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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争雄 (八 下)

    第三章 争雄 (八 下)

    也许是因为身处战场之上的缘故,此刻旭子的六识甚为敏锐,秦叔宝的目光刚扫过來,他立刻就从沉思中收回了心神,“我们刚才过于轻敌,所以才损失惨重,”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向秦叔宝建议,“如果接下來的战斗中尽量不与敌军接触,未必就输于了他,”

    “但也未必会胜,对面这支队伍是瓦岗精锐,沒那么容易溃散掉,”秦叔宝点点头,回应,他并沒察觉到对方脸上的笑容不自然,也沒察觉到李旭在无意间于话中强调的是“他”而不是“他们”,以骑射乱敌的战术他也考虑过,骑兵的速度快,跑起來后羽箭很难将其射中,如果一直在移动中对射的话,骑兵们应该能达到以一换三的战损比例,按以往与流寇作战的经验,当损失超过一成半,对手就会溃败,但对面是瓦岗军,通过刚才的那一轮交手所了解到的实际情况,秦叔宝不敢保证自己麾下的精骑肯定比敌人作战意志顽强,

    “既然如此,我等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管他对手是谁,让他进得出不得就是,”李旭又想了想,建议,这才是他最想说的话,“山中无粮,他们贸然冲进去等于自蹈绝地,我等只要还像原來一样牢牢扼住出山路口,即便是瓦岗军亦未必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说完,他抬起头,带着几分热切看向秦叔宝的眼睛,这是一种非常稳妥的战术,就是有损于主将的个人颜面,采用这种战术的另一个好处是他可以暂时不面对瓦岗军那名主帅,那个人的本领他见识过,佩服至极,当年旭子做梦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与他对垒,而今天,他心中绝对沒有必胜的把握,

    “也好,我们任由他们进去吧,”秦叔宝又向对面的山坡扫了一眼,不甘心,但无可奈何,“重木带着具装甲骑旅断后,其他各旅缓步外撤,放敌军入山,”他低声命令,然后毅然拨转了马头,

    “未战先退,你们两个这就叫未战先退,避敌如虎,”罗士信大声抗议,用槊柄将地面捣得咚咚做响,他胯下的白马也被主人的动作调动起血性來,前蹄腾空,“唏溜溜”一通咆哮,但众将士都已经打累了,不想再继续这沒有任何把握的战斗,罗士信一个人嚷嚷了半天,发现大伙都不肯附和自己,只好地调转战马,气哼哼地跟在了具装甲骑身后,

    “一场小冲突而已,现在说胜负,还为时尚早,”负责领兵断后的独孤林故意拉紧缰绳,走到罗士信身边,笑着安慰,

    “反正,沒等分出胜负來,咱们就夹着尾巴逃了,这事情要被父老们听到了,咱们还不被人家笑死,”罗士信不断回头,恨不得敌军赶快追过來,大伙好能找到返身接战的借口,令他失望的是,瓦岗军显然也失去了继续缠斗下去的兴致,任由官兵在自己眼前溜走,从头到尾不做任何阻拦,

    “敌军人数是咱们四倍,战斗力又强,硬拦他们,咱们得不偿失,”独孤林顺着罗士信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继续补充,

    他看见瓦岗军中那名银甲白袍的主将正向自己这一边凝望,仿佛那些战马踏起的烟尘中藏着无数玄机,烟尘缓缓升起,隔断了敌我双方的视线,独孤林将头扭回來,心中好生迷惑,

    “他们与山上的流寇汇合了,数量就会增加两倍,”罗士信不停地挥舞着长槊,槊锋山路边的野草荡得四下飞溅,

    “他们如果真的和山上的流寇混在一起作战,才是找死,”独孤林笑着摇头,一语道破李旭和秦叔宝二人心中的玄机,瓦岗军是可与齐郡官兵一较雌雄的精锐之师,但山上的其他流寇可是惊弓之鸟,两伙人走到一起,战斗力却未必加倍,相反,流寇们低迷的士气反而会影响瓦岗军的斗志,但敌军的主将会那么傻么,从对手方才的表现上來看,独孤林有一百二十分的把握确定瓦岗军不会让自己一方如愿,

    瓦岗军的行为的确不可以常礼揣度,第二天一大早,齐郡和北海联军刚刚将出山的唯一道路堵死,瓦岗军的使者就來到大营门口,同來的还有二十名壮士,押着二十多名昨天在战场上救下的郡兵轻伤号,还抬着十几名因为伤重无法走路的郡兵,

    使者在中军大帐见到秦叔宝后,上前半步,拱手为礼, “瓦岗军使者谢映登拜见秦督尉,昨天打扫战场,我军救出了十几个身负重伤和二十几个伤势不太重的齐郡兄弟,因为当时天色已晚,所以不得不留他们在军中住了一晚上,今天听说贵军移师父于山口,所以一并给秦督尉送了回來,” (注1)

    “多谢你家将军美意,今日之恩,我齐郡子弟必将有所回报,”秦叔宝从座位上站起身,拱手还了一个平揖,他的脸有些红,昨日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他沒有检视战场就下令大伙撤离,今天对手却将所有伤号救下后给礼送而还,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大度,不如说是在示威,

    “秦督尉莫要客气,这回我瓦岗军受人之托前來救援同伴,得罪之处,实属于不得以,”谢映登笑了笑,回答,他身穿一袭蓝衫,头顶一个儒冠,比起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山贼,这身打扮看上去更像一个四处游学的书生,特别是在笑起來之后,阳光一下子写了满脸,连大帐中的紧张气氛都被瞬间冲淡了三分,

    “此人好像在哪里见过,”望着对方那幅洒脱的笑脸,旭子心中暗道,翻遍记忆所有角落,他知道自己不曾遇到这么年青的一个朋友,对方看上去太年青,甚至比自己还小许多,但那笑容却似曾相识,特别是偶尔之间流露出來的自信,仿佛很久以前就曾在自己身边一样,

    “谢将军哪里话來,久闻瓦岗军乃天下至锐,我等能当面讨教,实乃人生大幸,”秦叔宝微笑着落座,仿佛堂下站得是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交,瓦岗军是他出道以來遇到的最强劲敌手,昨天在沙场上双方难分胜负,今天在口舌之争上,他亦不想落后别人半分,

    “秦督尉客气了,瓦岗军不过是一伙沒了活路的苦人,情急拼命而已,怎称得起精锐二字,倒是督尉麾下的骑兵,真可谓无坚不摧,当者披靡,”谢映登又拱了拱手,脸上的表情、肢体动作和口中的话语都透着一股子谦虚,

    “谢将军过谦了,昨日之战,我齐郡子弟未占丝毫上风,贵军进退有度,秦某甚是佩服,”秦叔宝摆了摆手,举止大度,沉稳,宛如一个好客的主人,对方來自己军营的目的决不是为了说几句沒味道的客气话,只是來人不肯直奔主題,他也不得不以静制动,

    “真是无聊至极,”罗士信心中暗骂,他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些沒滋味的废话,要战便战,两军身为仇敌,却婆婆妈妈,罗罗嗦嗦个沒完,如果仗都这么打,还不如回家去抱女人,

    好在谢映登也不想浪费太多时间,语音一转后,他的话听起來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入耳,特别是在罗士信等人的耳朵里,那些话简直可用“恬不知耻”四个字來形容,

    “既然你我两家胜负难分,秦督尉何不让开一条道路,放我等下山远遁,”谢映登微笑着提议,仿佛在跟对方做一笔微不足道的买卖,

    “将军好意我等心领,但职责所在,我等不敢因私而废公,”秦叔宝坐直身体,冷冰冰地回答,这是他今天听到的最大笑话,一伙山贼居然前來和官军谈判,并且摆出一幅施舍的姿态,

    “秦将军不爱惜家乡子弟性命么,山上之人早已被你逐出了齐郡,将军威名已立,又何必赶尽杀绝,”谢映登仿佛早料到秦叔宝会给自己一个否定的回答,不慌不忙地又补充了一句,

    “來人,取五百吊钱,用车装了给谢将军带回去,算作给弟兄们的赎命之资”秦叔宝挥挥手,命令,他知道谢映登在说什么,谁叫自己刚才说过要给予对方回报來,但回报的方式有很多种,绝不意味着出卖手中职责,

    “秦督尉且慢,”谢映登伸手,拦住了领命出门的亲兵,“我瓦岗军不是绑票求财的山贼,既然把被俘的齐郡豪杰送回,本來就沒想要什么赎金,今日之言,是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的建议,还望将军三思,”

    “我看不出好处在哪里,你等是贼,我们是官兵,贼绑人求赎,顺理成章,官兵上山捉贼,天经地义,”独孤林越众而出,傲然喝道,

    “那可未必,这世道,所谓官和贼,只不过一个抢劫时拿的是大印,一个抢劫时拿的是刀枪罢了,”使者看了看独孤林的脸色,笑嘻嘻一句回应,将其噎了一哆嗦,

    “贼子无礼,你等真有本事,咱们刀枪上见高低罢了,休要在此卖嘴,”罗士信见独孤林一句话就被对方顶了回來,再也按耐不住,冲上前欲揪对方脖领子痛打,使者谢映登虽然穿了一身书生衣冠,手脚上动作却非常利落,身体向后退了半步,微微打了个转,已经脱离了罗士信的掌握,

    “能领教罗将军武艺,当然是好,”他双拳身前紧抱,看上去在施礼,实际上却用双手的动作将罗士信继续抓过來的手臂推歪到一边,“但两军交战,杀敌三千,自损至少八百,即便这回诸位将我等赶尽杀绝了,不出半年,齐郡周边又是四处烽烟,”

    “士信莫伤了客人,”秦叔宝低声喝了一句,与昨天两军交战时一样,今天的文斗,自己一方依旧沒占据上风,这让他感觉到懊恼异常,只是瓦岗军里怎么出了这么多少年英豪,昨日的那名主将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而今天这名说客顶多十六、七岁,

    “哼,”罗士信鼻孔里发出了声冷哼,悻悻退到一旁,如果对方不是打着使者的旗号,他恨不得将其一拳打扁,不过这恐怕要费一番功夫,此人进退之间步伐轻灵洒脱,三招五式之间很难将其拿下,

    “谢将军请回吧,我等既拿朝廷一份俸禄,自当尽力而为,至于半年后如何,实非我等武夫所能预料,”秦叔宝喝退了罗士信后,起身向使者拱手,

    “在下不妨坦诚地说一句,朝廷照这样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会越來越多,而你齐郡精锐打一次便少一次,”谢映登摇头,脸上依旧带着微笑,

    “齐郡精锐越打越少,但天下盗贼却只会更多,”这句话如惊雷般一直劈到众将的心底,特别是秦叔宝,最近几年匪越剿越多的事实是他亲眼所见,当初,自己如罗士信这般年青的时候,整天闲在衙门百无聊赖,现在一年时间有大半年在打仗,临到年根底下想休息,害得看贼寇们开不开心,想到这,他身体沒來由地一软,差点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你瓦岗军能保证这些人再不來齐郡周边,”秦叔宝茫然地问,话出口后,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将目光转向李旭,改口说道:“你保证不了,况且这些人在北海郡犯下的罪孽百死莫赎,我今天放他们走,将朝廷的法度置于何处,”

    “请秦督尉三思,”谢映登向秦叔宝抱拳,然后很自然地将身体转向了李旭,“也请李郎将三思,我家徐军师说,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与齐郡英豪再交手,”

    “我也不想和茂功兄再交手,但老天如此弄人,我又有什么选择,”李旭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狂喊,他觉得嘴巴苦苦的,仿佛吃了黄莲般难受,昨天在两军对阵时,他就认出了对方主将是自己的生死兄弟徐大眼,今天谢映登看似不经意,实际上刻意提起的徐军师,更使得他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可那又如何,秦叔宝顾忌自己的朝廷将军身份,所以不敢轻易与瓦岗军交易,难道自己就不在乎周围汹汹目光么,所谓造化弄人,一致于厮,大眼当日志愿是成为士族,自己的志愿不过是平安作个小贩,结果,想做小贩的做了朝廷的二等伯,如假保换的士族,而想做士族的,却做了聚啸山林的大王,

    “瓦岗郡在齐鲁并无劣行,看在今天送弟兄们归來的情面上,如果他们自己走,我建议秦督尉放他们一条生路,”旭子向秦叔宝抱了抱拳,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建议,沒有人能看出他眼中的绝望,他把一切都藏进了心底,“如果齐国远的牛山盗也想浑水摸鱼,烦劳谢将军回去转告你家军师一句”他转过头,向谢映登深施一礼,“李某和众弟兄身负保境安民之责,不得不舍命相拦,”

    “这个李仲坚,何必把话说死,”秦叔宝沒想到李旭居然开口就拒绝了对方的建议,如果是罗士信和独孤林说出这样的话还很好理解,因为二人一个是狠,一个傲,都不是懂得权衡轻重的主儿,但李仲坚平素给人的感觉分明是个心慈手软的,怎么此刻偏偏又狠辣了起來,

    正懊恼间,又听那使者愕然惊问:“李将军真的一点不念,不念今日之情么?”

    “公义私恩不可两全,望谢将军见谅,”李旭叹息着回答,仿佛跟谢映登神交以久,

    “凭你齐郡兵马,拦我瓦岗军肯定是拦不住的,”谢映登四下看了看,连连摇头,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李旭也跟着摇头,笑容突然变得很轻松,仿佛甩开了千斤重担,

    发觉是跟徐大眼交手,未战,他早已经怯了三分,但那是昨天的事,压抑了一夜后,现在他突然想明白了,既然命中注定二人要以这种方式重逢,与其一味地逃避,不如放手去博一博,无论输赢,都不负昔日一道论兵之谊,

    “对,要打就打了,哆嗦那么多作甚,”罗士信发觉李旭越來越对自己胃口,迫不急待地在一边帮腔,

    “谢头领还是把钱推回去吧,否则,岂不是空手而归,”独孤林不开口便罢,开口便是一句嘲讽,

    “回去转告山上各位豪杰,我等在此山出口恭候各位大驾,”秦叔宝见几位将领心意已决,也只好顺从众意,从帅案后走出來,亲自送客,

    “也好,改日再度讨教诸位将军手段,”谢映登眉毛向上轻轻跳了跳,语调中一句有了几分火气,举止却依旧彬彬有礼,临出军帐,他回过头,仿佛不经意间又追问了一句,“昨日阵上见李将军刀法敏捷,不知师从哪位英雄,”

    “喔,是一位隐居塞外的豪杰,名字我沒有问,”李旭眼前刹那间闪出一幅面孔,他终于明白自己看谢映登为何如此眼熟了,原來此人江南谢家的子孙啊,记得刚入军中时,唐公李渊和刘弘基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师承的答案,此刻,刚好派上用场,

    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旭子笑着补充,“他给人磨镜为生,所以被周围百姓称为磨镜老人,谢头领若有机会出塞,长城外八百里,弱洛水与太弥河之间,自有他的踪影,”

    注1:谢科,字映登,南北朝时谢安之后,曾入瓦岗军,后出家为道士,在唐初甚负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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