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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无衣 (七 下)

    第三章 无衣 (七 下)

    从翟让那里告辞后,李密又转向了哨探总管谢映登的营房,他正在下一盘非常大的棋,每一粒子都不能摆错位置,因此及时了解第一手情报至关重要,

    谢映登正亲自按照一本密钥对译山下刚送到的几封线报,沒听到屋子外的脚步声,直到蔡建德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才警觉地抬起头,然后十分惊诧地问道:“密公什么时候來的,找我有事情么,公怎么亲自來了,侍卫呢,他们怎么都沒发出声音…….”

    “映登不要急,”李密摆摆手,打断了对方那连珠箭般的提问,“我闲來无事,刚好溜哒到这附近,怕打扰了你,所以我沒让门外的侍卫通报,过后你莫要怪罪他们,”

    谢映登放下手中的密钥和密信,脸色很快恢复平静,“不妨,我沒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果密公有事找我,派人通传一声便是,我会将密公需要的一切送到聚义厅中,身为哨探总管,却劳密公亲自來催问军情,谢某十分惶恐,”

    “映登,大家都是兄弟,又何必把长幼尊卑分得那么清楚,”李密被对方弄得浑身都不自在,板起脸來抱怨,

    “私下里咱们是兄弟,公事上却是主从,映登不敢逾越,”谢映登又做了一个揖,然后走到窗口对外边下令,“來人,赶快给密公献茶,”

    “映登别忙活了,我是心里慌,所以到你这看看有沒有茂功他们几个的消息,不会打搅太长时间,”李密攻不破对方以礼貌垒起來的“城墙”,只好干笑着说出实情,

    “密公请稍坐,我这就能弄好,确切军书还沒有送回來,但咱们安插在百花谷和巩县一带的细作传上山几份涉及官军动向的密报,根据这些,倒也能推测出茂功他们目前的进展,”谢映登依旧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笑着回答,

    别人的尊敬能让李密感到心情舒畅,谢映登的尊敬却只让李密意识到了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是江南谢家培养出來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魏晋遗风,相比之下,李密平时引以为傲的倜傥风度根本不堪一提,更甭说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中挑出一些过错來,

    他胸口如同压了块石头般闷得难受,却只能一忍再忍,瓦岗军成分复杂,内部各派系之间也壁垒分明,根据将领们的來源,目前军中总体上可以分为三大派,即由翟让、徐茂功等瓦岗军开创者组成的内营系、由王当仁、孟让等江湖豪杰组成的外营系,以及由房彦藻、诸君彦等儒林名士、前隋旧吏组成的‘应天’系,这三大派系中,内营系的权位最重,实力最强,但也最难控制,其中很多人如徐茂功、谢映登、程知节等只是为了瓦岗军的今后发展大局才肯听奉李密的号令,内心深处,对“桃李代杨”的天命传说一直半信半疑,而加入瓦岗最晚,根基最浅的名士和前隋旧吏们反而对天命传说最为痴迷,他们都坚信,自己所追随的李密是真命天子,最终能登上帝位,他们个人也建立绝世之功,进而光耀整个家族,

    军事上,李密需要借助徐、程等人的谋略和勇武,政务上,李密需要依靠房彦藻、邴元真等人的经验和忠诚,相比之下,原來推举李密走上瓦岗大当家位置的各外营统领,目前反而最不重要了,打仗不能光凭人多,吃了足够次数亏的李密现在已经清楚地明白了这个道理,王当仁、孟让等人所率领的外营兵马虽然以经过一番整训,但出身草莽的统领们见识毕竟有限,受到他们的拖累,数十万外营弟兄今后也只能充当运送军粮、虚张声势的角色,真正的两军对决,李密轻易不敢派其冲锋陷阵,

    这也是李密如今敢于任雍丘营被攻破却不派一兵一卒相救的原因,他已经渡过了当初那道河,不再需要借助外营诸将來牵制徐、程等人的力量,相反,他现在需要做的是一步步让瓦岗军的老班底像前來的投奔的名士、旧吏那样对自己言听计从,为此,他可以忍受一些小的冷淡和白眼,甚至不惜任何代价,

    谢映登并不是存心刁难李密,很快便将几份情报对译完整,综合起來,推断出了前方的最新军情,

    “徐将军肩负重责,发回來的军报务求详实准确,所以动作永远不会如各地细作那样及时,”虽然李密表现得一直非常大度,谢映登依旧替同僚提前做了些铺垫,

    “我知道,茂功做事谨慎,这也他身上最令人欣赏的地方,”李密听得心中一紧,迫不及待地表白,眼下他麾下最善战的将领便是徐茂功了,如果对方受挫于洛口仓的话,接下來瓦岗军的整个战略部属都不得不做出调整,

    “这三份线报分别來自虎牢关、百花谷和巩县,”谢映登将译好的情报按次序排开,身体的动作依旧四平八稳,为了让李密更直观地判断形势,他又转身找了一幅羊皮地图,摆在面前的桌案上,然后才开始向急得肚子里边已经开始冒烟的李密介绍详细情况,

    “巩县已经点燃了狼烟,四门紧闭,但洛口仓至今还控制在官军手中,”谢映登拿起一根炭条,先向巩县处点了一下,“据细作汇报,茂功还沒开始攻城,”

    “嗯,我军远道而致,稍做休息也是应该的,”听闻徐茂功并沒有受挫,李密心跳频率稍微输缓了些,捋了捋胡须,点评,

    “虎牢关的隋军也沒有任何反应,关门依旧允许进入,但咱们的细作发现,有很多百姓从石子河一带逃來,说是那边起了兵戈,”谢映登看了看李密脸上的表情,继续介绍,“至于百花谷,细作说虎贲郎将刘长恭、光禄少卿房崱两个带领两万五千大军于七日前离开,至今下落不明,”

    “你是说茂功在石子河畔与刘长恭遭遇了,”李密听得心中一惊,手上稍微用力,将自己的胡须硬生生揪下了一绺,他顾不上痛,赶紧扑身于地图前,用手指仔细测量三份线报來源之间的距离,半晌,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映登简直想急死我!茂功这明显是围城打援之计,刘长恭仓猝去救洛口,恐怕洛口救不下來,他自己也要折将进去,”

    “属下只是负责分析线报,具体结论,还要等军书到了才能得出,”谢映登点了点头,依旧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不必等军书,我相信茂功的本事,”李密大笑着摆手,“他既然能把刘长恭从百花谷骗出來,自然沒道理再放他回去,哈哈,姓李的还沒到荥阳,隋军已经少了一路,茂功此计用得妙,摸准了刘长恭不愿意受人约束的心思,”

    对于大隋官员肚子里那些门道,李密心中清楚得很,驻军于百花谷的刘长恭先前消极避战,此时又突然出來拼命,恐怕是已经听闻了冠军大将军李旭到达雍丘的消息,为了握紧手中兵权,他必须要赶在李旭杀到荥阳城下之前重竖自己的威望,而徐茂功以偏师威逼洛口,刚好让他看到了他建立功业的机会,只是刘长恭永远不会猜到瓦岗军竖在洛口城下的军营是空的,主力部队早已等在他前往洛口的必经之路上,

    “这几分线报都是刚刚送上山的,计算路上耗费的时日,如果军情真如密公所推算,恐怕此刻徐将军已经掉头去攻洛口,”谢映登不懂得凑趣,沒有问刘长恭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以致进退失据,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

    “攻得好,攻得好,刘长恭一败,东都都会为之震动,洛口仓守军本來就不多,这下更沒勇气与茂功为敌了,”李密心情大阅,不在乎对方举止上的愚笨,“我这就下急令,派黑石营到洛口附近给茂功打下手,将能搬的粮食尽数搬到黄河边上装船运走,一粒也不给隋军留,”

    “多些人去帮忙也好,死守洛口对我军无任何好处,”谢映登点点头,回应,虽然在内心深处对李密的行事手段颇有微辞,但对李密眼光和用人能力,他还是非常佩服的,换了别人当家,肯定不会仅凭几份含混的线报,便推算出徐茂功已经击败了刘长恭,更不会在正式军书沒送上山之前,就果断地派遣辅助兵去协助陷阵营搬运战利品,

    “嗯,”李密快速写了一份手谕,交给贴身侍卫蔡建德,命他转交房彦藻,由后者组织人手最快速度送下山,然后手捋胡须,围着桌案來回踱步,徐茂功节外生枝干掉了刘长恭,等于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題,眼前的局势越发向有利于瓦岗军一侧倾斜,兴奋之下,他的思路也变得非常迅捷,踱了小半个圈子后,猛然停住脚步,将手扶在桌案上,盯着地图追问道:“映登,你那有沒有雍丘方面的最新消息,”

    “沒有,还是上午抄送与密公那几份,姓李的只派了少量骑兵沿运河向北虚张声势,其主力依旧留在雍丘城内修整,”谢映登仿佛料到李密会有此一问,立刻给出了确切答案,

    “嗯,”李密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眉头随即慢慢皱紧,在他心中,十个刘长恭也抵不住一个李旭,虽然刘长恭麾下的兵马数量有博陵精骑的六倍之多,“咱们安插在雍丘的细作本事怎样,能不能靠近李旭,我是说,能不能…….”

    “不可能,李旭武艺非常高,并且极得麾下将士拥戴,”沒等李密把话说完,谢映登断然否决了他的假设,

    两军交战,刺杀对方主将也是取胜的手段之一,谢映登并不觉得李密的提议有什么不光彩,但他相信瓦岗军中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刺客,“经历了上次周督尉的事,姓李的对身边人员安排警惕得很,如果咱们的细作主动出击,恐怕除了徒增伤亡外无任何收获,”为了照顾李密的颜面,他继续补充,

    “也是,可惜周醒被发觉得太早,”李密叹了口气,承认刚才的计划有些异想天开,

    “周醒已经尽了力,徐将军叮嘱过,以后瓦岗军不会再与他联系了,”谢映登也叹了口气,为自己麾下失去一员干将而惋惜,一起看文学网首发,请大家來支持,

    他二人口中的周醒是当年徐茂功精心安插于李旭身边的眼线,但在上次运河之战中,此人不慎惹李旭生了疑,结果先被借故支到了塞外半年多,然后又被委派到桑干河畔组织流民屯田,到现在也沒能重新打入博陵军决策层,并且此人在塞外历练了一圈后,对瓦岗军也不再忠心,谢映登几次派细作去请他回山,他却宁愿冒着被博陵军发现后处死的危险也不肯答应,

    “其实我刚才并不是说一定组织人手行非常之举,”李密顾惜颜面,一计失败后习惯性地做出了挽回性举动,“我是想派人在雍丘制造些事端,最好让大隋朝廷失去对李将军的信任,”

    “能够不战而除掉他当然是最好,”谢映登知道大当家心中对李旭甚为忌惮,笑了笑,回应,“但朝廷中的官员们未必昏庸到如此地步,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夺了李旭兵权,估计今后不会再有人肯认真为朝廷卖命,”

    “不好说,那些权臣一直是咱们的‘盟友’,前些日子,他们不是‘帮忙’调走杨义臣,救了窦建德一命么,”李密对大隋官场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谢映登,笑着打趣,

    “那些盟友的确仗义,”谢映登虽然冷峻,也被李密的说法逗得展颜而笑,凭心而论,各地豪杰之所以能迅速发展壮大,与朝中诸位权臣的胡闹密不可分,是这些人,一次又一次打乱了前來征剿的官军行动部署,也是这些人,将一个又一个忠勇的将领送到了义军的刀口下,乐此不疲,

    “听了密公的话,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笑过之后,谢映登从墙边的书架上抽出一份卷宗,轻轻地摆在了李密眼前,“前齐郡通守贾务本去年在大海寺一役受了伤,回去后很快便不治身亡了,”

    “那不是十一月的事情么,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李密记忆力甚好,不用翻,便想起了线报中的具体内容,

    “的确,但细作近來打听到,贾通守当时伤得并不重,被治愈的希望很大,但在萧监军上任之后沒几天便创发而死了,”谢映登轻轻翻开卷宗,指着后來补充的部分解释,

    “他是被监军御史萧怀静挤兑死的,”凭着对御史们的印象,李密迅速得出了正确结论,大隋朝的御史是有名的舌锋如刀,当年一名前辈御史仅凭着伶牙俐齿便联合了东塞数十部落,不费大隋一兵一卒就将刚刚崛起的契丹彻底铲平,只可惜,后辈御史们继承了前辈的舌锋,却将其全用到了自己人内部,

    “应该是这样,”李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开始蹒跚踱步,“贾务本是地方官员,背后沒有什么硬靠山,身为外戚的萧怀静自然不会对一个既沒有靠山又不见得有什么本事的地方小官留什么口德,三言两语之下,气得贾务本旧伤复发实属正常,若是贾务本受了其言语打击而不死,才真会令人意外呢,”

    “我听说,贾务本之子润甫在郡兵中做参军,甚负人望,而他与诸君彦当年曾授业于同一个老师,实有同门之缘,”谢映登笑了笑,又道,

    “你是说……”李密眼中猛然闪起一道寒光,手指谢映登,他脸色的疤痕瞬间被血充满,看上去异常狰狞,

    “咱们继续请盟友帮帮忙,”谢映登不动声色,回答,

    由于过度兴奋,李密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如果谢映登所献的计策能顺利施行,瓦岗军必然声威大振,什么立名建号,什么传檄天下,都可以一蹉而就,到那时,天下英雄对瓦岗山只有仰望的份,再沒机会与他争雄,

    沒等他下定决心,门外忽然传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谢统领,”有名满脸是汗的斥候一边喘息,一边低呼,猛然看到李密,他快速吐了口气,然后躬身行礼,“属下见过大当家,大当家,大事不妙了,”

    “喝口水,慢慢说,别一惊一咋的,”谢映登皱了皱眉,呵斥,來人是他麾下的一名干将,平素向來沉稳有加的,沒想到今天在李密面前却突然失了方寸,实在令人懊恼,

    “是,”斥候接过茶碗,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口,然后尽量调匀呼吸,大声回应,“属下刚从山脚接到开封营送來的急报,送信人已经昏死过去了,他说,博陵军前日甩开外黄和陈留两地的我军,直接攻入开封,当场击杀了黑社、白社两位统领,”

    “其他几家兄弟呢,”李密大惊,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领子,“王当仁、周北洮、胡驴贼他们几个呢,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博陵军冲进了开封,”

    开封是个弹丸小城,本身战略意义不大,但李密却清楚地知道,开封周围至少有六支名义上隶属于瓦岗军的人马在活动,但李旭却就在六支兵马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地击败开封城内的义军,将队伍继续朝荥阳方向推进了足足七十里,

    “王、王将军他们沒,沒有出击,”斥候被衣服勒住了脖颈,只憋得满脸青紫,才断断续续回答出一句话,

    “可恶,”李密一把掼倒斥候,咆哮,压根儿忘记了就在两个时辰前,他曾经亲笔修书,严禁王当仁等主动迎战李旭,

    此刻,他的信还在半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