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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无名 (一 上)

    第五章 无名 (一 上)

    知道自己留不住红拂,李婉儿也不再刻意挽留,作为一个曾经被丈夫毫不犹豫地当作累赘抛弃的女人,她知道这世上有些伤根本无药可治,也许流水般的时间会将伤口上的血迹慢慢冲淡,但任何时候,哪怕有一丝风吹上去,已经藏起來的伤口依旧会疼得人撕心裂肺,

    能让疼痛暂时被忘记的唯一办法是找另外某些重要的事情,把自己的闲暇时间全部占满,就像现在的她,每天在军中从早忙到晚,有数不清的命令要下,数不清的杂事要理顺,即便柴绍刻意跑來搭话,名义上还是夫妻的二人也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将话題从军务转到私事上,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新的军情又送了进來,双方不得不再度沉浸于军务,

    “我已经向唐公请缨,待攻破京师后,就领一支兵马北上,”望着妻子再次垂下的头,柴绍低声告诉,北上的方向,自然是突厥人入侵的方向,他知道妻子肯定为自己这样做而感到高兴,但从对方专注于公文的眼神里却看不到半分波澜,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突厥人不可能只选一条路南进,他们有很多部族,彼此之间都怕对方占了自家便宜,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多路齐头并进,涿郡只是其中一条道路,太原…..”柴绍故意把话停住,想试试婉儿是否在听自己的分析,眼前的人只是邹了邹眉头,然后就又把目光放在了公务上,

    “西侧的梁师都兵力不强,弘化郡虽然对李家至关重要,但距离长安甚远,”轻轻叹了口气,柴绍继续道,“所以,我不准备去西路,我准备去雁门一带,如果突厥人从刘武周的地盘上杀过來,我刚好以骑兵跟他一较长短,”

    “那你小心些,元吉还是个孩子,根本别指望他能给你帮忙,如果战事不顺,你随时可以退入五台山区,那边地形起伏较大,不适合骑兵的展开,突厥人想追杀你也未必能找得到进山的路,”李婉儿终于回答了一句,但话语却仅仅限于军事上的见解,

    即便这样,已经让柴绍喜出望外,他不指望能完全获得妻子的谅解,但两个人同在唐公帐下为军官,总是这样僵着也的确不是办法,况且现在的妻子不是当初那个只可能拖累他丢掉性命的婉儿,现在妻子背后站着数万虎狼之师,还有一个沒多久就可能成为皇帝的父亲,对于一个渴望者将事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男人,什么嫁妆能比这数万大军和通天捷径更厚重,

    想到二人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出现转机,柴绍说话的语调更为温柔,尽管在内心深处,这样做让他很尴尬,但男人活着,却不得不正视现实,“婉儿…….”他低低地轻唤妻子的名字,满脸爱怜与祈求,

    “还有别的事情么,”李婉儿从公文上抬起头,明亮的目光宛若冬夜里的冷月,

    “沒,沒别的事情,我这次來就是想问一句,如果娘子军先入了城,你真的打算做这个北上兵马的统帅么,”柴绍被看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问,

    “那也得我的娘子军能率先入城,已经攻了九天了……”李婉儿也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柴绍在想方设法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但越是弥补,给她的感觉却是裂痕越清晰,也许,这条裂痕在二人成亲之前就存在的,只是她当年少不经事,一直以为世间大部分男人的肩膀都厚重如山,而只有经历过后才知道,能在关键时刻刀山火海都不会放弃你的男人,错过后便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

    以世俗眼光标准,柴绍当时做得一点儿都沒错,甚至堪称理智,夫妻两个与其一块儿被人捉住杀头,还不如各自逃命,至少,那样,活下來的人可能有机会为死去的人报仇,但婉儿却不想自己再与一个理智的男人生活于同一屋檐下,至少,她不想再被人理智地抛弃一回,

    “长安城支持不了多久了,守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柴绍见婉儿眉宇间带着烦躁,笑着开解,

    “其他事情,待城破之后我才有时间想,”李婉儿轻轻摇头,话语里透着坚决,“城破之后,无论是不是娘子军第一个进城,我都会领兵北上,”在内心深处,她同时也作出决定,

    无论为了当年的相救之恩,还是妹妹萁儿的幸福,她都不会看着李旭独自面对塞外数十万狼骑,

    久攻不下的长安城随着尸体的堆积,终于被人血冲开了一条缺口,十一月,丙辰,李建成麾下的旅帅雷永吉带领一百多弟兄在长安城北墙上站稳了脚跟,随后,左三统军窦琮亲领侍卫杀上,杀散已经精疲力竭的守军,成功夺下了长安北门,

    紧跟着,娘子军从西门入城,生擒京兆尹骨仪,并从试图立功赎罪的他口中得知了百姓们倾力支持守军的缘由,为了避免出现麾下士卒与百姓之间的冲突,李婉儿派遣自己的族叔李神通举着其父李渊的亲笔手令巡街,有蓄意扰民者,杀无赦,几个劫掠民财的害群之马还沒等把抢來的财帛捂热乎便被当众斩首,一些尚未蔓延开來的暴行也被及时地栽赃于战败溃散的守军头上,本來抱着必死决心的城内百姓见李家军入城后非但沒有乱杀无辜,而且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立刻打消了与大隋共存亡的念头,

    长安城经历了十余天血腥洗礼后,重新恢复了宁静,壬戌,李渊拥立十三岁的代王杨侑为皇帝,改元义宁,遥尊杨广为太上皇,紧跟着,在亲信的授意下,杨侑加封李渊为大都督,总管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总管内外政务,唐王,假节钺,开府,授权更改所有政令,又下旨,“事无大小,文武设官,位无贵贱,宪章赏罚,咸归相府”, 唯独“郊祀天地”,需要向皇家奏闻,

    李渊领旨谢恩,旋即大赏群臣,封李建成为唐世子,李世民为秦公,元吉为齐公,李婉儿为平阳郡主,裴寂为魏郡公,赏关中良田千顷,武士彟太原郡公,赏河东良田万顷,刘弘基以“创业而來军功第一”封为左光禄大夫,西河郡公,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柴绍以“尚义敢战”封为临汾郡公,马军大总管,其余如殷开山、姜宝谊、钱九陇、陈演寿、马三宝等人皆授高职,赏宅院、金帛、良田无算,

    “这倒真应了红拂走之前所说的话,”看到父亲在一瞬间将京师府库搬了个干干净净,李婉儿苦笑着想,但她无法指责父亲做得不对,如果父亲不大方地酬谢这些“从龙”有功者,也许哪天他刚从丞相府出來,就会被一支突然而來的流矢射杀在战马旁,而能给大伙带來更多实惠的人将成为新的大丞相,唐公,掌管内外军政事务,

    从某种程度而言,造反就是为了抢地盘、抢钱、抢女人,强盗们做的事情,义军以清君侧的名义做时,听上去冠冕堂皇些,本质上差别却不大,但在处理善后事务方面,她的父亲李渊做得比任何一位绿林好汉都娴熟,长安城内外的流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破城时受到战火波及的普通百姓也得到了赔偿,从永丰仓内源源不断运來的陈米,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们对战争的恐慌,通过抄沒京师留守官员的家产,李家军在不增添百姓负担的情况下,也筹集到了足够的军资,

    除此之外,李渊在入城之后,参照汉高祖入咸阳故事,废除大隋苛政,与民约法十二条的举措也为他赢來了赫赫声名,如今,京师上下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交口称赞唐公是个仁厚睿智的好丞相,由他來掌管政权,给朝廷和大伙带來的好处几乎是立竿见影,

    在这些短暂的快乐和繁荣下面掩盖着巨大的牺牲,当然,所有人都认为那些被牺牲掉的家伙是罪有应得,包括婉儿在内,虽然她对骨仪的最后下场有些同情,但无论从此人为官时贪婪程度,和抵抗大军时所犯下的那些罪行來看,唐公李渊只处了他一个斩首抄家,族人流放的惩罚,已经是充分考虑到了他最后一刻的立功表现,

    其他守城者的下场就比较凄惨了,左翊卫将军阴世师抄杀李家在先,抵抗义师在后,被判车裂之型,如同几个月前阴世师带人冲入李家一样,阴家上下两百多口,无论男女,无论主仆,超过十五岁以上者全部被杀,十五岁以下者卖为官奴,

    另一名守军将领杨宝藏被处以斩刑,财产充公,家人被沒为裴寂的私奴,其余还有十几位李婉儿不太熟悉的将军,也被一并处死,家人为奴,家产充公,还有留守长安城内的几个家中豪富的文官,也以贪婪、索贿、苛待百姓等罪名,被罚得倾家荡产,

    就连已经死了近月余的卫文升,李渊也沒有放过,他命人将卫文升的尸体从坟墓里扒出來,挫骨扬灰,但罪名不是抵抗义军,而是“逢迎太上,陷害有功将士,”,

    焚烧卫文升尸体时,当年从辽东活着返回來的几个原护粮队出身的军官都到了现场,已经成了大隋宣威将军的王元通亲手点燃了第一根干柴,透过骤然腾起的浓烟,李婉儿看见王元通的眼睛红红的,依稀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