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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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国殇 (一 上)

    第四章 国殇 (一 上)

    在路上耽搁了太长时间,当李旭气喘吁吁地赶到酒桌前的时候,大伙早已等得心焦,见了他终于进了门,立刻围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责怪道:“你这小子,才当了校尉,就敢托大,难道你今天皮痒痒了么,”

    “诸位哥哥勿怪,早就來了,路上碰到了一个讨厌的家伙,被他耽搁了,今天小弟认罚,认罚,”李旭装出一幅害怕的模样來,苦着脸四下拱手,他年龄最小,当然大伙也不能真罚他,随便数落了几句,笑着拉他入座,

    怀远镇地靠胡境,寻常人家吃饭都是坐在胡凳上,围了桌子的,户主家不是饭馆,所以大伙也只好入乡随俗,团团围起了三张方桌,这样一來,彼此之间的关系倒比每人一案,依序就座饮酒时更显亲密了,

    主人家早就得知今天众兵大爷们借房子借灶,是为了给刘、李二人摆加官宴,因此事先打点得极其用心,后來又从王元通等人的大嘴巴中得知曾经在自己家歇过脚的刘、李两位大人今天被皇帝御口钦点了将军和校尉,更是觉得贵气满门,传出去面子光彩,家主一声吩咐下去,各房中的几个女人在酒菜上使出了浑身解数,所以这顿加官酒虽然摆得简陋了些,既无管弦助兴,也沒有舞妓相陪,却让大伙吃得眉开眼笑,

    酒过三巡,祝贺答谢已罢,大伙开始端着酒碗互相挑战,刘弘基刚刚加了车骑将军衔,按惯例兵部会让他自己推荐一些得力属下,护粮军内众将领平素与他关系好,自然都有了升官机会,这种既不用上前线冒险,上司又体贴大度的职位谁不想争一争,大伙心里各自打着小算盘,彼此客套着,吹捧着,不一会儿,酒宴气氛就被推向了高潮,

    “旭子,运气了你,”齐破凝端着酒碗找上了李旭,大大咧咧和李旭碰了碰碗,说道“五个月,从队正一直升到校尉,老哥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升官这么快,今晚拦你的是什么妄人,不会是有人看上了你,准备拉去做女婿吧,”,

    “有道理,有道理,”满屋子人哄堂大笑,声音震得窗户纸嗡嗡做响,

    李旭字仲坚,已经有正式官职在身,按道理应该被成为仲坚贤弟,但他年纪小,人也随和,所以齐破凝更愿意称他为旭子以示亲近,平素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喜欢以他为开头,只是老齐这次玩笑开得显然有些过于高明,李旭根本不懂其好笑在哪,看见大伙笑得都喘不过气來了,心中好奇,拉过齐破凝,低声问道:“齐大哥,怀远这地,真有抢女婿的风俗么,”

    “噗,”王元通刚喝到嘴中的半碗酒立刻喷到了地上,一边大声咳嗽,一边笑道:“我咳咳,看,差不多,差,咳咳,不多,咱们旭子年龄,咳咳,相貌,咳咳”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沒把房顶都给掀过來,待笑够了,才七嘴八舌地告诉李旭关于拉女婿的典故,

    原來魏晋以降,大户人家结亲甚讲门当户对,真正名门大族是绝不肯与普通百姓通婚的,即便是普通百姓家道暴富,金玉堆积如山,名门之后穷到无处立锥,卖房子卖地的窘境,前者也沒有资格和后者往來,

    偏偏本朝先帝决定开科举,选贤不问出身,所以很多贫家子弟也有了入朝为官,一举成为新士族的机会,为了更快地提高家族地位,有些暴发户就想出了一个奇招,选少年才俊做女婿,每逢京城科考,他们就去放榜处等,如果高中者中有贫家少年,并且未定亲,就千方百计抢回家去关进女儿的闺房,一夜之后,生米煮成熟饭了,高中者想不结亲也不行,这样,贫家少年得到了老婆和日后在官场上迎來送往的资金,暴富的寒门也有了挤进豪门行列的机会,

    “一个笑话而已,沒见谁家真的这么去做过,说这话不中听,估计子婴又要骂大伙矫情了,”齐破凝讲完了典故,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秦子婴,笑着解释,

    “当日是小弟一时情急,诸位兄弟莫怪,其实大伙谁不想让自己的家族兴旺呢,如果不为了这个,谁还寒窗苦读,谁还上阵打仗,”秦子婴讪讪笑了笑,回答,满满一大屋子人,除了武士彟,其他人多少都有点儿背景,在头脑清醒时,秦子婴可不想因为嘴上痛快而把朋友都得罪光了,

    “其实一个家族起起落落,不是转眼之间的事,谁见过不朽的殿堂,不过旭子少年得志,看上他的人家估计不会太少,”刘弘基怕大伙勾起秦子婴的伤心事,端起酒碗笑着加入调侃队伍,

    听刘弘基如此一说,众人的兴致更高,纷纷要求李旭老实交代到底谁在路上拦了他,李旭被逼无奈,只好说出路遇宇文士及,被他拉住闲扯的实情,

    “宇文大人谈兴甚浓,我惹不起他,只好把耳朵留下來听他训话,”李旭摇头,苦笑着向大伙汇报,至于宇文士及具体说了些什么,被他在笑谈中尽数掩过,

    “原來是被皇上陛下的女婿拉了去,不是被人拉了去做女婿,”王元通说话向來沒什么遮拦,喝了酒后更甚,调侃了几句宇文士及的身份,笑着问道:“他宇文家可是本朝第一名门啊,难道有女儿待字闺中么,”

    “估计,不少,宇文述大人向來勤于播种,”有人在旁边乱哄哄地答应,作为护粮军的一员,凡经历过那场莫名其妙的袭击事件和斗殴风波者,都不会对宇文家有太多好感,

    “那可大大不妙,旭子这下有苦头吃了,据说宇文家的男人素來生得女人相,心思也如女人般难以琢磨,但是他们家的女人么,呵呵,刚好和男人掉过來,”

    “可怜啊,可怜,可怜李校尉少年才俊,”大伙看着李旭,皆满脸怜悯之色,仿佛他已经成了进入虎口的羔羊,就待宇文家这头大老虎择时下口了,直到把李旭看得心里发了毛,才闹哄哄地转过身,寻找其他的开心话題,

    酒桌上的话題向來固定不到一处,大伙开心过了,也就算了,可李旭却被人无意间说中的心事,兴趣缺缺,四下碰了几碗酒后,就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还是小心些,宇文家的人,做事向來古怪,”见大伙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别处,秦子婴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了李旭一把,低声叮嘱,

    “他家人很喜欢与人为难么,”李旭想了想,悄悄地请教,他老家易县地方偏僻,民风相对淳朴,关于朝廷内部的掌故平素很少有人说起,所以李旭对官场倾轧的知识了解很少,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而今晚宇文士及的古怪表现,却非常令人生疑,说他完全怀的是恶意吧,他的话语里却不乏逆耳忠言,说他是好心提醒吧,李旭又看不清其动机在哪,

    “每个家族为了自家利益都会不择手段,宇文家大,图得东西多,所以做事的风格就更狠辣些,别的家族小,能争的东西少,所以表面看上去稍为善良,骨子里,其实都是一路货色,”秦子婴看看四下无人注意自己和李旭两个,以极其低的声音总结道,

    自从未婚妻被宇文述和麦铁杖两个老家伙逼得离家出走后,秦子婴的性格就开始变得偏激,说出的话也极其尖锐,李旭平素总跟他一起练武,知道他心情郁郁,所以也不介意偶尔被其言语所伤,但秦子婴对世家大族一些行为的评价,在李旭眼里却是入木三分,

    “宇文世家很大么,”李旭给秦子婴倒上一碗酒,小声追问,

    刘弘基到别的桌上向弟兄们致谢去了,热闹也跟着他移动到另一张桌子上,李旭心中有事,秦子婴心情不佳,二人刚好坐在一起偷偷地交流,

    “大,往大了说称得上前朝皇族遗脉,在前朝与本朝交替时有功于先帝,把自己的同族都杀了当蒲包,所以被先帝特意留下了來守宇文家香火,到了当今圣上这,又因为平叛有功,生子有福,家中将军,尚书出了一大堆,实际上,就是个放羊的奴隶,崛起时间沒几天…….”秦子婴用极其简短尖刻的话语向李旭介绍了宇文家的背景,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

    宇文述本姓破野头,是鲜卑族俟豆归家的奴隶,魏孝文帝革新的时候,全体鲜卑人改汉姓,破野头的主人家改姓宇文,作为奴隶的他不得不追随,后來宇文家的祖先在历次朝代交替时眼光独到,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家族,到了宇文述父亲父宇文盛这辈,已经在北周当上了柱国大将军,

    开皇元年,北周气数丧尽,禅让社稷于大隋,有很多宇文家的子弟不识时务,举兵造反,宇文述少年从军,杀尽同族,为大隋皇帝立下汉马功劳,被破格提拔为上柱国,褒国公,

    后來在大隋涤荡江南,平定西域的战争中,宇文述功劳都不小,当然,最大的功劳是培养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儿子宇文士及,与当今皇帝结成了儿女亲家,

    “我可够倒霉的,”听完宇文世家的來历,李旭小声嘟囔了一句,想到自己刚刚冒出些头來,就惹上了这样一个大麻烦,不觉心中有些忐忑,再想想宇文士及关于唐公李渊是刻意拉拢,非真心相待的评价,心情更是郁郁,连喝到嘴里的酒都突然一下变成了苦味,

    秦子婴见李旭哭丧着脸,以为他心中害怕,仔细想了想,又低声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以今天你在点将台上的仗义表现,唐公心里必然念你的情,纵使宇文家拉拢不成而有心与你为难,有唐公在,他们也需要仔细斟酌,”

    “仗义,”李旭有些怀疑地问,白天他在点将台上回答皇帝陛下的问话失误,害得唐公连忙出列解释他并非刻意徇私照顾自家子侄,现在想想,当时的情形好不尴尬,这么糊涂的行为唐公不跟自己计较便是大度,又怎么会认为自己仗义,

    “如果我是你,当皇上问及那句话,理应的回答是‘來怀远之前与唐公素未谋面,到了这里才知道彼此是同族’,而不是自认为其子侄,你那么一回答,等于自认为唐公心腹,虽然扫了很多人的兴,但也祸福难料,唐公当时为了避任人唯亲之嫌,表面上肯定要跟皇上辩解一番,私下里他却会觉得你知恩图报,不为眼前富贵所动,事后,他自然会把你看得更高些,退一步,即便他不承你今天的情,别人若明知道你是唐公心腹还想害你,等于直接向他李家挑衅,不由得他不插手,”

    “啊,”李旭张大了嘴巴,半块鸡肉塞在了嗓子眼,咽不进去亦吐不出來,听了秦子婴的分析,他终于明白回答一句皇上的问话,还牵扯到这么多利害得失于其中,既然在别人眼里自己已经是李家嫡系,也难怪宇文士及专程找上门來挑拨离间了,

    看看举着酒碗在旁边桌子上与弟兄们一一对饮的刘弘基,看看似醉非醉,双目却雪亮异常的周文远,再看看身边认认真真替自己分析形势的秦子婴,他突然发现,原來做人的学问这么多,远远高于从小到大背过的书本,

    “你看那些世家,一个个表面文质彬彬,其实骨子里边脏得很,”秦子婴的酒有些喝高了,趴在李旭肩膀上,含糊不清地嘀咕,“可这世道就是为他们而设”,他看看被大伙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刘弘基,继续在李旭耳边嘀咕道:“想要做点正经事儿,你要么依附一个世家,要么自己建立一个家族,否则根本无处下手,”

    .......

    “老夫今生最得意之事,就是自己建立了一个家族,可以留几代富贵给你们,,”百里连营中,老将军麦铁杖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笑着说道,白天接受皇帝检阅,他受了些寒,晚上回到营中感到身子骨有点发涩,随军郎中和儿子们都劝他不要再争渡辽之功,老将军微笑着谢绝了这些好心的建议,

    当年大陈帝国灰飞烟灭,无数百姓死于刀兵,而那些世家大族,却总能保存一部分下來,在新朝廷中谋取富贵,

    倒霉的总是普通人,势力越大的家族,越容易熬过风雨,左右逢源,麦老将军笑了笑,目光穿过夜幕,仿佛又看到了昨日的自己,

    自己亲手建立了一个家族,麦氏家族,这个家族不比任何百年世家差,人生能如此,足矣,

    酒徒注:今天有事,只能一更了,谢谢大家订阅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