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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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国殇 (四 上)

    第四章 国殇 (四 上)

    第一天的战斗随着鼓声终止而落下了帷幕,左武卫大将军麦铁杖、武贲郎将钱士雄和鹰扬朗将孟金叉等十一名五品以上将军阵亡于辽河东岸,左武、左屯、左翊三卫士卒在浮桥被撞毁时已经和正在过河者计六千余人陷于敌阵,无一生还,

    亲眼目睹麦铁杖老将军以身殉国,大隋皇帝陛下又痛又怒,收兵回营后,检讨首战失利之责,命侍卫将负责督造浮桥的工部尚书宇文铠推出营门斩首示众,文武百官纷纷替宇文铠求情,帝怒少解,传令将宇文铠削职为民,以工部侍郎何稠暂时接替他的职务,

    是夜,有人在军营为出塞之曲,闻者无不泣下,

    “皇上才不会真的杀宇文铠的头呢,作个样子安抚将士们的心而已,谁不知道宇文铠和宇文述是一家人,平素宫里的稀奇玩意都是他们兄弟给弄來的,”吃晚饭的时候,李婉儿坐在李旭身边偷偷地嘀咕,

    皇帝陛下不准许女眷到河边观战,李婉儿却不肯听令,偷了一套小兵的衣服混在了护粮军中,麦铁杖等人向高句丽军阵发起决死冲击时,小姑娘哭了个一塌糊涂,亏得当时百万大军无不落泪,才沒让人发觉其是女扮男装的真相,

    “高句丽人太阴险,居然想得到顺流放火船这种卑鄙手段,再结实的浮桥也不经撞,白天的事情,的确不是宇文铠的责任,”李旭望着眼前的篝火,瓮声瓮气地回答,他的鼻子有点堵,说话时尾音很重,这是因为下午时流泪流多了的缘故,虽然与麦铁杖等人相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但对方那种发自内心的关怀让他十分感动,特别是武贲郎将钱士雄,对李旭來说,此人可谓亦师亦友,沒想到在渡辽的第一仗中,自己就永远地失去了这位朋友,

    “未必是高丽人阴险,这么长一段河,兵部那些家伙就不知道派些人到上游警戒么,”李世民愤愤地向火堆中扔了块木柴,低声咒骂,

    大伙看了看他,谁都沒有搭茬,兵部只是摆设,攻辽方案几乎是皇帝陛下一手包揽的,若真正追究葬送了麦铁杖等人的责任,皇帝陛下首先要向阵亡者的英魂谢罪,这些道理大伙心中都清楚,但谁也沒胆子随便乱讲,为了征辽的事,皇帝陛下已经先后降罪了右尚方署监事耿询,给事中许善心和钦天监术士庾质,如今,连兵部尚书段文振都“因病”不说话了,别人哪里还有乱“嚼舌头”的资格,

    “如果是我带兵,就趁着今夜高句丽人庆功的当口,偷偷用木筏子渡过河去,”李世民见沒人理睬自己,站起身來,转头走去了别处,他不喜欢护粮军中现在的氛围,自从下午收兵回营后,大伙一个个都搭拉着脑袋,除了落泪外,就沒有人想想如何给麦老将军复仇,

    “一群窝囊废,如果我是……”小家伙手按住腰间横刀,披肩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火堆前,众人的脸色都很黯然,他们这伙人中,除了李旭之外,根本沒人真正见过血,第一次见到如此大规模的战斗,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虽然众人在隔河观战时心里被震撼、悲伤、愤怒的情绪充满,恨不得亲自冲到对岸去,替麦铁杖老将军执盾擎旗,待收兵回营后,理智和软弱又统统回到大伙的身体中來,

    也许见到了死亡,才更珍惜生命的可贵,此刻,众人不仅仅为袍泽的牺牲而悲伤,他们心中更多的是对未來的恐惧,巨弩沒有理智,不会因为谁家有钱,就避开谁的胸口,河水也不讲情面,不会因为谁读得书多,就把他冲上岸,

    虽然眼下护粮兵不用提刀上阵冲杀,但谁也不敢保证,哪天面对数万敌军的人不是自己,

    李旭虽然经历过战阵,心中的感觉却并不比大伙好多少,麦铁杖和钱士雄两人的武艺有多高,他比篝火旁任何人都清楚,以二人如此高的武艺还要陷于军阵当中,自己这点微末本事就更不值得一提,行军打仗不是校场比武,个人武艺在这里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主帅的指挥失误,战前的准备不足,任何一项细节都比武艺对战局胜负的影响大,

    “也许我当时该跟徐兄多学一点兵法,”对着火堆,少年人默默地想,跳动的火焰将他的面孔照得一亮一暗,在稚气之外,平添了几分神秘与成熟,

    这顿晚饭吃得极其乏味,甚至连大隋皇帝为了鼓舞士气而下令增加的牛肉和烈酒都沒能调动起众人的情绪,吃过了饭,很多将士早早地就回帐篷休息了,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自己是个孬种,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软弱和恐慌被人看出來,只有躲在被子下,他们才能彻底地把无形的创伤治好,也许等到这些看不见的伤疤全部都麻木后,他们才能真正被称为男人,

    “仲坚大哥――”李婉儿目送着齐破凝、王元通等人一个个站起身來离去,转过头來,对着李旭幽幽地喊,

    “嗯,什么事,”李旭将目光从火焰上收回,低声询问,

    “你,你怕不怕,”李婉儿咬了咬嘴唇,眉头微蹙,眼睛被火光照得通亮,

    “怕什么,”李旭戒备地反问,他猜不出李婉儿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在女人面前,男人本能地会装得勇敢些,

    “我,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满山遍野的高句丽人,”李婉儿低下头,手中木棍不停地于灰烬中掀挑,仿佛能从其中翻出什么防身用的神仙法宝,

    唐公家境特殊,小姑娘在怀远镇沒什么可以说话的同伴,哥哥和父亲每日忙得要死,弟弟天生是个无所畏惧的人,或者他是故意表现得无所畏惧,反正都一样,因此,有些话她只能自言自语,但死亡这个命題太大,自言自语显然无法让她内心深处得到安宁,

    “沒事,不怕,如果你累了,我马上带几个人送你和世民回唐公的临时府邸,”李旭的心思永远比不上手脚快,也许是故意,也许是真的不理解女孩子现在最需要什么,他的回答远远出乎李婉儿的期待,

    “我忘了,你是杀过人的,”李婉儿侧过头來,对李旭笑了笑,脸上露出一双好看的小酒窝,她的肤色不似苏啜部的女人们那么白皙,但很温润,被篝火从侧面照亮,鼻尖和手指有些部分几乎是透明的,就像一块刚刚雕琢过的大块红玛瑙,

    “我沒主动杀过人,那是为了自保,”李旭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恼怒,声音不觉稍稍提高了些,话说出了口,他立刻警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扭转头,迅速向周围看了看,还好,附近篝火旁的同伴已经差不多走光了,刘弘基和李世民两个坐在五十步之外,正在比比划划地争论着什么,沒人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李婉儿把头低了下去,信手继续拨弄灰烬,几颗沒烧全的木炭渣被她挑了起來,重新扔入了火堆,篝火跳了跳,迸射出数百颗星星,霹雳吧啦炸响着,在半空中飘远,

    “我不是故意的,”李旭觉得有些内疚,低声道歉,他知道自己也害怕,一闭上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条血河和黑压压的弩箭,仿佛自己就是造桥工匠的一员,根本沒地方躲藏,也不能回头,但这些话不能说,跟谁也不能说,他现在是校尉了,要保持军人威仪,况且对方还是个女人,恩公兼顶头上司的女儿,

    “沒事,”李婉儿大度地给了李旭一个笑容,继续说道:“我不是说你杀人,我只想听听你在霫部打胜仗的故事,世民还沒玩够,我不想太早回府,”

    这个理由很合适,至少李旭沒觉得有什么不妥,低头想了想,他又开始讲徐大眼在苏啜部如何练兵,如何帮助苏啜部击溃索头奚人进攻的故事,那个故事很精彩,可以让人暂时忘记下午看到的惨烈景象,更重要的是故事已经被人询问过很多次,李旭现在可以在说故事的同时轻松地抹掉自己不想提及的一切记忆,

    “你说,咱们大隋此时的境遇,像苏啜部还是像索头奚人,”瞬间的软弱过后,坚强起來的少女婉儿又关心起了国家大事,

    “不好说,苏啜部和索头奚部都太小,只能打一次败仗,一次输了,就全输了,大隋和高丽都是大国,可以输赢很多次,”李旭想了想,回答,

    这是他今晚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结论,但这个结论明显无法让李婉儿感到安慰,又过了片刻,婉儿放下木棍,拍了拍手上的灰烬,站起來问道:“那你将來会主动请缨么,去河对面建功立业,”

    “我,我不知道,”李旭楞了一下,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有此一问,他现在的确很迷茫,原來跟徐大眼在一起时,不需要他想,徐大眼每次都能安排好二人下一步该干什么,后來遇到刘弘基,也不需要他为将來的事情操心,刘大哥会默默替他打算,条理清楚指明他需要走的路,而现在,徐大眼失散了,刘大哥高升了,习惯了被人安排的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很多选择,每一条路都充满诱惑,但每一条路似乎都不那么好走,

    “你可真够笨的,”李婉儿突然生起了气來,抬脚将身边的木棍踢飞了出去,

    “二姐,你是找我么,”李世民被这边的声响惊动,回过头來大声喊,

    “走了,回家,”李婉儿怒气冲冲地呵斥了一句,吓得李世民赶紧跑上前,慌不及待地问道:“怎么了,二姐,谁惹你了,”

    “累了,咱们回家吧,别让娘担心,”婉儿突然又笑了起來,摸着弟弟的头说道,弟弟越來越高了,已经慢慢超过了自己,眼看就要长成一个魁梧的男人,娘说过,男人生下來就要建功立业,否则,就沒法被人瞧得起,并且,越是出身寒微的人,越是把功业看得比性命还重,

    “谁爱死谁去死,关我什么事情,”踏上马镫前,李婉儿小声嘀咕道,

    “姐,你在说什么啊,”李世民又被吓了一跳,惊诧地问,

    “我说,你以后多读书,少舞刀弄棒,”李婉儿大声呵斥了一句,回头看看远远跟过來的李旭和刘弘基,用力抽了战马一鞭子,

    吃了痛的战马向前跃出丈余,撒开四蹄,远远地遁入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