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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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羽化 (三 上)

    第一章 羽化 (三 上)

    如果沒有当年辽河上的那场大火,很多人的命运将会是完全不同的走向,至少对于李婉儿來说,此刻她不用面对着曾经让自己心跳不止的男人硬装出一幅从容模样,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肚子里边却翻江倒海,

    她曾经以为他死了,死于那个突然出现的流言下,带着满腹的悲愤和绝望跳进了滚滚黄河,为此,她偷偷地哭过好几回,甚至在渡船上还悄悄地将几个饭团丢进水里以寄托哀思,然而,他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山下,并且身边还伴着一个倾城倾国的美女,

    那个女人年龄和婉儿差不多大,除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之外,身上还带着股说不出的风韵,既不华贵,也不卑微,平平和和让人不知不觉间便想与其接近,又不敢拿世俗的眼光去亵渎,

    如果用花來比喻女人的话,婉儿是一朵绽放的牡丹,萁儿是一株傲霜寒梅,而跟在李旭身边走上山梁的这个女人,则是一株红莲,娇艳、挺拔且不失高洁,在乍一见到的时候,几乎半个山寨男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偏偏婉儿不能追问她到底是谁,和李旭什么关系,这些话要问也得由萁儿來问,她现在的身份,沒有资格干涉妹婿的家务事,

    可她又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虽然此刻‘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但作为李家的长女,她有责任捍卫妹妹的生活不被打扰,眼下风闻罗艺正在率军攻打易县,萁儿和六郡将士正为了他浴血奋战,而他却自顾伴着美人逍遥,这算什么道理,

    经历了初见时的诧异之后,李婉儿心中的喜悦很快被怒火所取代,可当着齐破凝、王元通等故人的面,她又找不到机会发做,只好打落牙齿向肚子里吞,

    李旭、王元通、齐破凝等人一上山,就沒完沒了地聊当年战败后的各自经历,这些故事婉儿或者早就烂熟于心,或者已经听王元通等人阐述过,无论如何打不起精神陪着听,而李、王等人却体会不到她的心情,只顾互相大笑着举盏,

    “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被靺鞨人卖到北方去了,后來有沒机会脱身,”李旭放下酒盏,笑着追问,

    “应该还有秦子樱,不过他为人机灵,沒几天就逃出了部落,不像我们哥俩,人高马大,一看就像有力气的样子,所以日日被人看得紧,足足当了一年多牧奴才有机会出逃,”王元通一边喝酒,一边笑着摇头,过去经历在他眼里都是一碟子风干了的牛肉,可以拿出來和好友慢慢分享,把酒而品,

    “其他人就不知道了,靺鞨部落很分散,互相之间交往也少,帮高句丽人作战抓了我们的是一个部落,买了我们当奴隶的是另一个部落,后來部落之间又打了起來,把我们变成了第三家的战利品,好在老王和我一直沒被分开,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待熬过了最初那段苦日子,身体骨反而熬得更结实了,于是趁着他们春天搬迁,抢了马逃走,倒也沒人來追,”齐破凝也是个大咧咧的性子,对李旭有问必答,偶尔粉衣女子为他添一次酒,他就高兴得两眼眯缝起一条线,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泥鳅般跳动,

    “若早知道你们几个还活着,我说什么也会到塞外去赎你们回來,是我疏忽了,以为你们早被垒了佛塔,”李旭举起酒盏,大声赔罪,

    “旭子兄弟,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其实躲在靺鞨沒什么不好,苦是吃了些,但也沒被逼着第二次征辽,否则,谁知道我们两个倒霉蛋会死在哪,”王元通笑了笑,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后來的经历就更简单了,和所有不愿意为朝廷卖命的人一样,回到中原后,他们不敢回乡,只好上山当草寇,好歹在护粮队中受过正规的训练,齐、王两个很快便从喽啰兵中脱颖而出,然后小头目、大头目、分寨主,像李旭在官场中那样,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在一次山寨火并中,原來的大寨主中了流箭身亡,二人就顺理成章地做了王屋山方圆三百里最强的山寨中第一、第二把金交椅,

    “其实我们在两年前看到过你,那时你当官当得正过瘾,所以我们也沒好意思下山相认,”喝了一会儿酒,齐破凝又笑着回忆,

    “什么时候,”李旭惊诧地问,

    “你上次路过王屋山,李密那厮给大伙下绿林令,让我们务必拦住你,老齐和我好言打发走了他的信使,然后一人搬了个马扎,坐在山头上等你过路,然后看着你小子骑着一匹黑马,威风凛凛,心说,咱们的旭子当了大官,还真人模狗样的…..”

    “怪不得我当时总觉得被人盯着,原來是你们两个,”李旭大笑,一边倒酒一边擦眼角,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即便彼此的道不同,也会看着对方前行,并在心里默默地为他送上祝福,人一辈子有几个这样的兄弟,无论何时都不会寂寞,

    他们只管喝酒叙旧,刻意地不去提今后的路怎样走,旭子能看出來,齐破凝和王元通二人已经选择了河东李家为效忠对象,从眼前时局上推算,这是一个不错的安排,河东李家树大根深,门生故旧无数,真的举起义旗的话,东都以西的大部分地区很快便会落入其手,而李渊也是个相对比较宽厚的人,不会亏待了从龙有功者,

    齐、王两人也不做河东李家的说客,他们相信旭子会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三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追求的目标不会一致,对于齐、王两个來说,他们需要将自己的山贼身份洗白,并且建立起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而对于已经成为一方诸侯的李旭而言,功业、名声都有了,辉煌的滋味也品尝过了,接下來需要做的则是平安回到博陵去,保住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将來进而争夺天下也好,退保一方平安也罢,都远非齐、王两人能够左右,

    彼此间沒有任何要求时的交情往往最热,这种酒饮起來也更痛快,很快,三人便忘记了婉儿与粉衣女子的存在,杯觥交错,喝得十分尽兴,

    “让他们几个发疯去,咱们到后山走走,”李婉儿听得实在兴致缺缺,向粉衣女子使了个眼色,微笑着站起身,

    “义兄,”粉衣女子低声向李旭请示,

    “去吧,如果你吃饱了,跟柴夫人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咱们在这里只待一个晚上,明天一早便得继续赶路,”李旭挥挥手,大咧咧地说道,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当时的遗憾已经慢慢变淡,偶然的重逢让它再次浓烈起來,但李旭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满了,再腾不出更多位置给任何人,所以,他只能把握自己,让遗憾永远成为遗憾,

    “走吧,男人们见了酒,就像狗见了肉骨头,”李婉儿笑着骂了一句,伸手拉起粉衣女子的胳膊,

    “红拂倒是欣赏其中的慷慨豪迈,”粉衣女子的话被山风送回來,听得人心里分外舒服,

    两个女人虽都非寻常脂粉,很会把握分寸,一边聊,一边走向后山,才行了小半个山坡,已经慢慢熟络起來,

    “早就听闻柴夫人是女中豪杰,一直遗憾无缘拜见,”粉衣女子做事甚有眼色,言谈间始终保持着对婉儿的尊敬,“今天终于有了机会,红拂纵使再多吃些风露,此行也值了,”

    “妹妹还是叫我婉儿的好,又不是在正式场合,你一口一个夫人,听着感觉都生分,”婉儿笑了笑,低声抗议,

    “红拂不敢,夫人何等尊贵身份,岂能由我一个卖解的女子直呼名姓,”张出尘微微蹲了蹲身子,礼貌地坚持,

    “眼下咱们所处的王屋山早不属于大隋管辖,外边的人无论国公的女儿也罢,普通百姓也罢,进得山來便一摸一样,谁也不比谁高半头,”婉儿伸手搀住对方的胳膊,笑容令人难以拒绝,

    红拂的手臂跟她的一样有力,但她本能地选择的退让,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平素与人相处的习惯使然,“那民女就高攀了,婉儿姐姐,”她笑着回应,带一点点吴地口音的话听在人耳朵里感觉甚是柔和,

    “什么叫高攀,堂堂的冠军大将军之妹,怎么算高攀呢,”婉儿的眉头跳了跳,轻笑着责怪,她曾经在军中历练多年,最近又刚刚做了王屋山群寇的老大,言语之间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几分霸气,虽然是在笑,却也气势迫人,

    “我当初不知道他是冠军大将军,还以为他是个想牵肥羊的马贼头儿,所以受众人之托去找他谈条件,顺便在袖子里放了一把刀,谁知道一进门,却发现他正在对着几根香火发呆,看上去特别憔悴,所以就一时心软陪他说了会儿话,”红拂是个聪明人,早就知道婉儿想探听什么,不待对方追问便如实相告,“他起初跟我说自己姓张,刚好我们两人是同姓……

    “你义兄的母族为上谷张氏,”李婉儿笑着打断了红拂的解释,“他其实是姓李的,是本朝最有名望的冠军大将军,”

    “我后來才知道,吓了个半死,”红拂用手轻轻拍打胸口,瞬间流露出來的风情让婉儿都为之气夺,“但当时不知道,便稀里糊涂和他义结兄妹,不过当时我也骗了他,涂了满脸的药水,看上去像个丑八怪,”

    “什么药水,居然能把人生生变丑了,”婉儿从对方的交代中推测出李旭与其不是自己先前猜想的那种关系,心情一松,笑容也跟着变得活泼起來,

    “是用黄连、白泥等东西配成的,我平时到处卖艺,为了不惹麻烦,总是涂在脸上,”红拂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在婉儿眼前晃了晃,“不过在义兄面前沒必要再装,他的心早已被填满了,不会容得下其他任何女人,在路上每日都祭祀嫂子,刚刚上了山,就立刻派人去博陵给另一位嫂子送信,”

    有意无意间,她把‘嫂子’两个字说了出來,非常清楚地摆在了婉儿的前面,

    “他的妻子是我的亲妹妹,”婉儿笑了笑,将彼此之间的关系顺势挑明,

    “那他岂不是要叫你一声姐姐,”红拂的笑声也立刻变得明快,就像谷中淌过的溪流,“那红拂称婉儿为姐,也是应该了,”说罢,裣衽下蹲,正式施以姐妹之礼,

    “总之,你别再叫我什么夫人就好,”李婉儿笑着蹲身,还了对方半礼,

    两个女人彼此相视而笑,仿佛春风拂过了残雪般,刹那化尽彼此之间的隔阂,既然不是敌人,关系就很容易拉近了,婉儿是个成熟大气的女杰,红拂也在江湖中历尽的风浪,十句话中,二人倒有九句话是相投的,转眼之间便觉得相见恨晚,只怪李旭沒早日与将彼此联系起來了,

    “义兄其实很可怜,他为了朝廷打仗,结果朝廷在背后捅他的刀子,害得他的另一个正怀着孕的妻子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沒保住,偏偏他又不能给她们报仇,否则就会被视为忘恩负义,”二人之间最多的话題还是有关李旭,特别是红拂,很聪明地看出了义兄在婉儿心中仍占有一定位置,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以当时的情况,他即便是想报仇,估计也沒有足够的实力,他麾下兵马大部分都是河南郡兵,未必肯跟着他一道造反,即便用勉强胁裹着走上战场,战斗力也发挥不出原先的一半,”对于李旭兵败原因,婉儿已经分析了很多次,非常清楚其中玄妙,“况且真正害得他妻离子散的人不是东都那帮混官,那帮家伙看起來个个聪明,实际上都做了别人手中的刀,”

    “姐姐是说陷害义兄的另有其人,”红拂吃了一惊,追问,若论江湖上的阅历,她比婉儿深了不止十倍,但涉及到世家大族们互相倾轧的手段,她心中就干净得如一张白纸,根本无法和婉儿相提并论,

    “当然,突然造谣说河东李家要举兵清君侧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父亲虽然早有重整河山的心思,却一直觉得时机不到,此人凭着一个谣言,不但毁了仲坚辛苦开辟的局面,并把河东李家逼到悬崖边上,”李婉儿咬着牙,愤怒满脸,

    她不会放过造谣生事者,听到谣传后,东都方面一边向河东示好,一边将李家在京师和洛阳两地的所有亲戚全部监视了起來,如果不是她逃得够快,此刻人头就会被挂在城墙上,而原來用相敬如宾的表象维系着的那个家也轰然崩溃,素有豪侠之名的丈夫独自逃了,走的时候连头都沒回,

    婉儿不恨自己的丈夫柴绍,作为豪门之间的交易,这份婚姻本來就经受不起任何风雨,况且几年來柴绍为李家已经做得够多,唐公女婿的身份他当之无愧,但如果自己当初有萁儿的一半勇气,在逃亡路上婉儿不止一次这样想,那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自己不会看着仲坚被人陷害,而仲坚也不会丢弃自己一个人跑路,

    “他不会丢下我,”这个答案像半夜里山风,一次一次将婉儿在梦中冻醒,可眼前现实却是,自己和他再度相逢,只能从别人的转述中,感觉一下他的宽厚与坚强,

    “可谣言的起源根本无从可查,姐姐要到哪里去找肇事者,”被婉儿突然阴晴不定的脸色吓了一跳,红拂楞了楞,怯怯地问道,

    “阴谋藏的再深,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加以时日和耐心,肯定能将此人翻出來,不但是仲坚一个人跟他有仇,我李家上下也有数十条命死在他的手上,只要我能找到此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什么身份,一定要亲手将其碎尸万段,绝不饶恕,”

    已经是夏日,婉儿的话听起來却令人直打冷战,红拂从來沒看过一个人被仇恨烧成这般模样,眉稍眼角仿佛都藏着刀,刹那间令娇好的面容变得狰狞,那种恨,在义兄仲坚眼中她从來沒有看到过,虽然义兄是流言的最直接受害者,再向远处追忆,深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眼中也不曾有过,记得当年发觉大祸临头时,此人目光里依旧带着笑,淡定而从容,

    “你是不是觉得女人变成这个样子有些可怕,”婉儿的感觉很敏锐,非常迅速地发现了自己的失态,

    “我不知道姐姐经历过什么事情,所以无法评论,但如果我处在姐姐的位置上,估计也会被逼得拿起刀來,”红拂想了想,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所珍惜的东西都被人毁掉了,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婉儿又笑了起來,一边笑一边摇头,她知道红拂说的不是真心话,两个人的经历不同,虽然意气相投,但有些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东西也无法掏出來让对方理解,

    在当年送萁儿离开的刹那,婉儿已经把妹妹和妹婿当作了自己的家人,无论谁伤害了自己的家人,她都不会放过,

    无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