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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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变徵 (八 中)

    第四章 变徵 (八 中)

    军帐内刹那间冷若冰窟,所有博陵将领的脸都被冻成了青白色,大伙都不是蠢材,无须石岚把话说完亦明白她想表达的是“借刀杀人”四个字,联想到数日前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关于李渊家族即将造反的流言,徐茂功部得以越过虎牢防线的原因已经昭然若揭,

    只是这事实真相竟然如此残酷,残酷得令人心为之滴血,

    无论是东都还是江都,如果相信有关李渊家族造反的流言,必然不能容忍造反者的族侄手握重兵在洛阳附近徘徊,比起有百胜之名又素得将士之心的冠军大将军,流寇李密的威胁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沒有确凿证据之前,朝廷无法下旨捉拿李旭,更忌讳一招不甚逼得他铤而走险,所以,在博陵军与瓦岗军主力决战之际,放一股可以决定胜负的有生力量进入战场便成了某些人的理想选择,

    当然,如果李旭先干掉李密,然后再被徐茂功斩于阵前更为划算,等同于未费朝廷一兵一卒就彻底剪除了两个心腹大患,

    这其中一个大患在半个月前还是国之干城,

    “这狗日的朝廷,”王须拔握紧了拳头,身边却无物可击,气得把牙根都咬破了,嘴角边淌出了一股殷红色的血,在石岚到來之前他就怀疑徐茂功的出现是由于朝廷在背后捣鬼,只是耐于身份而不敢明说,此刻,真相已经大白,他无须给任何人留情面,

    “疯子,一群被猪油蒙了心的疯子,”素來对朝廷颇有好感的张江也气得破口大骂,“咱们千里迢迢从河北杀到河南,还不是为了他杨家的江山,他们居然想都不肯想一想便……”

    他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只好将“疯子”二字再三重复,只有疯子才会帮敌人坏自己的肱股,也只有疯子才会自毁长城,可大隋朝疯子偏偏这么多,先毁了张须陀、然后毁了杨义臣,现在又拎着染血的刀奔向李旭……

    “要不,咱们也反了吧,”有人以极低的声音提议,刹那间,一道闪电裂破黑漆漆的天空,将中军大帐照得雪亮,待到雷声过后,大伙才想起找那个提议者,却发现很多人都紧闭上了嘴巴,两眼中充满了探询的意味,

    无数双眼睛看向李旭,期待他能拿一个准主意,众人这才发现大将军刚才一直沒有说话,双手紧抱着已经陷入昏迷中的石岚,呆立在军帐口,犹如泥塑木雕,

    “郎中,赶快请郎中,”有人大声地喊叫,冒雨打马狂奔,从管城一直奔到原武,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更何况对方是一名马上临盆的孕妇,

    “大伙先回避一下吧,郎中马上就到了,”站在李旭身边的周大牛回过头來,惨笑着说道,

    “对,咱们先回避一下,回避一下,”众将连声答应着,蹑手蹑脚地从李旭身边走过,连呼吸的声音都尽量压得很低,生怕惊醒了别人的睡梦,

    他们自动在中军外围成了个小圈子,以免赶來应卯的各路郡兵统领打扰到李旭,朝廷对大将军动手的消息还沒有传出去,大伙必须将这件事所造成的伤害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陛下负大将军,而非大将军负陛下,”时德方四下看了看,抢在郡兵统领们赶到之前向张江建议,“咱们反正已经担了恶名,不如索性遂了那些人的愿……”

    “只怕各路郡兵不肯听从号令,”张江的眉头皱了皱,低声回应,朝廷的表现终于让他绝望透顶,作为从底层一路杀上高位的将军,坐以待毙向來不是他的风格,

    “趁他们还不知情,咱们在在中军帐附近埋伏好刀斧手,”时德方略眼中瞬间闪出一道寒光,低声道,“大将军将各路郡兵都控制在手后,立刻挥军向西,管城和荥阳旦暮可下,然后直取东都,杀光了那些王八蛋,洛阳附近的地势险要,周围还有几大仓粮食,无论谁人占据了那里,都等于定下了霸业之基,退可以保全自家安宁,进可以图谋天下,”

    “此事还得听一听大将军的意思,他这个人…….”张江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向背后的军帐,跳动的烛火将李旭的影子在帐壁上不断拉长缩短,看上去说不出地孤独,

    数名随军郎中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跑进军帐,将李旭的身影围了起來,片刻之后,周大牛等人亦匆匆跑出,不断将火盆、胡床、被褥、水壶等物抬入中军,每名侍卫脸色看上去都非常焦急,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随军郎中们整日处理的都是刀箭所伤,对妇科急症无一人擅长,好在针灸提神和药物止血之术大伙都粗通一些,七手八脚地折腾了片刻,终于让石岚醒转,

    “我沒事,只是有些乏,”发觉自己被丈夫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抱着,她脸上居然涌起了几分属于少女的羞涩,转瞬,说话的语气就惶急起來,“郎君赶快离开这儿,王辩前天就返回管城了,徐茂功根本不会受到阻拦……”

    “瓦岗军还有一日半的路程才能到,我已经击败了李密,你歇一下吧,药马上就熬好,”看着石岚脸色越來越苍白,旭子的心痛得如刀搅一般,此刻,什么朝廷,什么叛军,在他眼中早被视为枯枝烂草,他只希望眼前的人能平平安安熬过这一关,平平安安和自己一道返回博陵,

    “那你也得先把退路安排好了啊,大伙都看着你呢,”石岚在李旭怀里轻轻挣了挣,微笑着安慰,

    “來得及,一切都來得及,我已经擂鼓聚将了,待大伙从战场上撤下來就安排撤退,”李旭松开一只胳膊,把石岚虚托在怀中,强笑着说道,“你吃上副汤药,再睡一觉发发汗,明天就会好起來,”

    “我不睡了,我要好好看着你,”石岚挣扎着伸出一支胳膊,轻轻摸了摸李旭脸上的胡须,那上边挂这几滴晶莹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我要看着郎君将敌人全都打败,看着你扬眉吐气地返回博陵,”

    她的手沒有半点温度,冷得像数九寒天里的冰,不但让李旭心里直打哆嗦,连在一旁边忙碌的郎中们都看得直发抖,几个年青的侍卫受不了这种生离死别的气氛,走出帐去,背对着众人悄悄地抹眼泪,

    众郡兵统领已经陆续赶來,不知道中军帐大内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很快,有眼尖者看到了忙进忙出的郎中,恍然大悟般低语道:“莫非是什么人受了伤,怎么这么大阵仗……,”

    “不会是李将军吧,”有人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四处张望,

    “胡说,能伤到李将军的,那得是何等本事,”反驳声立刻高了起來,伴着阵阵惊雷,

    如果李大将军不在了,还有人能治得住瓦岗么,众人心里大胜的喜悦瞬间被绝望所吞沒,在冷雨中手足无措地呆立着,一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郎中们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地走了出來,“怎么样,伤得重么,”周英等人立刻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追问,

    “冒雨跑了二百里路,即便是壮汉也撑不下去了,何况肚子里还有一个八个多月大小的胎儿……..”众郎中不住摇头,回答声宛若蚊蚋,

    “什么孩子,什么胎儿,你们说什么呢,”周英、郑勃等人大怒,拉扯着郎中的衣袖子大声质问,

    正为无法救人而懊恼的郎中们立刻勃然作色,用力甩开袖子,瞪圆眼睛,声音却放得极低:“小点声音会有人把你们当成哑巴,当然是将军的夫人和孩子了,别吵吵了,给他们一点时间,”

    “啊,”众将军张开的大嘴简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周英等人对李旭的妾室都有一些印象,记忆中那个女子长得并不甚漂亮,只是给人感觉比较坚强,不像个锦衣玉食的贵妇,沒想到她居然坚强到如此地步,能一个人策马从管城冲到原武,

    只是,她不好好地在管城的将军府中养胎,冒着雨跑到两军阵前來干什么,

    “妾身对不住相公,沒能保护好咱们的孩子,”中军帐内被临时格出來的一角空间内,石岚抽了抽鼻子,低声道,

    “你别想那么多,先歇息一会吧,孩子沒了咱们还有机会再生,你跟我年龄都不大,将來日子还长着呢,”已经扯去了铠甲的李旭将妻子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对方驱寒,但怀中的躯体依旧在一点点变冷,无论他抱得多紧都起不到效果,

    “郎君别怪妾身,妾身也是迫不得以,咱们在管城的家前天就被郡兵给围了,连临近的宅院都受了牵连,妾身派了好几波送信人,都给郡兵截了回來,”石岚轻轻咧了咧嘴,想给丈夫一个笑容,眼角处却有一串晶莹的泪珠滚滚而落,

    “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笨,居然沒注意提防,你总劝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我却总是记不住,”李旭连声答应着,对自己当日的执拗好生后悔,如果当日肯听二丫一句话,博陵军根本不会跨过黄河,更不会有今日之祸,但那个时候,自己想的却是皇帝陛下的恩义,想得是张须陀将军的仇恨,唯独沒有想到自己和家人,

    “不是你笨,是人心太恶,他们怕你脱离险境后报复,所以把我扣在手里当人质,若不是虞大人暗中帮忙……”二丫轻轻吸了吸鼻子,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骄傲,“他派了几名仆妇來监视我,其中一个身材与我差不多,被我打晕,互换了衣服溜出门,难为虞大人了,这么胖的仆妇他也找得到,将來你如果能遇到他,一定要替我说声谢谢,”

    只是在二人刚刚成亲的时候,她脸上才经常挂着这种笑容,带着一点点调皮,还带着一点点自得,后來因为两人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大相径庭,二丫脸上的笑容渐少,再后來旭子身边有了萁儿,他不是个擅长处理家务的人,更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曾经以为,当初之所以娶了对方,半是因为迷乱,半是因为寂寞,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这笑容早已刻在心底,日日不曾忘记,

    “我定会谢谢他,你别再说话了,稍微歇一歇,缓缓体力,”李旭抹了一把泪,咬着牙道,

    “你不要恨他们,恨别人的滋味很难过,”仿佛看穿了旭子心中的想法,石岚将手从丈夫的胡须旁移开,顺势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答应我,别恨任何人,只要自己活得开心就好,当年我也恨过,真的很累,”

    明知道片刻之后便是永别,她却依然不愿成为丈夫的负累,“他们是大隋朝的官,当然要听皇上的命令,况且他们做得并不认真,否则知道我逃了,不会不派人來追,”

    “我谁也不恨,我今后只做对咱们最有利的事,”李旭痛得心如刀搅,泪水顺着胡须一颗一颗往下淌,

    “那就赶紧去给弟兄们分派任务吧,这么大的雨,他们想必等得很辛苦,”石岚见李旭终于又依了自己一回,露齿而笑,两只眼睛弯成了一双月芽儿,

    “不着急,等你睡着了,我再去招呼他们,几句话的事情,不需要太费心思,”李旭摇了摇头,唯恐在转身之间彼此便阴阳两隔,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二丫恋恋不舍地将合上眼睛,梦呓般道,“我不用看也能猜到你的模样,郎君,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指点江山的样子,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