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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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君恩 (五 下)

    第五章 君恩 (五 下)

    李旭带來追随杨广射猎的这一小队骑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他们分散开后,很快就将一些躲藏在草丛和矮树之后的小动物驱赶了过來,养了一夏天膘的野兔、山鸡慌不则路,上窜下跳地从杨广眼前跑过,对于这些小个头的家伙杨广显然提不起太多兴趣,草草发了几箭便放下了弓,倒是甘罗玩得如鱼得水,不但将杨广和李旭的猎获一一叼回,自己亦独立咬杀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

    “你这些手下很厉害,”杨广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笑着夸赞,他是个马上皇帝,约略知道一些用兵之道,单从几队边军将士彼此间配合的娴熟程度上,便大概判断出了对方的真正实力,

    “是云老将军带得好,”李旭不敢说这些人中大部分是自己从雄武营拐带出來的,把功劳全部推给了云定兴,“陛下射艺高明,臣自认不及,”扫视了一眼甘罗拖回來的猎物,他又笑着补充,

    这句话倒不完全是在拍杨广的马屁,旭子刚才看到杨广在放下骑弓之前一共只发了五矢,却射杀了三只跑动中的猎物,对于平素很少摸弓箭的杨广來说,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就是一般军中将领,不经过长时间练习,也很难做到如此大的准确率,

    “朕老了,筋骨大不如当年,想当初朕像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基本上是每矢必中,”杨广笑着摇摇头,目光里隐约竟带有些许遗憾,也许是被触动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吧,笑过之后,他居然很长时间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甘罗在草尖上來來回回,将一些跑过自己眼前的小兽狙杀,拖走,

    见杨广停止了对野兽的击杀,李旭也只好放下了弓,他刚才一直控制着节奏,不敢比杨广射得更快,更准,但杨广对这种容让显然不打算领情,对着空旷的原野发了会儿呆后,诧异地转过头來,等着眼睛追问道:“你怎么也不射了,难道你体力比朕还不济么,”

    “末将射这些小东西,一直射得不准,不敢在行家面前献丑,所以只好消极怠工,”李旭搔了搔头发,给出了一个让杨广可以接受的答案,

    “那倒也是,你平素射得都是马上战将,欺负这些沒有反抗之力的小东西的确索然无味,”如果君王都有一千幅面孔的话,杨广经常展现旭子眼前的,无疑是最为豁达体贴的那一幅,

    “不是无趣,的确是很难射准,末将根本找不到打仗时的感觉,几乎瞄不上它们”李旭想了想,回答,

    “打猎和打仗不同,打仗的时候你明知只有发一矢的机会,因此能全神贯注,人弓合一,而此刻机会多,反而发挥不出你的真正实力,”

    “陛下说得极是,末将刚才还奇怪怎么找不到感觉了,听陛下一言,茅塞顿开,”

    “你再试一次,按照我说的,想象自己在疆场上,对面的猎物手中拿着刀……”杨广非常喜欢做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再次抓起弓,一边讲解一边演示,

    “甘罗,帮忙,”李旭有意让杨广高兴,喊了一声,然后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银狼甘罗闻听,立刻闪电般跳出去,三绕两绕,便将一只已经跑沒了力气野兔赶到了弓箭射程内,

    杨广屏住呼吸,羽箭离手,“嗖,”地一声,将野兔脖颈射了个对穿,甘罗上前叼住死兔,跳跃着跑回,将兔子丢在李旭脚下,然后再度奔将出去,追逐下一个猎物,

    这些都是李旭和甘罗当年在月牙湖畔玩惯了的游戏,对于杨广來说,却是甚为新鲜,转眼之间,他就忘记了自己正在“教导”李旭,全神投入到和甘罗的配合上,这一轮居然是五矢四中,有一只侥幸逃脱的,很快被杨广用另一矢射翻于地,居然是地道的连珠射艺,发箭,上弦,引弓,再发,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贯得如行云流水,

    “陛下好神射,”李旭看得心旷神怡,用力鼓掌,他见过的中原武人中,只有孙九和李渊二人的射艺可以与杨广比肩,

    “就是这样了,幸好朕还沒忘掉,”连续发了两轮箭后,杨广的体力有些透支,说话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喘息,“你也试试,照着朕教导的方法做,”

    李旭拗不过杨广的热情,只好再度弯弓搭箭,这一回他不敢再装做射不准,用箭尖上反射的日光和两眼之间的连线“拴”住一头猎物,身体随着对方的移动慢慢旋转,在猎物再度跳起的一霎那,手松弓弦,随着“绷,”地一声脆响,羽箭凌空将猎物射飞,远远地落在了草丛内,

    “好力道,好眼力,”杨广是个识货的,见了李旭的动作便知道他已经领悟了射艺的精髓,击掌赞叹,

    “是陛下教导有方,”李旭放下弓,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是你学得快,朕就是喜欢你这样子,学什么都能一点就透,”杨广得意地拍拍李旭的肩,“要是朝中的将领都像你这么有悟性,朕现在也不会如此为难,”

    “末将资质其实平平,幸运的是总能遇到名师,”李旭发现拍杨广的马屁也不是很难的事情,眼前的大隋皇帝陛下其实非常容易哄,只要你把功劳总分给他一半,他就会十分谦虚地给你也留下自我表现的空间,

    “朕哪算得了名师,朕这点本事,朕自己知道,”果然,杨广很快就开始自谦,“不过,朕一直得意沒有看错你,朕这辈子破格提拔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后來都辜负了朕,只有你,不但对朕忠心耿耿,而且做出來的事情让别人无闲话可说,”

    这回,李旭沒有本事接下杨广的话茬了,对朝堂上的事情,他一直有些雾里看花的感觉,杨广过去曾经破格提拔过谁,到底谁曾经辜负了杨广,李旭一概不知,身边也沒有幕僚暗中提醒,

    好在杨广不介意对方冷场,迎着秋风抒展了一下四肢,叹息着说道,“你到地方上后,也需要知人善任,不能事必躬亲,否则,不给地方杂务烦死,也得把自己活活累死,”

    “末将谨遵陛下教诲,”李旭后退了半步,肃立抱拳,他有点跟不上杨广跳來跳去的思路,一会从射箭说到识人,一会儿又从识人说道治理地方,此刻的对方听上去就像一个溺爱晚辈的家长,总是想把自己必生的本事和经验倾囊而授,偏偏又总是找不到头绪,只好东一勺子,西一碗地乱填,

    “而能识别谁贤谁愚,谁真有本事,谁是绣花枕头,就是用人的关键,”杨广笑着按下李旭的双手,不准他继续施礼,“你别这么郑重,朕只是随口说说,平日里朕说这些话,也沒人用心听,”

    “末将,末将只是感激,”李旭的嘴又开始笨拙起來,惶恐地解释,

    “你要是感激朕,去了好好当官就是,”杨广就是欣赏李旭身上的憨厚劲,这令他觉得放心,“你拿着弓,咱们君臣边走边聊,前方说不定能碰到大的猎物,朕告诉你,治理地方就像打猎,能让别人给你把猎物送到面前,就尽量别自己去追,事情繁杂,你沒那么多时间,而用人,就好比现在帮咱们赶猎物的这些侍卫,有的身手矫健却不那么上心,有的做事认真身手却不济,还有得明明身手不济,做事也不灵光,却会装做很卖力,很有本事的样子…..”

    杨广今天谈性颇浓,举得例子妙趣横生,“你坐在主帅和地方大员的位置上,就得盯紧了,对那些身手矫健,做事不认真的,该赏则赏,该罚时也切莫手软,对那些做事认真却本事不济的,则想办法教导他们,或者给他们配个得力下手,对那些只会装样子的家伙,就趁早踢到远处去,千万别留在身边,免得他们带坏了所有人,”

    这是大隋皇帝陛下,听着杨广絮絮叨叨的叮嘱,李旭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杨广刚才说得话,可谓切中识人用人之要,但在他的朝堂上,恐怕大多数人都是第三种,沒有本事但很会装模作样的,杨广教导自己要剔除这种人,而他本人,却明知故犯,

    “陛下说得极对,末将到了任上,一定不负所托,陛下在朝中也要小心些,末将觉得,末将觉得某些人待陛下也多是在敷衍,”一股冲动的感觉在李旭心中涌起,他无法再保持清醒,劝谏的话脱口而出,

    杨广楞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他非常不习惯别人用这种方式跟自己说话,但看着李旭坦诚的双眼,一时又不忍对其发做,只好强压怒火,粗重的喘息声犹如受了伤的野兽,

    “陛下请恕末将是个武夫,不太会说话,”李旭被杨广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刚才太冲动了,赶紧出言补救,

    杨广紧紧地盯着李旭,半晌之后,若有所思,他今天不想发火,以免破坏了君臣之间的气氛,但对方的一些‘错误’观点,他必须解释,“你不是莽夫,而是一个毛头小子,不知道朕的难处,”苦笑了几声,杨广叹息着说道,“你去了地方,自己试试就明白了,朕刚才说得那些话讲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却非常艰难,”

    “末将受教,末将会尽力而为,决不辜负陛下的一番教诲,”李旭也不想让杨广过于难堪,再次退了半步,低声回应,

    对于臣子话语中流露出來的不服气味道,杨广非常敏感,他知道李旭在向自己让步,但这种让步给人的感觉却极其不舒服,“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朕的苦处,你现在根本体会不到,亲贤臣,远小人,话谁都会说,但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哪个知道,”他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声音,听起來就像猛兽在咆哮,“朕开秘书馆,虚位以待天下贤哲,來的人呢,你也看到了,都是孔颖达、陆衡之流,除了著书立说给自己扬名外,根本帮不上朕任何忙,朕开科举,择人以才,考出來的那些进士呢,要么与他人同流合污,要么脾气又臭又硬,不懂得任何变通,沒几天他就被人家给弄掉了,根本当不起什么重任,朕慕名访贤,重用过李密,不到三个月他就跑了,然后处处鼓动别人造反,朕从军中一手提拔起了罗艺,把大隋的具装铁骑全交给了他,然后呢,他人心不知足…….”

    “陛下,罗艺将军未必有反意,”李旭听杨广提到了自己当年的偶像,低声辩解,“这次阿史那骨托鲁被迫臣服,罗艺将军的功劳至少占了一半,如果不是他虎贲铁骑已经出塞……”

    “你不懂,他不是不反,是沒找到合适的机会,”杨广用大吼來回答他的话,“朕还不能动他,否则别人就说是朕逼反了他,就朕一个是昏君,他们都是能臣,直臣,忠臣,坏事全是朕干的,他们沒任何责任,”

    说到伤心处,这位大隋皇帝陛下居然满脸是泪,语调哽咽,侍卫们不明所以,只好远远地避开,以免此火殃及池鱼,

    “如果罗艺将军造反,末将愿意出兵替陛下平叛,”李旭沒料到皇帝陛下居然会当着自己的面哭,被弄得手忙脚乱,“治国之事,末将实在不懂,陛下不要讲末将的话放在心上,”

    “你不是虎贲大将军罗艺的对手,”杨广听到李旭愿意为自己去拼命,心情中的委屈感觉稍微轻了些,抹了把脸,摇头道,

    “末将愿意冒险一试,”李旭仿佛是个初生牛犊,根本不知道老虎伤人不需要长角,比起面对情绪变幻不定的杨广,他更愿意面对战场上的敌手,后者的危险是可以感觉到的,而前者却像一团迷雾,里边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机锋,

    “你先不要着急去,先炼好你的兵,”杨广红着眼睛,低声叹息,“你不知道,罗艺麾下是咱大隋最精锐的虎贲铁骑,是先皇留下來专门对付突厥的,人马皆披具装,箭矢不能轻入,那些具装甲骑每一匹都价值千贯,咱们大隋倾河北数郡之力,才养得起这么一点儿,朕已经下旨,各地不要再给罗艺输送钱粮,直到他肯前來见朕,如果他铁了心要反,虎贲铁骑补给不足,他必须南下劫掠,薛士雄将军驻地就在他边上,杨义臣将军也在河北剿匪,再加上你的汾阳军,三人合力,未必擒他不下,”

    “原來陛下早有安排,末将又莽撞了,”李旭听得心里直打突,脸上却不得不带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数年來,虎贲将军罗艺的故事一直是激励他奋发向上的动力,沒想到,乱世來时,所有人都已经变了,

    原來的朋友已经变成了仇敌,原來的恩师已经变成了陌路,原來人生的目标,很快就要疆场上刀兵相见,这长生天,还真唯恐人活得开心,

    “朕有时候想,这些都是朕的命,”发泄过后,杨广变得非常颓废,背慢慢弯了下去,脚步也变得虚浮无力,“也许朕不该当这个皇帝,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好像是在倾诉,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当年朕如果不放手一博,任由哥哥即了位,他会放过我这个曾经打下过半壁江山的弟弟么,你说,他会么,”

    杨广是杀兄夺位,这点旭子在民间便早有耳闻,但皇帝陛下此刻问得话,却超出了他所能回答的范围,低下头想了良久,他才叹息着说道:“陛下恕罪,末将真的不知道,”

    “嗨,”杨广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再度发出一声长叹,如果不是哥哥阴影随时跟在身边,他也许做事不会如此心急,“你难道沒和自己的兄弟争过什么东西么,当时气得要死,过后却觉得不如向他让一步,”

    “末将曾经有一个哥哥,在我两岁时便战死辽东了,末将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甭说跟他争东西了,”李旭苦笑着摇头,杨广说得那种争执,恐怕是一些世家大族才能发生的吧,像他这种家徒四壁的贫寒子弟,本來就沒什么东西,相互间哪还争得起來,

    “你就懂得打仗,”杨广沒想到李旭最后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想想对方身世也着实可怜,捶了他一拳,苦笑着评价,

    “末将连打仗都不甚懂,一直别打别学,”

    “朕说过,你学得比任何人都快,”杨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群臣以为朕偏爱你,随意将你拔到高位,却不知道朕是经过几番权衡的,你去了博陵,先不忙着四处找人交手,先把地方熟悉了,把汾阳军补充完整,缺钱缺粮,朕想办法给你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