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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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国殇 (二 上)

    第四章 国殇 (二 上)

    沉默了片刻,二人的目光再次相接,又微笑了起來,刘弘基摇摇头,自嘲般说道:“其实有些话我自己也不能肯定其对,却仍忍不住拿來劝你,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圣人所言,看來着实不虚,”

    “是弘基兄照顾我,怕我吃亏,”李旭笑着回应,

    刘弘基摇头,叹了口气,想了想,终是不愿李旭心里生出什么隔阂,低声叮嘱道:“你心地纯良,武艺出众,又虚心好学,将來的前途未必只限于此,只是一些官场常识需要多加注意,若沒人告诉你,恐怕将來会在这上面吃亏,”

    “请弘基兄指点,”李旭正色以应,与刘弘基突然从朋友变成了利害相连的同僚关系,他也觉得非常惋惜,想做一些事情弥补,一时间却找不到可以弥补的途径,

    刘弘基又是摇头苦笑,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沉吟了片刻,低声问道:“你可知道,自魏晋以來,历代朝政都被一些世家大族把持,无根无凭的人想要出头,总是万分艰难的,”

    “我知道,很多人背后都有一个家族,就像元通兄出身于淮南王家,老齐出身于河间齐家,子婴……”李旭微笑着说出自己对世家的理解,还沒等把话说完,刘弘基已经笑得喘不过气來,

    “你说老王,老齐他们,哈哈,兄弟,哈哈,真有你的,”刘弘基前仰后合,一边捶桌案,一边说道,

    经李旭这么一犯傻,军帐里的气氛反而又温馨了些,刘弘基笑够了,先命人进來擦干桌案上溅到的茶水,然后摇着头继续说道:“他们哪里算是什么家族,其实包括我刘家,都不是什么真正的豪门,只不过大伙为了给自己长脸,乔装大户而已,真正的世家子弟,哪里还用像我们这样到军营里來服役,他们生下來就是握着印信的,若是从军,至少从五品将军开始,”

    李旭记起徐茂功曾经说过,他家一直希望能挤入豪门,所以,从小就把他当作家族希望來培养,但是那些真正的豪门,却非常看不起徐家,不屑与他來往,如果以同样的标准來衡量,徐茂功这样都不算豪门的话,军营里那些同伴的确是‘乔装大户’了,想到这,他笑了笑,认同了刘弘基的说辞,

    “在护粮军里混的人呢,家里都比普通百姓门路多些,其中也许还有几个是郡守、县令的子侄,这是事实,但大伙的家族都距离豪门世家差得远了,所谓豪门,是指那些家中有人做过极品大员,门生故旧满朝的,山东有王、崔、卢、李、郑五大姓,关中则以韦、裴、柳、薛、杨、杜六大姓,加上现在的宇文家,江南残存的谢家、王家、陈家等,一共也就二十几个,世人皆以与他们交往为荣,而这些家族又往往互相勾结起來,权倾朝野,历朝历代皇帝都知道世家当政不是社稷之福,可历朝历代皇上都沒办法解决,到了本朝,先皇开科举士,无分贵贱都可以通过考试授官,就是为了打破这一传统,可毕竟科举时间短,眼下还是世家当政,”

    “而那些推举上來当官的,不是这家的儿子,就是那家的侄儿,他们这些家伙治理地方不在行,祸害起百姓來却一个顶两个,偏偏你还拿他们沒办法,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弘基摇头,对目前这种情况非常不满,想改变这种情况,自己就得走到一定位置上,在这个向上走的过程中,一些代价是不得不付出的,

    “大隋朝就快被这帮家伙蛀空了,只是皇上还不知道而已,皇帝陛下喜欢听人赞扬,喜欢炫耀他的盖世武功,就像这次伐辽,满朝华衮们谋划了两年多,为打与不打争论不休,却沒有一个人睁开眼睛关注一下辽东地形,也沒有一个人想一下,万一战败了,回给大隋带來什么样的后果,”

    “弘基兄是说肉食者鄙,对么,”李旭低声插了一句,

    “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豪门世家把心思都用在如何为家族谋利上,眼中根本沒有百姓和国家,行事也不讲究什么道义,无论谁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们,通常结果都是粉身碎骨,”刘弘基摇头,满脸无奈,

    “世家大族都是烂到骨子里的腐肉,”秦子婴负气说出的话又回响在李旭心头,罗艺将军说过,“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种,”这句话听起來让人热血沸腾,细品之下,也未必不含着激愤之意,

    “所以,你日后在官场上,尽量别得罪了这些家族的人,遇到后能避开就避开,不能避开则忍让一二,咱们这些寒门子孙想有些成就,总是要多经几番磨难的,”刘弘基想了想,最后总结,

    李旭当年最大的志向不过是做一个县里的户槽,哪曾了解过半点儿为官之道,他的授业恩师杨老夫子也只给杨素当过幕僚,从沒正式踏足过官场,并且其为人书生意气极重,当然更不会指点弟子在官场逢源的技巧了,刘弘基今日一番说辞,等于在李旭眼前又推开了一扇门,让他看清楚了门内的污浊,虽然门里边的真实情况他暂时无法接触,但心中多少也有了些防范,

    这番叮嘱推心置腹,不由得李旭不感动,想了想,他再次向刘弘基拱手,说道:“多谢弘基兄指点,日后我一定小心,尽量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其实呢,唐公所在的垄右李家,也算是一个豪门了,”刘弘基摆摆手,示意李旭不要过分客气,“但唐公目前正走背运,所以咱们也不得不处处小心,”

    “唐公走背运,昨日唐公不刚升为少卿么,”李旭不解地追问,从昨日开始,一直有人告诉他唐公失势,但四品大员还算失势的话,到底什么样子才算幸运呢,

    “唐公家世代簪缨,前辈曾经做过上柱国,安州总管,先皇在世的时候,唐公原本是地方大员,他跟当今圣上是姑表至亲,彼此之间关系也很亲密,后來圣上听了别人妄言,把他一下子就贬成了六品小吏,过了两三年,唐公才一点一点又慢慢爬到今天的职位,”刘弘基低声向李旭解释,二人如今都算依附于李家的将领,李氏家族的详细情况,他当然要仔细向李旭说清楚,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第一免得李旭误打误撞,在不经意间损害自家利益,第二,也可以让李旭这个新依附者安下心來,轻易不会被人拉拢,

    “谁这么坏,居然给唐公下绊子,”李旭不明白刘弘基的良苦用心,只顾着自己好奇,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也不是谁下绊子了,是有人造了首民谣,说什么‘桃李子,洪水绕杨山,’结果万岁觉得是姓李的危险了大隋社稷,所以想杀了唐公,多亏了朝臣劝解,才贬了数级,放到殿内少监的位置上以观日后作为,后來又贬到怀远镇当司库督尉,”刘弘基苦笑,(注1)

    “皇上怎么会信这个,天下有那么多姓李的,要是杀干净,岂不是血流成河了,”李旭诧异地说道,话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大逆不道,居然敢批评当今圣上,想想昨日点将台上那位数语之间点燃将士斗志的英明帝王,他心中怎么也无法把一个迷信糊涂的家伙和当今皇上联系到一起,

    “皇上可能不信,但他怕别人信了,危胁到大隋江山,”刘弘基叹了口气,仿佛在为李家的际遇报不平,“不过,现在风波总算已经完结,从昨天万岁的话里來看,他已经不想再追究此事了,”

    “我看唐公已经重新获得了陛下的信任,”李旭点头赞同,他心中又想起了宇文士及和秦子婴的话,如果当时自己不自认为李渊的晚辈,也许被授予职位会更高些,但这话他不能跟刘弘基提,说了也不会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对方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指着鼻子骂人教导他与朋友相处之道的马贼头,自己也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傻小子,

    几乎在一夜之前,所有事情都变了,也许变化早就已经开始,只是自己鲁钝,一直沒觉察而已,

    讲述完了唐公在官场上的曲折经历,刘弘基看看外边时间还早,又非常认真地指点了李旭平日如何与上级、下级以及同僚的交往之道,他年龄比李旭大了近一倍,虽然自嘲为寒门子弟,在阅历和对人情事故理解方面,毕竟高出李旭不止一点半点,有些忠告让李旭自觉受益匪浅,有些忠告李旭虽然一时无法理解,也当作长者的教诲记在了心里头,二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下午未时,亲兵进來询问车骑将军是否传饭,李旭赶紧站起了身,准备告辞,

    “不如一起喝酒,我叫老齐弄些佳酿來,咱们几个躲在军营中偷偷地喝,”刘弘基想了想,笑着提议,

    “大军马上要渡辽了,还是小心些吧,万一被巡营的抓到了,弹劾一本上去,大伙面子上都不好看,”李旭笑着拒绝了刘弘基的好意,大伙本來就有在军营中偷偷喝酒的习惯,唐公李渊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刻百万大军都集中在附近,每天有天子近卫巡营监察军纪,在营中偷偷喝酒,如今已经成了一件非常危险的勾当,

    “也好,待他们都渡河去打仗,咱们这些不用上战场的兄弟们再喝个痛快,”刘弘基点点头,笑道,

    “嗯,希望大军早日攻克平壤,”李旭由衷地祝愿道,

    虽然他不看好这场战争的结果,但依然期望大隋能顺利将高句丽犁庭扫穴,倒不为了自己能分一些功劳,而是为了当年在苏啜部,苏啜附离的一句话,

    “一个不愿意为自己的族人而战的懦夫,会为别人的部落而流血么,”时间久了,李旭已经忘记了这句话曾经给自己带來的伤痛,在他心中,却认同了中原是自己的部落这一说法,虽然,这个部落实在太大了些,部落长老们的心也不齐,

    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回了自己的营帐旁,刚欲推门,背后突然又传來了几声恼人的“乌鸦”叫:“哈哈,有人开始烦恼了,我今天看见两个小孩挖沙土,挖着挖着却扒出了一具尸体,”

    不用猜,李旭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除了宇文家族的人,别人沒有追上门來惹讨人嫌的癖好,他回过头去,看了对方一眼,方欲找个说辞走开,又听宇文士及继续臊聒道:“两个小孩拼命把尸体埋起來,互相说什么都沒看见,尸体却就在那,每天都在他们心里,”

    “驸马督尉大人找在下有事情么,”李旭皱了皱眉头,不快地问道,刘弘基曾经叮嘱过,告诉他尽量忍让,所以,他心中再烦,也不想直接和宇文家的人闹翻,

    “我很早就过來找你,结果看见你去了刘将军的营帐,我就在外边等,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才终于等到你出來,”宇文士及明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依然凑过來,努力挤向李旭的营帐门口,

    “我和弘基兄是好朋友,自然彼此之间的话多些,”李旭笑了笑,回答,“军营马上开饭了,我们这些大头兵吃的伙食,估计驸马督尉大人吃不习惯,”

    “沒有利害冲突时,任何人都可以做朋友,”宇文士及推开李旭的营帐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宇文家的人最近好像一直在打仲坚的主意,”唐公李渊的府邸,长子建成低声向父亲汇报,李渊是个非常尽职的父亲,家族大小事务通常都会让孩子们参与,这样,一方面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感受家庭的温馨,另一方面,也可以培养遇到事情后,几个儿子的实际处理能力,

    垄右李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几代人苦心经营才得到这个结果,几个儿子中必须出一个强于父辈的继承者,才能把李家的辉煌永远维持下去,

    身为世家子弟,他们生來就不是为自己而生的,

    “仲坚兄不是个轻易被人拉拢的人,况且,他那么鲁钝,也许根本沒觉察到皇上刻意降低了对他的赏赐,”沒等李渊说话,李婉儿抢先说道,提起李旭的鲁钝,她又想起对方很多好玩的举止,这个同姓少年与自己认识的所有世家子弟都不同,有时候傻傻的,有时候却也十分讨人喜欢,

    “我倒怕是刘大哥那出了事情,皇上明着升了父亲的官,实际上把最后这点兵权也变相给夺了,如果刘大哥被人拉拢了……”李世民有些担心地提醒父亲,李旭不过是个校尉,年龄和自己差不多,才华不显,即便被宇文家拉拢,对李家也沒太大损失,但刘弘基不同,他武艺高,为人圆滑,并且素能服众,一旦他那里出了麻烦,李家最近几年的努力便丢了一大半,

    护粮兵并非只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很多大家族只顾着抓府兵的兵权,沒注意到公子哥们的潜在价值,他们虽然背后的家族都算不上庞大,但数量却多达一千二百之巨,有一千二百户正在崛起的中小家族做支持,李家的实力足够提升一大截,

    这才是李渊对护粮兵纵容回护的真正原因,别人猜不到,但建成和世民不会不了解父亲的心思,

    “如果姓刘的不知道好歹,就一刀杀了他,”李元吉愣愣地插了一句嘴,招來一大堆白眼,他看看父亲的脸色,灰溜溜钻进了母亲的怀抱,

    “弘基这个人,很知道进退,所以你们不用担心他会背叛咱们李家,”李渊等孩子们都说完了,才慢慢给出自己的答案,他看看两个已经长大儿子,还有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儿,想了想,继续说道:“旭子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知恩图报,宇文家费多少心思,估计也沒什么用处,他将來的成就未必在弘基之下,眼下跟了咱们家,反而倒把前程耽误了,”

    “他一个乡下小子,前程还不都是您给的,”李元吉从母亲怀里探出头來,嚷嚷了一句,然后又飞快地把头缩了回去,

    “你们呢,也这么认为,”李渊出乎意料地沒呵斥幼子多嘴,笑了笑,对其他几个子女询问,

    “咱们李家的确对他不薄,我想仲坚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否则不会当着满朝文武坦然承认和咱家的关系,”李建成想了想,率先回答,他一直试图把对方当作一个來投奔李家的远房亲戚看待,交往多了,心中对李旭也的确产生了一丝亲情,

    “他心存感激,所以也竭尽全力回报咱家,”李世民想了想,回答,李旭不会被宇文家所拉拢,这点他一直不怀疑,但李旭算是自己家的嫡系么,对此他同样心里沒多少把握,这个人虽然表面上憨憨的,心里却有些死主意,他认定的事情,别人很难说服他回头,

    “刘大哥和仲坚兄都很有才华,父亲帮他,他们才有出头的机会,如果父亲不帮他们,他们也可能出头,但肯定要耗费更多时间,”李婉儿看法与哥哥和弟弟稍有些不同,更侧重于对刘、李二人能力的欣赏方面,

    “他们二人都不是因人成事者,如果为父不帮他们,他们早晚也要被人注意到,”李渊点点头,幽然说道,“此番征辽,数十个属国跟在大军旁边观战,倘若胜了,倒也能震慑那些蛮夷,若是大军出师不利,恐怕”他叹了口气,摇头:“恐怕将來会天下大乱,”

    “乱世來临前,咱们多帮一个人,将來就多一个朋友,”目光从几个似懂非懂的子女脸上扫过,李渊的话中充满忧虑,

    注1:是一首隋末童谣,原文为: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东海,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桃花园,宛转属旌幡,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林里,莫浪语,谁道许,桃李子,洪水绕杨山,江南杨柳树,江北李花荣,杨柳飞绵何处去,李花结果自然成,一说为李密所做,结果最后便宜了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