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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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吴钩 (三 上)

    第二章 吴钩 (三 上)

    “那些日子,现在想起來真像在做梦,”潘占阳换了个半卧的姿势,懒洋洋地总结,酒和霄夜的双重作用终于使得他感觉到了一些热,伸手将领口处的皮毛缝隙拉大了些,露出肥厚但很粗糙的皮肤,

    那是被草原上的罡风吹出來的粗糙,再厚的皮革也无法令其恢复原來的颜色,“你看上去像个发了财的马贼,”旭子用手推了他一把,笑道,“我让人给你烧些水洗洗吧,去去乏,顺便去去这身老泥,”

    “木桶里扑腾不开,我习惯了在‘泡子’里洗,天就像一口倒扣下來的大锅,四野沒有人,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不像这里,水很多,但找不到个僻静地方,”潘占阳摇头,拒绝,脸上的神态越來越像个未开化的胡人,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他说话渐渐放肆,“如果想找女人,也不用费劲下什么聘,请什么媒, 吹个口哨,她就乖乖地跟着你走,天上的星星就是蜡烛,地上的草比床还软,”

    “色鬼,你就不怕草丛里钻出条蛇來,”旭子见对方说得越來越不像话,笑着骂道,“你可完完全全变成胡人了,一点不像读过圣贤书的样子,”

    “圣贤书,读了有用么,”潘占阳举着酒碗,忿忿不平,“小时候,家里人告诉我好好读书,将來能谋个好前程,吃穿不愁,结果等我十年寒窗熬完了,朝廷,他奶奶的朝廷又不按时开科了,百万大军去东征,回來一半都不到,好在当年我跑得及时,否则现在就是辽东一捧土,”

    “也不全是这样,”旭子不打算赞同他的意见,“你看,我不是好好活着么,”

    “像你这样能活着回來,还能获得功名的有几个,”潘占阳情绪变得有些激动,放下酒碗,嚷嚷,“十个里有一个么,还是百个里有一个,他奶奶的狗屁朝廷,如果当年他不把大伙逼得走投无路,你我会去那鸟不拉屎的塞外么,他奶奶的狗屁朝廷,如果他给大伙一条活路,会有那么多人造反么,”

    旭子沒法回答对方的质问,像他这样出身寒微,却能取得战功,顺利升迁的,在大隋朝十万人中也找不出一个,有才华的人得不到出头,昏庸者身居高位,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朝廷毕竟给了他一个机会,虽然只是一条小小的缝隙,他毕竟像个草根般从缝隙中艰难地探出了头,看到了石块上面的阳光,

    “有时候我更愿当个胡人,”潘占阳手掌在空中比比划划,为自己的说辞壮声势,“你看胡人野蛮吧,一个部落之内的男人也打來打去,但他们重英雄,你有本事将别人全打翻了,自然能得到应有的尊敬,咱们大隋呢,整个都是为世家开的,只要你不是那几大姓的人,有多大本事都沒用,原來还有个科考,让底下人看到些希望,这几年科考也懒得开了,说什么唯才是举,狗屁,有才沒才怎么衡量,还不是他们几家说得算,”

    大隋朝选才渠道不通畅,旭子无法否认,但他依然不愿听别人指摘朝廷的错,特别是潘占阳这样一个身穿胡族服饰的人,“这几年不是乱么,估计过些年就好了,从魏晋形成的传统,本朝一时也难以扭转得來,”

    “将來会好,我怎么看不到,”潘占阳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政令出于世家,他们会给自己找麻烦,依我之见,他们巴不得别人永远不出头,如果这些掌握了权柄的家伙懂得为国而谋,那也算,偏偏他们遇到什么事情都把自家的利益摆在社稷安危和百姓福芷前头,”

    “唉,”旭子叹了口气,不再辩解,潘占阳说得都是事实,旭子自己也能看得见,他无法改变,所以只好选择麻木,

    “世家当政,乃是大隋痼疾,拖得时间越长,越会病入膏胱,”见旭子闭口不言,潘占阳越说思路越清晰,“底下人看不到出头的希望,只好扯旗造反,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了多少家反旗么,几乎每个郡县都有,可到了东都,裴大人和虞大人还叮嘱我,不准向你们的皇上说实话,跟我交代说如果陛下问起來,就回答‘天下太平,百年盛世,’”

    慢慢地,有几颗汗珠从旭子头上渗出來,被烛光照得晶亮,独孤林回京师之前,大伙在一起曾提过几个权臣串通起來蒙蔽皇上的事情,他本希望独孤林回去后,会用地方上发生的事实将杨广从太平盛世的美梦中唤醒,但从潘占阳口中听來,杨广显然还在梦游,不知道是独孤林沒有机会接近他,还是他自己赖着不愿意恢复神智,

    “你对皇上怎么说,难道你就不想说几句实话,”抱着一线希望,旭子低声问道,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乞丐,趴在地上等着一次施舍,

    “你们的皇上根本沒问,我看出來了,他根本不在乎,”潘占阳的回答里带着和李旭心中同样的失望,“仲坚,我今天大胆问你一句,”他翻转身,用胳膊支撑着脑袋,目光与李旭的目光相接,“大隋朝快完蛋了,你真的要为他殉葬么,”

    “胡说,”旭子用力拍了一下地面,借力站起,大声反驳,“大隋朝不会亡,大隋,大隋朝还,还有重振的机会,”因为站得太猛,他的头有些晕,晃了晃,用手臂扶住了墙面,

    这是他曾经为之流过血,洒过泪的大隋,怎么可能轻易亡国呢?况且乱世到來对大伙有什么好处,少数人可以趁机谋个出身,大多数人却要赔掉身家性命,

    “突厥人在外厉兵秣马,为政者却丝毫沒有察觉,世家大族眼中有家无国,根本不管朝廷会不会垮掉,底下百姓活不下去,流离失所,得不到出头之日的豪杰纷纷扯旗造反,与官军拼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朝廷,难道还能久长么,”潘占阳也坐直了身体,有条不紊地分析,他在仰视李旭,但目光里沒有丝毫尊敬,

    “你已经见过了徐茂功,”旭子用墙壁支撑住自己的疲倦的脊背,“在來我这里之前,你去过瓦岗寨,对否,”他笑了起來,双眼中慢慢射出一丝寒意,“别说谎骗我,趁着我还把你当朋友,否则……”不用继续,黑刀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确见到了徐茂功,但不是主动去找他,而是找你的路上被瓦岗军给捉上了山,他当时很忙,根本沒跟我多说话,只是留我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派人将我送下了山,”潘占阳将身体向后挪了挪,低声解释,旭子身上的杀气太重,压抑得人无法呼吸,但有些话他必须说清楚,否则误会将永远藏在心里,

    “你不是说穿着这身衣服,山贼也会以礼相待么,”李旭将黑刀挂回墙上,冷笑着问,

    “瓦岗军的确也沒慢待我,发现我是个胡人后,他们就将我献给了李密,然后我遇到了徐茂功,被他认了出來,李密和茂功一道问了我些塞外的情况,问得比朝廷中那些大臣们还仔细,看得出來,他们对天下大势的了解比朝廷要清楚许多,”

    提起对手,旭子打心底感到厌恶,“你觉得他们能取代朝廷,然后就想替他们做说客,对不对,但李密到底懂什么,除了装神弄鬼外,他和朝廷中的权臣有什么两样,你可以说他看到了朝廷的痼疾而造反,但他造反之后呢,提出了任何解决办法么,除了破坏,劫掠,将天下搅得越來越乱外,他还做过些什么,”

    潘占阳又向后挪了挪,直到自我感觉安全了,才慢慢回答,“李密的确不是个能成大业的人,但他很懂得借势,纵横捭阖在群豪间,游刃有余,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可能尽快剿灭他,除了他和茂功之外,北方还有很多豪杰,未必有安天下的本领,但他们在一起,将大隋颠覆掉,却是几年之内的事,”

    几年的部落大梅禄不是白当的,他现在阅人的本领和分析时局的眼光比朝廷上的尸位素餐者强得多,大隋将乱,群雄并起,这是一个灾难,也是一个天赐良机,

    “你不止见过瓦岗军首领,你也不光是为了找我而流落到中原,”旭子轻轻摇头,嘴角处浮上几分冷笑,他终于明白潘占阳的任务了,恨不得一刀将其杀死,“你來中原,主要目的是为了窥探,如果中原还保持着强大,你们契丹羽棱部就拒绝和突厥同流合污,如果中原衰落了,你们就要响应突厥人的召唤,对不对,”

    他缓步上前,盯住潘占阳的眼睛,从对方游移的目光中,挖掘出真相,这个人曾经期盼过他,但绝沒有机会再欺骗他第二次,

    “我,我主要还是找你,但你说得也沒错,契丹诸部势弱,必须找强者來投靠,我提醒过大隋朝廷,要他们防备突厥人狼子野心,但沒人肯相信我的话,我已经尽到了责任,我……”潘占阳被旭子的目光逼得头皮发乍,不得不站起來,将手搭在了身边的兵器架上,他背后的兵器架上是旭子的长槊,很少用,但一直擦拭得极其干净,

    “所以,你就准备勾结突厥,把大隋父母之邦给卖了,”旭子上前一步,用手指着潘占阳的鼻子怒喝,“大隋的确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他毕竟是咱们中原人的大隋,你的父母兄弟都在这儿,你朋友亲戚也在这儿,把它给卖了,你能分到什么好处,是名垂千古,还是升官发财,你就不怕将來自己的儿孙问起來,你年青时的作为么,你就不怕夜深人静时,面对自己的良心么,”

    多日的压抑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他追问声一句接着一句,震得窗户嗡嗡直响,在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潘占阳满脸是汗,用兵器架支撑着身体,喃喃回答:“大隋朝廷无半点治国之才,大隋百姓已经流离失所,”

    “那都不能成为你出卖他的理由,”旭子摇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大隋的缺陷,永远不能成为你出卖他的理由,你在塞外久了,知道他们如何对待被征服者,男人全部杀死,女人和小孩都作为奴隶,房子焚毁,财产搬空,农田全变成牧场,对中原來说,那绝对是灾难,而不会是幸运,”

    “我沒有出卖大隋,契丹诸部还沒决定如何做,但突厥人在两年内一定会入寇,我左右不了羽棱部的选择,也左右不了其他契丹部落的选择,”潘占阳擦了把汗,低声辩解道,

    “但你可以左右自己的行为,无论穿着熊皮还是狼皮,你骨子里依旧是个中原人,”看到被潘占阳用汗水打湿的槊杆,旭子目光稍微柔和,语气却依旧激烈,

    “我沒说自己不是,所以我希望中原尽早有一个英雄出來力挽狂澜,”潘占阳从旭子的目光中推测出自己从生死之间跑了个來回,抓住瞬息即逝的机会,信誓旦旦的保证,“否则我也不会在中原耽搁这么久,我可以把你的意思带给王妃,和他一道劝羽棱部尽量不要响应突厥人的号召,但能拖延多长时间,我沒有任何把握,”

    “混乱肯定会结束,在此之前,我会守好自己的家,”旭子笑了笑,从潘占阳面前缓步退开,在他的印象中,潘占阳不是个非常有担当的家伙,所以能逼对方做到这一步,已经达到了极限,“坐下继续喝酒吧,咱中原绵延了这么多年,不会轻易被一场小病击垮,”

    “这就是你一直为朝廷四处灭火的理由,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愚,现在发现,当初的判断一点都沒错,”潘占阳侧着身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开了个玩笑,“留给中原的时间不多,你们那个皇帝,明显也是个听不进忠告的人,”

    “中原英雄很多,不尽是李密、王薄之流,”旭子摇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二人的对话中,都默契地用‘中原’两个字代替了大隋,旭子先前心里沒这么清楚,经过与潘占阳一场交锋,他目光已经变得不再迷茫,

    中原的英雄很多,不只是只想趁火打劫的王薄,只会破坏的李密,以及那些自觉看清楚了天下大局,急着跳出來捞取好处的儒生和跳梁小丑,这片土地上还有张须陀、还有罗艺、周法尚,还有,还有旭子自己,

    “武将的职责是守护,”这一刻,旭子终于明白了张须陀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