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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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归途 (八 下)

    第五章 归途 (八 下)

    一股淡淡的温情在小酒馆里洋溢,旭子笑了,老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片刻后,伙计将茶煮好,连铜壶一道端至客人面前,虽然是市井上最常见的粗茶,叶柄和树梗在茶盏中清晰可见,但滋味淳厚甘美,喝在口中,一直暖到心底,

    “军爷这是去哪里公干,”老掌柜见酒馆里已经沒有其他客人可招呼,坐在李旭对面,给自己也筛了一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套近乎,

    “回家,去上谷,离您老这儿不远,也就两百多里路,”李旭放下茶盏,笑着回答,

    “上谷啊,那可是个兴旺地方,都说上风上水呢,”带着满脸歉意的店小二走过來,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碟,一边搭讪,客人的举止他已经听老掌柜说过了,不但不白吃白拿,还有厚厚的打赏,这种客人店里可是几年也遇不到一个,把他伺候周全了,若是也能收到一两文,老婆孩子就多一份笑容,

    “山水不错,就是偏僻了些,”李旭听人家夸自己家乡,心中十分受用,脸上的笑意也更浓,

    开店跑堂,察言观色是第一本领,小二哥看到客人脸上的表情,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端起残羹剩饭,又不着痕迹地追加了一句,“瞧您说的,怎么能叫偏僻呢,您家那里可是尽出大人物,远的咱不说,就说近几年,上谷李家有个李老爷,文武双全……”

    “李老爷,”旭子的两眼瞪成了铜铃,弄不清什么时候自己家乡出了如此名人,

    “是啊,您沒听说么,有个姓李的老爷读得好书,使得一手好槊,被皇上钦点了将军,封了那个什么忠勇伯的,这方圆百里都跟着光彩呢,”店小儿用脚勾开门帘,声音渐渐向厨房而去,

    “这孩子人來疯,军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老张柜怕冷落了贵客,赶紧接过小二哥的话头,

    “不妨,我听他说得有趣,”李旭笑着摇头,文武双全的李老爷,忠勇伯,这话说的应该就是自己了,但读得好书这个评价还不十分让人脸红,使得一手好槊,旭子想想自己挂在另一匹用來驮行李的战马背后的长槊,心下好生惭愧,

    “这街坊邻居都传,说上谷有个李爷,文武双全,去年皇上打辽东的时候,领兵大将不小心上了那帮蛮子的当,人死海了去了,只有李爷提槊策马,几千里路杀了个來回,救下了几万人,自己居然连根寒毛都沒伤着,这不,皇上一高兴,就封他为忠勇伯,老李家一下子就在上谷郡出了名,据说连郡守大人亲自去了好几回呢,”老掌柜满脸羡慕,恨不得自己也能养个同样有出息的儿子,

    “哦,我好几年沒回家了,还真沒注意到,”李旭端起粗陶茶碗,轻轻吹了口气,吹散眼前的水雾,

    少年时,梦想里的自己的确是跃马横槊,豪气干云,想当年和徐大眼一道出塞时,为了沒钱买槊,还着实懊恼了好几回,可自从得到长槊后,只有不要命的时候敢拿出來耍耍,关键时刻,保命的还是靠腰间的黑刀,

    想想少年时的梦和眼前的现实,旭子心里涌起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那个少年的背影仿佛伸手可及,但那个少年和现在的自己大不一样,

    “军爷贵姓,”掌柜的见识多,把眼前的李旭和传说中那个跃马辽东的豪杰比较了一下,暗暗留上了心思,不像,他在心中评价,眼前的军爷顶多是个队正,吃得简单,人也一点架子都沒有,人说将军都是一顿要吃两个猪肩膀的,怎么会吃得像他这么少,并且也不会吃这不值钱的馕,但眼前这个少年人的举止气度的确不一般,那叫什么來着,从容,对,从容,就是在衙门里行走的钱二爷身上也找不出这么从容的感觉,

    “免贵,姓张,”李旭犹豫了一下,报出了舅舅家的姓氏,

    “张姓,那也是个大家子啊,我听说上谷郡张家有个小爷是李爷的表亲,和他并肩闯辽东,兄弟同心,也立下了大功劳呢,”说话间,手脚麻利店小二又冲了回來,手里捧着一个油淋淋的荷叶包,“这是三斤驴肉,带筋透光的,您收好了,喜欢吃下次再來,”

    这说的是张家小五吧,旭子在心中长叹,兄弟同心,自己也曾经这么想过,但五哥的志向很高,自己追不上他的梦想,他慢慢地站起身,又取了五个铜钱按在了跑堂的手里,然后拎起驴肉,向掌柜的告辞,

    “谢谢军爷,军爷您慢走,下次再來,我给你还挑最好的肉,”小二哥连声道谢,军爷的脸色怎么突然变了,难道我哪句话说错了么,他把拳头握得死死,感受着铜钱的重量,军爷不喜欢人说起姓张的,,他目送李旭跳上战马,仔细看了看黑风的模样,心里一哆嗦,整个人楞在了当场,

    “喜欢傻了,还不进屋收拾去,就知道卖嘴,”出來送客的王掌柜回头,看见小二哥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抬手赏了他一记脖搂,

    “哎,哎,掌柜的,掌柜的,您看军爷胯下那匹马,您看第二匹马上那个长家伙,您看,那是槊不,是槊不,”店小二指着远去的烟尘,小声叫喊,

    “槊,是他,我的姥姥,真的是他,”王掌柜猛然醒悟,激动得将自己大腿拍得啪啪响,“赶快,赶快把前天的剩馕给耍贫嘴的柳四儿他们送点去,借他的嘴跟街坊邻居吆喝吆喝,说上谷李爷,皇上钦封的忠勇伯李爷吃过咱家的驴肉,大声叫好呢,”

    这回遇到贵人了,掌柜和店小二相视而笑,感觉生活中充满了偶然和希望,

    旭子不知道自己在身后留下了什么传说,他只顾想着心事埋头赶路,如果回到家,爹和娘问起我军中的事情來,我怎么跟他们说呢,杨夫子的事情告不告诉他们,五哥的事情讲不讲,

    有些话,跟父母说了,只会徒增他们的烦恼,有些选择,本來就很难解释得清楚,马背上的旭子近乡情怯,越想,烦恼越是如乌云般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穿过易水,离家乡就越來越近了,旭子小心翼翼地藏起一切烦恼,先找个片树林钻进去,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沿官道急急向家走,北方的太阳落得早,才过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來,路两边沒有行人,旷野里不时传來悠长的狼嚎,沒有月光的黑夜,是野兽们最好的狩猎时间,

    黑风竖起耳朵,浑身上下充满警觉,另一匹战马被狼嚎声吓得直哆嗦,任旭子怎么呵斥,它也不肯走快,沒办法,旭子只好跳下马背,牵着它向前走,循着炊烟的味道,慢慢靠近了自己的故乡,

    半年不见,村子里沒什么变化,依旧是静静的,透着股安宁与祥和,他的家在村东靠北的角落里,很僻静,这几年家境好转,父亲请人翻新了围墙,所以庭院看着很整齐,朴素中透着兴旺,

    院子门都敞开着,今天好像是有客人在,离得老远,李旭就看见家里边的灯光,他轻轻跳下马,准备从侧门进家,上次他回家养伤,一些以前从來不肯到家中小坐族内长辈走马灯似的來访,不是想将自己的子侄塞进军中当官,就是想打些秋风走,那些虚情假意的笑脸至今想起來,还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旭子今天不想和他们应酬,只想和自己的家人坐一坐,听听母亲的唠叨,看看父亲的花发,

    院子里边的喧哗声很大,很多人,正唠着家常向外走,李旭加快脚步,将战马和自己都藏进院墙的阴影下,乡村人家省,院子里舍不得点太多灯笼,所以他也不用担心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咱们李家能有今天,全亏了大木伯养了个好儿子,”一个声音从院墙内传來,客套中带着羡慕,是长房的若木二伯,旭子记得此人,当年此人为了替族里催香火钱,越到年关越要來堵李家门口,

    “可不是么,眼下这十里八乡,提起李大伯,哪个不晓得他老人家福气大,造化大,旭子这么年轻就封了伯,拜了将,以后还不是得封侯,封公,大木伯啊,您老将來说不定也能被皇上赏赐,封个什么乡侯县侯的呢,”说此话的人应该是三房的峻木叔,除了打秋风,他很少上门的,最近怎么有又空闲了,

    “嗨,旭子那孩子是运气好,你们别夸他,将來再有出息,还不是咱们李家的晚辈,”父亲的声音也传了出來,隐约带着股自豪,

    “话不能这么说,还是他大木伯教子有方,咱们上谷李家蛰伏了这么多年,此番终于扬眉吐气了,他大木伯,您别在乎钱,差多少族里边补,县令大人放下话了,趁着还沒上冻,一定要把忠勇伯的府邸给完了工,完工的时候,他老人家要登门给您道贺,”又一个带着酒意的声音传进了李旭的耳朵,那文绉绉酸溜溜的调子,除了族长大人外别人还真说出來,

    “不用,不用,县里给拨了不少,前几天,旭子的亲兵又押了些缣布和肉好回來,说是皇上赐的,有个姓慕容的将军还捎了话,说如果不够,叫我随时给军中去信,我核算着,用到新宅子完工总也够了,”父亲忠厚地笑着,亲切的感觉一如既往,

    “弟兄们已经把我的财货送到了,那爹应该知道我已经辞了官,怎么沒听他跟人提起,”李旭站在阴影里,心里充满了诧异,

    “缺什么就说,包在我身上,咱们李家这么多年就出了一个贵人,他的府邸怎么着也不能修寒酸了,让别人笑了去,”族长大人打着酒咯,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不缺,不缺,旭子总是向家里捎钱,我一直攒着沒花,眼下就算请人描了梁,漆了门窗,还是有些富裕呢,”父亲跟在一众客人身后,骄傲地从门口走出來,萧瑟秋风中,老人的腰杆挺得笔直,

    “爹在维护我的颜面,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丢了实缺,”李旭忽然觉得鼻子酸酸地,有股东西从眼里向外涌,

    我不是在为自己博功名,站在自家院墙的阴影里,李旭终于知道马上取功名的全部内涵,他不是为自己在战斗,也从來不是一个人在奋战,父亲、母亲、舅舅、忠叔,所有关心着他的人,都一直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他站在院墙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父亲送所有客人离开,不敢出來跟父亲见面,也唯恐两匹战马发出任何异常响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家,其实,从他当年离开的那一瞬,过去的生活,已经成为了过去,他已经长大了,该负担起自己对家的责任,他不能再向小时候一样于困难和压力面前退缩、逃避,因为在父母眼中,他已经是这个家的梁柱,是最令他们骄傲的儿子,

    在院墙的阴影里,李旭终于彻底长大,

    他牵着马,慢慢地向村外走,皇帝陛下的车驾正沿着运河南行,现在追上去,还來得及,

    “我好像听见了马蹄声,是旭子那匹黑风的,”张李氏挑着盏灯笼走出屋门,迎住正在关大门丈夫,

    “我也感觉怪怪的,好像旭子回來了一样,不过那慕容将军的亲兵说,旭子被皇上调去公干了,他怎么有时间回家來,”老李懋吹熄灭院子里的灯笼,顺手接过妻子手中的那盏,然后与李张氏互相搀扶着,向正房走去,这个小院马上要转给别人了,县里夏天时专门划了地给旭子起忠勇伯府,修好后,全家人就要搬进去,忠勇伯,想想都令人自豪,

    “是啊,孩子那么忙,怎么可能回來,”李张氏伸手抹了抹眼眶,轻声叹息,

    马蹄声若有若无,终于完全消失,屋门吱呀一声关牢,把所有嘈杂隔在屋子外,

    屋子外的漫漫长夜里,李旭纵马疾驰,将小村抛在身后,

    他知道这次不该躲回家,其实,在当年离开故乡的刹那,他已经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这条路,沒有终点,

    第三卷 大风歌 卷终,

    酒徒注:请继续关注家园第四卷,《扬州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