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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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柙 (二 上)

    第一章 出柙 (二 上)

    当日,遍野的厮杀声中,那句呼喊居然是如此清晰,李旭和刘弘基等人正是听了对岸的提醒,才于乱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辗转逃出了生天,大伙都猜测到了派数十人在河岸边齐声大喊的幕后主使者是谁,刘弘基事后说过,李建成不是一个有急智之人,这主意肯定不是他想出來的,而宇文述老将军据说是一看见儿子的身影,当即昏倒在了河滩上,

    “逃,向北逃,仲坚,向北逃――”李旭隐约听见那几十个人的呼喊中夹杂着一个焦灼的女声,每次他从恶梦中醒來,那声音就在耳边一遍遍回响,今天,直到他牵着坐骑出了家门,喊声还萦绕着不肯散去,

    他记得在自己和刘弘基、武士彟等人于辽西养伤期间,李婉儿曾经來看望过大伙的次数,她或者跟在李建成身后,或者与李世民同行,每次來时,都很少说话,只是听男人们谈论片刻辽东战事的得失,就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李二小姐突然表现出來的女孩子气让大伙很是纳闷,武士彟还偷偷戏言,说什么女大十八变,无论谁家女孩子长到待嫁之年,也会从狮子突然变成绵羊,

    旭子不敢猜测李婉儿的温柔是因为自己,虽然他于内心深处很渴望事实是这样,李婉儿喜欢找李旭练武、聊天,这是整个护粮军都知道的事情,但李婉儿喜欢一切能引起她好奇的东西,比如说毛色怪异的小猫、小狗、马匹、牛羊,甚至塞外风情,契丹人的衣服,靺鞨人的服饰,‘她对旭子,只是不经意流露出來的好奇,’刘弘基曾经在大伙瞎嚼舌头时这样警告,李旭也隐隐赞同这个观点,

    ‘她仅仅是好奇,嗯,好奇,’旭子一遍遍安慰着自己,‘两家环境差异如此巨大,国公家的女儿对百姓的生活好奇,沒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些理由能否骗过他自己,旭子尽量不去猜测,

    二月的清风里,满身阳光的少年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信马由缰地走向舅舅开的酒楼,马上去辽东了,他要跟舅舅告个别,宝生舅舅沒儿子,当年一直对旭子视若己出,

    有间客栈如今已经变得非常热闹,自从李旭被当朝国公赏识的消息传开后,以赵二哥为首的衙门大小帮闲就很少再來打秋风,一些欺负张宝生年老无子的地痞无赖,也规规矩矩地还了数年來欠下的酒帐,沒有了这些额外开销,宝生舅舅的荷包渐渐丰满,他又及时地招了一个机灵地伙计,聘了一个从城里酒楼辞职的大厨,苦心经营下,整个客栈慢慢起死回生,

    在李旭眼里,舅舅脸上的气色比当年好了很多,连带着妗妗张刘氏的表现也不似原來那么一惊一乍,见到外甥进门,张刘氏赶紧起身去倒茶,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旭官啊,赶快进來坐,你舅舅正惦记着派人去找你呢,昨天下午的时候,有个贵人给你捎了件礼物來,”

    “贵人,”李旭诧异地问,抬眼看向舅舅,却发现舅舅眯缝着眼睛,就像看一件珍宝般对着自己看个沒完,

    “昨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來了一个怪人,”张宝生一边拉外甥坐好,一边慢吞吞地解释,“他一进门,不点菜,先问这家酒店的老板是不是李旭的舅舅,”

    “居然有这么鲁莽之人?”李旭笑了笑,说道,这种行事风格,像极了他在护粮军中的几个朋友,猛然间,他意识到那几个行事放任不羁的朋友已经永远离开了,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阵黯然,

    “我告诉他是,他就点了酒菜,请我坐下一起吃,还不住地打听你的近况,”宝生舅舅洋洋得意地唠叨,因为外甥的缘故受了别人的尊敬,比对方直接尊敬他自己还令人开心,

    “莫非老齐他们还活着,”李旭被心里忽然冒出來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打断舅舅的话,急切地追问:“他告诉您他的名字了么,说沒说他去哪里,”

    “我也觉着奇怪呢,问他名字,他不肯说,只是说他有个朋友和你极熟,所以特地命他给你带了件礼物來,我请教他那位朋友的姓名,他说你看了礼物就知道了,”

    说罢,宝生舅舅跳下椅子,径自拉着满头雾水的李旭到去后院看礼物,连妗妗煮好的茶水也不赏光品一下,气得妗妗站在屋门口大骂:“这么大岁数了,你就沒个消停劲儿,旭官刚进门,你连口水都不给他喝…….”

    “一会儿再喝,你女人家知道什么,旭官这朋友肯定有事相求,送了礼物怕他不收,才想了这么个古怪办法,”说着话,宝生舅舅已经走到了院落中,从凉棚下取出一个长长的油布包裹,双手抱着摆到李旭面前,

    “里边是什么,我沒敢替你打开,我估摸着,他可能是附近的大户人家子弟,听说了你的名声,所以想和你结交一番,不过……”宝生舅舅猛地一皱眉头,自己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如果他以前跟你不熟,怎么知道舅舅的名字,”

    “四下打听的呗,旭倌现在这么出息,易县就巴掌大小,四下打听打挺,谁还不知道他舅舅是谁,”妗妗张刘氏也追了出來,显然,对神秘人送的神秘礼物,她心里一样好奇,

    被舅舅和妗妗翻來覆去这么一折腾,李旭心里也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上的绒绳,又展开了厚厚的一层葛布,两重毛毡,入眼的,是一根黑漆漆的长棍,

    他强压住激动的心情,用双手把长棍提起來,然后轻轻抖落缠在棍棒顶端上的羊毛,一根丈八长,黑杆银锋的马槊立刻横在了三人面前,

    “好一杆长槊,”张宝生脱口赞道,伸手在槊柄上摸了摸,弹了弹,指间传來的感觉温润如玉,

    “怕是值不少钱吧,旭官倒正好用得着,”妗妗张刘氏即便不懂辨别兵器,也从槊杆的温润色泽上,看出了此物并非凡品,

    李旭沒有回答两位长辈的话,小心翼翼地握着槊杆,好像掌间握的是一件无价之宝,刹那间,与徐大眼在塞外共同经历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第二次征辽之战马上又要开始了,徐大眼现在在做什么,如果和朋友在一起,他又该指点江山,预测此战成败了吧,

    “旭子,旭子,”张宝生小心翼翼地喊,外甥突然郑重起來的表情让老人心里很不安,旭官现在是官场中人了,官场中人有官场中的规矩,自己平白无故替他收这么重的礼,怕是会给他惹來很多麻烦…….

    “要不,把这东西包好了,等再见到那人,叫你舅舅丢还了他,”张刘氏远比丈夫利落,走上前,大声建议,

    “不是,这是一位很长时间不见的朋友送的,所以有些楞了,”李旭腾出一只手,搔搔自己的脑袋,歉意地对两位长辈解释,

    “你这位朋友好像很有钱吧,”妗妗惊魂稍定,试探着问,

    “很有钱,也很讲信用,”李旭点点头,回答,随后急切地向舅舅追问道:“他说捎礼物的人现在去什么地方了么,日子过得如何,”

    “沒,沒说,那人怪异得很,吃完了饭,丢下礼物和一吊铜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说用不了这么多,他却死活不肯把钱收回去,”张宝生和妻子有些尴尬地互相看了看,齐声回答,

    吃一餐饭赏一吊钱,这是他们平生见到过的出手最豪阔的酒客,待二人和跑堂从震惊当中清醒过來追将出去,那人早已去得远了,甭说连送礼之人的详情,连他自己的去向都沒说清楚,

    “估计他走得着急,沒顾上说,送礼物的这个人叫徐茂功,就是我上次离家时,商队里个子高高,衣服很干净的那个,”李旭看出了两位长辈的尴尬,抚摩着长槊,低声替二人解围,

    “噢,我记起來了,是徐家的公子,家里店铺遍地那个,”宝生舅舅捂着后脑勺,恍然大悟般说道,“他不是跟你一起出的塞么,后來沒跟你一道去投军,”

    “他说辽东之战,有败无胜,所以不肯跟我同行,”李旭善意地将自己和徐大眼在塞外的经历掩饰了过去,

    “原來是徐公子托人送礼,怪不得出手这么大方,人家是地地道道的豪门,不像那个五娃子,手头沒什么钱,还到处充大富豪,”张刘氏也想起了当日曾经在自己家出现过的那个蓝衫少年,赞叹之余,还不忘顺带打击一下张家小五,自从去年打辽东回來,这个五娃子沒少带人到酒楼吃饭,每次都不肯付足帐,赖着宝生舅舅给他折扣,

    “别乱说,五娃子那是刚出息了,心中高兴,”张宝生性情厚道,不想背地里议论晚辈,瞪了妻子一眼,小声呵斥,

    他在妻子面前本來就沒什么夫威,不瞪眼还好,一瞪眼反而把张刘氏的火气勾了起來,也不管外甥就在面前,宝生妗妗登时倒竖了柳眉,睁圆了杏眼,大声反驳道:“什么叫乱说,你算算,自从去年冬至月他回來,到前天晌午为止,他在咱们这里会了多少次朋友,打了多少次秋风,说是出息了高兴,人家旭官都做了校尉,也沒见在同窗,朋友面前充什么大头蒜,他可好,仗着旭官的照应混了个队正,就四下卖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当官了,”

    “你,你小声点儿,别,别让前院的客人听见,”张宝生看了看一脸尴尬的李旭,低声向妻子乞求,

    “听见就听见,本來他就是个乔装大户,”妗妗气哼哼地扔下舅甥两个,拔腿进了后屋,

    “唉,你妗妗就是这脾气,”张宝生无可奈何,红着老脸向外甥解释,李旭倒觉得眼前情景格外温馨,摇摇头,低声说道:“五哥的确太过了些,哪天我见到他,叫他來还钱,他欠得多么,用不用我先替他垫一些,”

    “不用,不用还,一点饭菜酒水,本來也值不了几个,”听了外甥的话,张宝生连连摆手,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般,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怎么沒见你请过同窗和师长,还是请请吧,别让人说你刚得功名,就忘了朋友,”

    “我在上谷郡,沒什么朋友,”李旭摇摇头,苦笑,当年因为家境相对贫困,整个县学里边沒几个人愿意跟他说话,唯一曾对他好些的人就是恩师杨夫子,可对方现在又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李旭回來后,曾专程去县学拜望恩师,无奈扑了个空,县学里的其他几位夫子都说杨老师不声不响地走了,谁也弄不清他到底去了哪,

    想到这,旭子扯了扯张宝生的衣袖,低声问道:“舅舅,您听说过杨夫子去哪了么,”

    “你说杨老夫子啊,临走之前到我这里买过几坛子酒,说路上解闷喝,”张宝生拍了拍脑袋,努力回忆道,“我跟他聊过几句,问他去哪,他说应故人之子邀请,去给人家做什么幕僚,让我等你回來,跟你打声招呼,你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么大事情给忘记了,”

    “舅舅事情忙,不要紧,您慢慢想,”李旭怕张宝生着急糊涂,把杨夫子留下的关键话忘掉了,赶紧低声安慰老人,

    “他说仕途艰难,要你好自为之,宁为苍生做人事,莫给君王敲响锣,”张宝生记性不错,隐隐约约地道出了杨夫子留言,“他还说此后相见艰难,叫你不必寻他,还说什么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强求未必有趣,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如意者十之**,”李旭品味着杨老夫子的留言,半晌无话,能让杨夫子不顾这么大年龄还去帮忙的,应该就是越公杨素的儿子了,也只有当今礼部尚书杨玄感,才有故人之子这份情谊,

    可他找千里迢迢地把杨夫子找去做什么,少年人抚摩着手中长槊,心内波涛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