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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羽化 (五 下)

    第一章 羽化 (五 下)

    用得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无论是半途加入博陵军的时德方,还是由科举入仕的方延年,二人都不介意李旭用武力快速稳定六郡,虽然迄今为止二人还不能确定六郡的几家豪门一定会和罗艺勾结,但双方彼此之间的利益立场决定了他们视那些人如眼中钉,对于李旭而言,杀戮也的确是一个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既然朝廷的支持不再,豪门又不肯为其所用,那么重建博陵军的根基便势在必行,

    不被我用,必被我杀,成大业者不拘小节,前人先例在,他照着做,无可厚非,

    “有沒有别的办法,”李旭犹豫了一下,向众人探询,他自问不是个心慈手软之辈,无论对付突厥人还是高句丽人,基本上都是手起刀落,而若依照方延年的建议而行,回到博陵后他首先要杀掉的却是平日笑脸相对的同胞,流自己族人的血,他很难下得去手,

    “很难,除非他们主动放弃权力,或者这次在罗艺南下时,真心与弟兄们并肩抗敌,大将军以为,有这种可能么,”方延年耸了耸肩膀,反问,

    想想六郡豪强在自己到达博陵后的作为,李旭知道答案是什么,事实的确如方延年分析的那样,他先前之所以不敢倾全部力量南下,非要把左膀右臂赵子铭留在博陵,也是出于对六郡官吏的不放心,到目前为止,博陵六郡还只有几个核心人物知道他沒有阵亡于河南,在他翻越井陉关进入恒山郡之前,那些图谋不轨者应该也暴露了出來,留守在博陵的萁儿和赵子铭不会对那些人手软,换了任何人,都不会容忍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可双方之间就非你死我活么,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沒有,他突然又想起了塞上那些部落,对于外部落的人,牧民们不会犹豫举起手中的刀,但对于本部落的人,他们却一直爱护有加,大隋的所有百姓也应该算属于同一个个大部落吧,可为什么一伙人的生存就必须建立在一伙人的尸骸之上,

    “将军弱冠登朝,播名海内,时下虽受小挫,然根本尚在,”方延年见李旭还在犹豫,张口说出了一串文言,“振六郡之卒,撮河北之觽,时下将军所需割舍者,不过聊聊数家耳,数家之哭与万世基业,谁孰轻孰重,将军自知,”

    “的确,六郡既安,则将军无后顾之忧,眼下唐公李渊即将起兵,必然以将军为隔离河东与河北的屏障,将军亦可以借河东李家为背倚,先向北图罗艺,收复涿郡,打通博陵与塞外的联系,然后贩塞上骏马重组精骑,军成之日,挥师东进,取河间易如反掌,”时德方也怕李旭再犯妇人之仁的毛病,低声在一旁给方延年帮腔,

    他和方延年都是书生,志向却比王须拔、张江等武将还高远,对杀戮的渴望,也比武将们更强烈,

    博陵六郡是四战之地,易攻难守,但博陵六郡的好处是短时间内周围不会有太强大的敌人,所以方、时二人都认为这是老天赐给李旭的良机,只要他能快速稳定住六郡,然后就可以与河东李渊互相利用,在李家南下争夺长安时,将整个河间郡拿下來,至于罗艺的虎贲铁骑,虽然攻击力非常强大,但博陵六郡远比幽州富庶,通过长时间的消耗战,便能将罗艺拖残,况且对付具装铁骑,李旭手中还有重甲长枪手和强弩兵这两样利器,只要指挥得当,未必沒有胜算,

    当年袁绍对于公孙赞便是凭借国力和强弩取胜,袁绍治下富庶,无论输赢都有卷土重來的机会,而公孙赞只败了一次,便从此一蹶不振,

    “将军击败了罗艺,或者将其赶回幽州后,就可以图谋南下,窦建德和高开道都是咱们的手下败将,与咱们博陵军作战,他们的士气先输三分,将军甚至可以用一支偏师威慑住窦、高两贼,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然后亲自率领大军直扑黎阳仓,那里有大隋积累了数十年的存粮,取此仓在手,胜过取渤海、平原等数郡,然后将武阳、清河、信都各郡安定下來,随时准备窥探河南,待瓦岗军与东都斗得两败俱伤之机,挥军南下,收洛阳,取虎牢,如此,弟兄们的大仇得报,半个中原也牢牢地握在了手中,”时德方越说越兴奋,口齿清晰,居然一点也不再结巴,

    “到了这个时候,将军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觽,迎圣驾于江都,进而号令天下,谁人敢与将军争锋,然后数年,待宇内安定,四海归心……”说到这,方延年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届时李旭即便想继续保持臣子的恭顺,恐怕麾下将士也不答应了,一个太平盛世,就将由他们这些人开创,千秋功业,千秋英明俱在,这情形,怎能不令人激动,

    ‘然后我就可以废了陛下,自己当皇帝,’看着两位谋士期盼的目光,李旭感觉到自己的血也热了起來,从开始记事起,他就一直被人欺负,被人伤害,从军后当了队正、校尉、将军、乃至大将军,依然难免于世家豪门的倾轧与排挤,如果做了皇帝,肯定不会有人再瞧不起自己,届时,什么宇文家、裴家、王家,甚至杨家、李家的人都要匍匐于自己脚下,自己说向东,他们不敢说向西,

    这种感觉很好,哪怕是在想象中依旧能让人痴迷,让人头晕目眩,到时候,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开科举就开科举,想授田于百姓就授田于百姓,想让谁当官谁就能当官,想砍掉谁的脑袋就砍掉谁的脑袋,根本不用像现在一样畏手畏脚,

    他甚至能弥补年青时所有的遗憾,兴兵塞上,让突厥人把陶阔脱丝交上來,然后挥军渡过马砦水,荡平辽东,将高句丽人杀光,用他们的人头垒佛塔,在佛塔落成那天,他可以让塞上和西域所有国家的使节前來观礼,看着他们在自己脚下战栗,

    李旭抬起头,看见蔚蓝的天空和飘动的流云,他无法让自己平静下來,他发现原來自己对权力是如此的渴望,一股血腥唯独淌入了他的喉咙,那是血,人血的味道,只要他舍得流血,就会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沒有人再能制约我,暗算我,’‘我可以做皇帝,爱惜百姓,扫平乱匪,’‘我可以做皇帝,威慑四夷,让万国來朝,’‘我可以让四夷看到中原在我的治理下是如何富庶,进而不战屈人之兵,’

    ‘作为上国天子,我会很大度,吃饭不要钱,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那和当年陛下有什么区别,李旭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題,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和当年自己那个挣扎于重重天威下的家,年少时的梦想,又悄悄地随着流云飘入了眼睛,

    他当年的志向就是考个小官,最好是县城里的户槽,让父亲不用再交那么重的税,让赵二狗、许疤瘌这些衙门里的帮闲见了舅舅以及和舅舅一样的老实人能客客气气,‘我要守护自己身边的人,自觉所尊敬以及所深爱的人,’他记得自己的梦想,还有武将的职责,守护,

    而若是他踏上争霸的道路,如时、方两人期待的那样,首先,他需要先杀掉那些绊脚石,包括曾经同生共死的袍泽崔潜,因为博陵崔的势力,居六郡之首,无论对方有沒有罪,但既然可能威慑到自己的霸业,就该毫不犹豫地将他除掉,

    然后他要压榨干六郡的潜力,让自己的舅舅、父亲以及无数别人的舅舅、父亲倾尽所有,像当年杨广征辽时一样,将各地的自己赶到塞外去,背井离乡,一旦中间有什么闪失,那些來不及逃走而走上战场者,就会变成佛塔和辽河上的火焰,永不瞑目,

    李旭突然觉得有些冷,他发现自己又变回了自己,不再是一呼百诺的皇帝陛下,不再视天下万物如驺狗,而被阳光和热血逼出來的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脊背,将衣衫贴在了身体上,又粘又凉,分外难受,

    “刚才他们两个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么,怎么看,”低下头,旭子以一种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向王须拔、张江等人咨询,

    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很沙哑,就像伤了风,又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不小心喊破了喉咙,

    “我这条命是将军的,风里火里,大将军怎么说我怎么干,绝无二话,”王须拔将身体挺直,说道,随后又快速补充了一句,“除了继续给朝廷卖命外,其他,唯将军马首是瞻,”

    “我也是,”郭方耸耸肩,回答,“将军让我全家老小过上了安稳日子,我无以为报,只好把命交给将军,”

    “俺是侍卫统领,不参于决策,”周大牛见李旭的目光扫向自己,赶紧躲到一旁,当大官,当万夫雄,这个梦他两年前做过,但现在,他只想跟在李旭身边,能走到哪算哪,数年的行伍经验告诉周大牛,人最好有多大本事做多大梦,如果老做超过自己本事的梦,只会死得更快,

    “我建议你不要再为朝廷卖命,至于咱们能做到什么地步,不如慢慢來,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张江笑了笑,回答,

    “我们得先保证自己平安回到博陵,然后再看看事实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李旭轻轻松了一口气,笑着做出决定,弟兄们的回答让他非常满意,问鼎逐鹿的梦可以稍后再做,现在,还是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題为好,如果不得不举起刀,他宁愿举向外界,也不愿意举向自己的族人,尽管,可能某些族人不那么喜欢他,

    “将军若是沒有长远图谋,弟兄们如何保持士气,,”时德方和方延年两个沒想到自己德一番苦心只换了这样的结果,上前两步,焦急地劝谏,

    “你们两个刚才说得都有道理,但眼下咱们要先赶走罗艺,然后用最小代价稳定博陵,至于其他,现在可以考虑作为选项,但最后如何选择,要看实际情况,咱们真的有那本事,我不会放着机会不把握,若是沒那个力量,大伙也沒必要流那么多血!”李旭依次拍了拍时德方和方延年二人的肩膀,将两个心腹谋士拍得呲牙咧嘴,这不是个做人主公者应有的动作,做人主公者要和臣子保持距离,但被李旭拍了肩膀,时、方二人并沒觉得太多不妥,反而心里很是受用,跟武夫们一样咧着嘴巴笑了起來,

    “现在说问鼎逐鹿的事情,的确有些早,”

    “若是将军不想杀太多的人,可以用其他办法,一点点消弱豪门的特权,但不能对他们过度迁就,”

    两个谋士再次让步,尽管有些不情愿,但李旭是主公,他们必须以主公的意志为准则,

    “鼎有几个,”看出二人目光中流露出來的不甘,李旭笑着问,

    “九个,”时、方二人心中狂喜,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古代帝王以问鼎代替问天下,李旭此刻提出这个问題,明显是暗示他有争雄之心,可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來,好让大伙都有个盼头,时德方和方延年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瞪大眼睛,继续等待李旭的下文,

    “为何只有九个,”

    “禹铸九鼎,象征天下九州,上铸着各州的山川名物、珍禽异兽,辨是非,明善恶,”

    此刻,午休的弟兄们已经先后醒來,正在几名低级军官的指挥下重新整理战马的鞍子和缰绳,有人距离官道较近的人抬起头向主帅这边望了望,看到核心将领们依旧围拢在李旭身边听他训话,又快速将目光转移开,

    “可有幽州,可有辽东,且末在哪,敦煌、铁勒可在鼎上,”李旭命人牵來自己的坐骑,缓缓走了几步,有一句沒一句地问,

    “幽州,应该是鬼方,当时不在鼎上,辽东,当时,当时应该是肃慎,也沒有立鼎,”时德方又开始结巴起來,搜肠刮肚地想着答案,“这两地都不在九州之内,至于敦厚、铁勒,其实乃蛮荒之地,当时的人沒看到,所以未曾铸鼎而记之,”

    “我少年时曾经去过塞外,好大一片旷野,”李旭笑着跳上战马,举目四望,看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