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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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柙 (六 下)

    第一章 出柙 (六 下)

    直到走入刘弘基业的军帐前的一刻,李旭才从对方亲兵口中得知刘弘基也升为了郎将,“鹰扬郎将,我家将军被擢升为鹰扬郎将,”刘弘基的亲兵昂首挺胸,刻意把“鹰扬”两个字咬得极重,仿佛不如此,就无法显示出此职是大隋传统军制中的一级,比李旭那皇上独创的雄武郎将要正规甚多似的,

    李旭谦和地笑了笑,沒时间和这些新來的亲兵们计较,他和刘弘基之间的关系不需要靠彼此的职位來维系,在旭子心中,如果沒有刘弘基当初的入门引荐和平时指点,他永远不会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所以,刘弘基对他而言,既是兄长,又是老师和朋友,他这次送走钦差后就匆匆來拜访,目的就是在自己履新之前,听听刘大哥对自己的建议,毕竟刘弘基为人处事比他老练得多,并且对官场上的勾当也比他这个寒门子弟看得清楚,

    然而刘弘基的表现却不像李旭期望的那么热情,接受了李旭的恭喜后,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就命人入帐献茶,给新荣升的雄武郎将贺喜,

    “什么雄武郎将,还不是全靠着刘大哥的指点我才走到今天,”李旭摇了摇头,感慨地说道,

    “不然,不然,仲坚贤弟武艺超群,才华横溢,即便当初沒有刘某,早晚也一样会脱颖而出,”刘弘基向茶盏里添了一点精盐末,一边吹着水面上的杂质,一边敷衍,

    他话中的冷淡意味即使是站在帐外的亲兵也能清楚感觉得到,李旭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刘弘基不痛快,一时也沒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解释,赔了个笑脸,低声表白:“如果沒有弘基兄提携,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亡命呢,怎有机会走入军中,至于脱颖而出,那更是一句笑话,军中武艺在我之上者比比皆是,如不是唐公大力举荐,我想这郎将的位子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我头上,”

    “你能这么想,就好,仲坚,今后你自立门户了,做什么事情莫忘了饮水思源,”刘弘基吹了口水沫,淡淡地回答,

    一股冷冷的寒流在二人之间涌了起來,慢慢地充满整个军帐,李旭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想就此离开,心中又十分不甘,沉默了好半天,才再度从茶杯上抬起头,低声说道:“我怎么会忘记唐公和大哥的恩情,你也知道,我不是,不是那见利忘义……”

    “那可不一定,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变,”刘弘基打断了李旭的话,放下茶盏,笑着观察对方脸上的表情,他看见旭子的笑容一丝丝慢慢冻结,心中感觉到了一丝丝针刺般的愉悦,

    “刘大哥,莫非我不在护粮军中,大伙就不是兄弟了么,”李旭的嘴唇哆嗦着,满口都是血腥味道,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刘弘基的友谊,并且可能永远地失去了,去年这个时候,二人曾经为效忠唐公家族的事情产生过隔阂,但在转战辽东的那十几天里,血和汗水又将友情上面的裂痕粘合了起來,沒想到,事实上,共同的血与汗水根本做不了粘合剂,它只是将裂痕掩盖住了,当疤痕落下后,任谁都能看到裂痕越來越深,

    “仲坚贤弟前程远大,刘某怎能拖累于你,”刘弘基盯着李旭的脸,残忍地说道,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很冷,如同结了冰一样向下坠,坠得胸口和肋骨都开始发闷,但他不得不把话说清楚,旭子错了,他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歧途,自己必须让他得到些教训,否则他永远意识不到自己错在了哪里,

    “在我眼中,弘基兄却永远如兄长,”李旭幽幽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解释,“我自问沒做过什么愧对天地良心的事情,如果弘基兄觉得我才能有限,不配雄武郎将这个位子,不妨直说好了,你我兄弟一场,根本不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唐公对你有知遇之恩,”刘弘基将茶盏重重地磕在书案上,大声说道,李旭越是不服气,他心中越觉得窝火,自己是看中了这个小子的能力和品质才把他推荐给唐公,到头來却沒成想养了一头白眼狼,

    “我职位做得越高,越能更好地回报唐公,莫非刘兄所谓的报答,就是永远追随在唐公身后不成,”李旭也放下了茶盏,小声咆哮,

    他感到鼻子里酸酸的,有东西在涌,但他克制着不让任何东西涌出來,沒人能看到他的软弱,刘弘基也不能,三百多人的血已经教会了旭子坚强,即便别人认为他错了,他也毫不回头地按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两个刚荣升的郎将用血红的眼睛彼此对视着,仿佛两头即将跳起來的豹子,门外的亲兵知趣地掩上了帐帘,远远地跑开,在旁边冷嘲热讽的胆子他们有一些,大人物们若动了拳头,他们这些小亲兵还是躲远点好,

    “你敢说你沒求过其他人帮忙,”刘弘基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直勾勾地盯着李旭,仿佛已经看穿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虚伪,

    “每次人家宴请,都是宴请我们两个,宇文述父子的确來过我的营帐,除了喝茶外,我沒答应过他们任何事情,”李旭毫不畏惧地和刘弘基对视,嘴角上也浮现了同样的冷笑,“我记得你说过,朋友相交,贵在一个信字,你若信他,别人说什么你依然信他,你若自己心里生了疑…….”

    这句话说得极其到位,刘弘基本來心里怒火中烧,听他这样一说,反倒觉得自己有些理亏了,借着擦桌子上茶水的由头扭过头,沉默了半晌,才放缓了声音说道:“雄武郎将这个职位虽然是个临时生出來的缺儿,却也有很多人一直在盯着,如果沒人帮你活动,即便你功劳再大,也不可能补到,”

    李旭苦笑着摇头,“我又怎知道谁这么好心,放下圣旨,就急着赶來问你,谁知道你火气居然这么大,我的家底你知道,即便想活动,也沒有那份钱财应手,如果是别人想拉拢我,何必不把我调入他麾下去,费这么大劲头替我谋了个天不收地不管的骁果营郎将,若是我事后反悔,他还能把我立刻搬下來,”

    “也倒是”,刘弘基皱了皱眉头,表情在愤怒之外多出几分凝重,“以宇文家那两父子的行事风格,不把你握在手掌里不会放心,其他几位将军虽然爱才,但如此人才不能为其所用,他们何苦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费功夫,反正,你今后不在唐公麾下做事了,有什么事情,不再有人为你遮掩,自己好自为之吧,”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当个校尉,既沒有大人物在上面遮风挡雨,又沒朋友帮忙出谋划策,以我这点微末本事,恐怕用不了几天,就得被人给算计了,到时候是丢官罢职,还是发到岭南去捉象,谁知道呢,”李旭做出一脸苦相,可怜巴巴地说道,

    他期待着刘弘基能给自己一个笑脸,虽然二人之间的友谊不可避免地淡了下去,他却依然留恋这缕曾经的温情,眼巴巴看了半晌,刘弘基才如其所愿转过头,苦笑了一下,说道:“也沒那么难,你无根无基,一番苦是免不了吃的,如果事事都行得正,走得直,让人挑不出错來,再有一、两件明白的功劳摆在那,恐怕想把你搬下來也不好找理由,”

    “弘基兄可否为小弟指点一二,”李旭强压住心中难过,趁机求教,这种感觉很屈辱,就像被人家打了耳光还要登门赔罪,但他不得不忍耐,旭子知道,如果今天自己忍不了刘弘基的冷落,日后其他人的耳光打上來,只会更狠,更重,

    刘弘基心中沒來由地一软,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这个要求,即使他清楚地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友谊永远回不到过去了,但放任着李旭被人当成靶子,他依然做不到,

    “履新后,照例要拜会顶头上司,骁果营是皇上亲自下旨征募的,不属于任何一路行军,所以顶头上司就是兵部和皇上,”刘弘基听见自己的话就像在讲课,冷静,清楚,但不带一丝感情,“拜会顶头上司这关你不必做了,剩下的就是理顺营内关系,做到令行禁止,应征骁果的人大多不是良家子,里面以市井无赖、赘婿、逃奴和被赦免的罪囚居多,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对他们不但要施恩,还要学会立威,”

    “刘大哥说的可是恩威并施,”李旭盯着水中的茶末,低声询问,他觉得自己特别像这些泡在热水里的碎叶子,翻滚起伏,沒一刻是能由着自己,好不容易能安定了,也就被泡尽了味道,该向外泼了,

    “但其中有些怀着封侯梦的大户子弟,你也不要慢待了,他们的身份也好分辩,从衣着举止上就能看出与众不同的修养,”刘弘基喝了口茶,继续补充:“再有的就是低级军官,骁果营中会有将军们推荐去的军官,照例也给你留着很多空缺安插自己的人手,你可以多带些熟人过去,也免得到头來指挥大伙不动,”

    “护粮军的弟兄,估计沒几个愿意跟我走,大伙都想留在后方躲祸,对建功立业的事儿不感兴趣,”李旭摇头,苦笑,刘弘基能做到这步让他很满足,双方已经生分如此,他不能要求别人做得更多,

    “你尽量争取吧,我都放行就是了,另外,辎重补给我也不会缺你的,”刘弘基伸手拍了拍李旭的肩膀,猛然发现,比起二人初次相识那一刻,李旭的个子又长高了许多,肩膀也愈发结实了起來,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小山,沉默中透着一股稳重,

    “好自为之,”刘弘基摇了摇头,微笑着叮嘱,“我想,给你的任命肯定出乎很多人的预料之外,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向你麾下安插亲信,如果來人真的有才华,能装糊涂时,你就糊涂着用,若是有人存心拖后腿,也千万别手软了,”

    “嗯,”李旭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弘基兄,我尽量努力,”

    “不是尽量,你必须做到,”刘弘基站起了身,“如果事实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你这次升迁,恐怕背后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表面看上去风风光光,其实对你未必完全是福,官场上的东西,往往比两军交战还來得凶险,”

    “所以我想请弘基兄多多指点,你知道的,对于这些东西,我沒什么见识,”李旭耸耸肩,说道,

    “跟我一起去拜谢唐公吧,如果他不在乎你自立门户,肯定会帮你拿主意,他经历的事情多,眼界也比你我长远,”刘弘基走到帐门口,吩咐亲兵去替他准备战马,

    “我也正想当面向唐公致谢,”李旭站起身,轻轻地放下茶盏,水已经凉了,褐色的液体中,仍旧有几片茶末,不甘心地翻滚挣扎,

    此刻,唐公李渊家也笼罩在一片喜悦的气氛之中,大隋皇帝陛下有旨,因李渊为国举贤有功,所以特地赐给唐公次子李世民一个千牛备身的官位,虽然这是一个世家子弟中常见的虚职,但有了这个身份,李世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父亲麾下听差,也可以被李渊举荐到其他知交好友的门下行走,以便寻找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注1)

    得知两个后起之秀登门拜访,李渊带着建成、世民亲自迎出了前门,刘弘基和李旭以晚辈之礼拜见,李渊拱手回了,然后大笑着邀请二人到院中絮话,

    “老夫正准备摆家宴庆贺世民得了功名,你们两个來了,不妨一并庆贺,免得老夫还得分头为你们准备,枉费了很多钱财,”李渊装做非常吝啬的样子,皱着眉头提议,

    “世伯倒会省钱,”刘弘基和李旭异口同声地回答,心中的疑虑瞬间减轻了许多,

    唐公是个有气度的人,这一点刘、李二人不得不承认,对于李旭的脱离,酒席间他非但一点不满的意思都沒流露出來,反而主动给李旭铺好了释嫌的台阶,

    “弘基与仲坚拼了性命换回來的功劳,谁人能够抹杀得了,自从你们二人平安回來的那一天,老夫就知道你们两人要出去经历些风雨了,与其死乞白赖留你们在老夫这里耽误前程,不如看着你们封妻荫子,”

    “多谢世伯举荐之恩,”李旭和刘弘基感动地站起身,再度施礼,

    “谢什么,这是实打实的功劳,举荐你们的人不只是老夫一个,老夫本以为你们两个都会被调入行军,随同陛下征辽,却沒想到一个仍然留在了老夫麾下,另一个么,居然这么年青就独领一营兵马,”李渊抿了口酒,感慨地说道,“你们二人需要小心了,做多大的官儿,就要担当多大的责任,弘基不能给父辈抹黑,旭子也肩负着家族崛起的重担,”

    “谢唐公教诲,”刘弘基躬身,施礼,

    “无论在哪一军中,晚辈依然是您的世侄,”李旭肃立,抱拳,刹那间,他感觉到心中的冰块在一点点在融化,

    “坐下,坐下,家宴么,不说见外话,”李渊举着酒杯,命令两个晚辈不要客气,“老夫已经老了,能看到后生晚辈有出息,比看到自己升官都开心,今后弘基和仲坚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來,帮忙老夫未必帮得上,但帮你拿拿主意,肯定还不会太差,”

    “多谢世伯,小侄感激不尽,”李旭又想往起站,看看唐公高举的酒杯,笑着坐直了身体,将杯中酒一滴不落地倒入了口中,

    “不用谢,你们两个都不是因人成事的废物,阅历虽然不多,学得却比谁都快,”李渊的将手中酒杯倾翻于口,笑容里充满了鼓励,

    酒很浓,烧得旭子小脸通红,热气顺着血脉流经四肢百骇,一点点温暖着他的躯体,我是不是误会了唐公,是不是过于凉薄,是不是不该太早地追逐功名,是不是该听刘大哥的,依靠着李家,与他们共损共荣,此刻,旭子心中无数个疑问,每个疑问,都令他头脑发昏,他找不到答案,只好一杯杯地将酒水灌进肚子,

    “你们两个,从今往后也算步入了高官行列,做事么,就得多想想,多看看,往往你们无意间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别人一生,无意间做的一件事情,就会让人一辈子嫉恨,所以呢,小心,小心,再小心,总是沒错的,”李渊一边喝酒,一边介绍着为官心得,

    李旭和刘弘基连连点头,拼命把这些经验之谈写进自己心里,

    酒越喝越热闹,一些平素不好提起的麻烦事,也都被大家一一想起,唐公李渊或者自己剖析其中关窍,或者让陈演寿等人参谋,居然把每个问題都分析得头头是道,如此一來,非但提问者大有收获,旁听者也受益非浅,

    唐公是个经验丰富的高官,麾下的几个幕僚的见解也很独到,大伙七嘴八舌地,一边祝贺三个年青人步步高升,前程似锦,一边把将來可能遇到的某些麻烦在闲谈中罗列了出來,互相提醒着,找出了相应解决办法,众人越说越开心,比比划划,不觉天黑,

    “大战在即,老夫也不玩什么摒烛夜饮的把戏,免得让人落下话柄,”李渊见天色已晚,拍拍手,命仆人上前撤走饭菜酒水,换上新茶,“大伙稍等片刻,喝一盏茶解解酒,老夫还有给晚辈的贺礼沒取來,”

    说罢,他向一个家将吩咐了几句,家将点点头,匆匆地跑进了后堂,

    “晚辈怎好让世伯破费,”刘弘基和李旭赶紧谢绝,

    “别推辞,如果你们还当我是个长辈,”李渊借着几分酒意,大咧咧地说道,“你们两个孩子,一个父辈清廉,沒留下积蓄,一个出身寒微,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余财,如今都做郎将了,吃穿用度、与人交往,哪里用不到钱,难道我李渊门下出去的将军,还要被人笑话不成,”

    刘弘基和李旭见唐公执意如此,不敢再多说客气话,片刻之后,十几个家丁抬着两个木箱子走了进來,李建成上前指挥众人打开箱盖,把两盘黄澄澄的东西和一个布包托到了李渊面前,

    “这点金子,是老夫给你们的贺礼,拿去留做赏赐弟兄,与同僚交往之用,谁也不准推辞,推辞我就打他板子,”李渊瞪着眼睛,跟晚辈们开起了玩笑,

    “我也要一份,”李世民跳起來抗议,

    “老夫这份家业,全是你们弟兄的,你还不满足,”李渊吹胡子瞪眼,做出一幅生气模样,

    众人皆笑,闹着奉劝刘弘基和李旭把金子收下,两个晚辈推脱不过,只好再度起身谢赏,然后将一盘金元宝接到手中,

    足色的黄金在油灯下发着淡淡的光芒,照得人脸上暖暖的,心中也无比温暖,

    “这个,是一套铠甲,老夫从西域得來,弘基在后方用不到,仲坚却是要不日赶赴辽东的,有一套好铠甲防身,就多一分安全回來的把握,”李渊亲自打开家丁手上的布包,托起一套铠甲,

    铠甲通体呈黑色,表面上浮着一层柔兰,水一般在灯下荡漾开去,此甲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所造,看上非常沉重,唐公李渊用双手托着都显得有些吃力,李旭见此,赶紧跑上前,躬身从李渊手中接过礼物,四目相对的瞬间,眼睛不觉有些湿润起來,

    “谢谢世伯,”李旭抱着黑色铠甲,躬身施礼,

    “小心些,为将啊,可不仅是上阵杀敌那么简单,”李渊看着旭子,慈祥满脸,

    注1:千牛备身,正五品武职,掌管一旅皇宫侍卫,多为虚职,专门赐给功臣的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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