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宫御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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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春渐远汀洲自绿(1)

    谁又愿意离开宁王府,可惜主人已逝,一草一木都丧失了存在的意义,此时见花花溅泪,见鸟啼血鸣,一盘棋局最好的结果,便是好聚好散,连他都懂得的道理,王妃却不明白。作为一个女子,她的人生方才开始,缤纷灿烂难道都要成为怀念。

    长泾走到桌前,将单薄的纸收入掌中,狠狠地攥紧……

    他能去哪里,他想去哪里……

    长泾低下头,手掌摩搓着发热的纸,他这一生兴许就葬在宁王府了,到陵墓上陪伴王爷,何尝不是一件安置自己的事。

    秦羽蹊回到屋中,将箱子底压着的一块锦缎取出來,铺展在床榻上,将随身的几身衣服叠好放进,另外添上一二首饰。

    将包袱绑在身上的时候,她经过铜镜,看着长镜中苍白的自己,她苦涩地一笑。

    这半生,经历了爱与别离,痛苦与绝望,有过夫君,生过孩子,也算是美满了,唯一舍不得放不下的是淇璋,可这孩子似乎是不大长心,比起亲生父母,与昭衍更亲近些,这样也好,她自己选择的路,就咬咬牙走下去吧。

    沒有拒绝昭衍最好的方法,她宁愿一走了之。

    秦羽蹊从春雾殿的后门走出來,绕过一队巡行的侍卫,來到宗祠前,宗祠中燃着徐徐的青烟,闻之欲醉。她小跑到宗祠左侧的小道上,那里有一处小偏门,留给下人用,此时成了她逃跑最好的机会。

    走出偏门,前方是一片宽长的街道,两侧榕树茂盛高耸,只余天上月光将大地照亮,倒是天黑好行路,秦羽蹊略安心。

    只是刚走了两步,房檐上飞下一人。

    “怎么又是你。。”

    昭衍放在卫清的探子,他站在不远处,手一伸:“请王妃回府。”

    “我不。”

    她既然走出了宁王府,这辈子,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那人更加严肃低沉地重复:“请王妃回府。”

    秦羽蹊往前走了两步,眼眸一瞪:“我说了,我不,不会再回去。”

    她说罢,快手从鬓发中拔出簪子,立在白玉无瑕的脖颈上,面容狠绝:“我的夫君死了,我恨不得立时追随他而去,你若愿意给我这个机会,那我立时死在你面前。”

    “王妃不可。”那人一手伸出想阻止,却又不敢向前惊扰她,只得无奈地立在原地:“请王妃不要为难奴才,奴才也是听命于陛下。”

    “这世上,就沒有不听命于陛下的人,除了我秦羽蹊,不走,毋宁死,你选一样吧。”

    她咽了一口唾沫,心跳如擂鼓,大不了就在这,以天为庐以地为被,死的干干净净。

    争执许久,那人还是退让了一步:“奴才不敢伤及王妃,请……王妃自便。”

    她方才舒了一口气,却不敢大意:“你随我一同走。”

    那人一皱眉头:“王妃是不想让陛下知道。”

    秦羽蹊点点头:“而且,若在路上遇到歹人,你也可护我安全。”

    只要不跟丢,怎么都行,那人遂答应了,问道:“王妃要去哪里。”

    她忽地有些踌躇,正如她方才跟长泾说的,天高任鸟飞,她是一只还沒有准备好的小鸟,突兀地出现在人迹了了的街道上,心中愈发无主。

    既要走,她应该去跟夙恒道别,还记得成亲后,夙恒清缴江北战乱那次,她疯了似的跟着去,那时,她就下决心要随他天涯一处,可惜夙恒如今冰凉凉地躺在地下,回不去当年那般飞扬洒脱的少年才俊,不会像脱了线的风筝,让她费尽心思地追随。

    “我要去看望我的夫君,去陵墓。”

    她紧了紧肩上的包袱,薄唇微微抿成一线。

    好在夜市未打样,热闹的街区,青楼戏院尚在接客,一派繁华,秦羽蹊用几两银子雇了一匹马,一个漂亮利索地翻身上去,身子歪了歪,算是掌控住了。

    这匹马比不得乌塔的马儿通人性,它急躁的很,好几次险些将她翻下去,秦羽蹊只能尽量地俯低身子保持平衡,把缰绳紧紧地缠在手心里,将马儿牢牢控制住。

    马儿风一般地冲进林荫小道中,茂密的森林树丛宛如鬼影重重,被她甩在身后,不一会,身后又传來一匹马儿的“哒哒”声,她回头,看见昭衍的探子很快地跟上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个时辰的奔波,绕过三座大山,终于來到寂静的陵墓,在琉璃牌坊后,鼓鼓的山包遮住了半边天,那是宁王的冥府。

    浓重的天幕仿佛扬手打翻的墨汁,零星的星子孤孤单单地悬挂,风吹草动之后是一片难言的孤寂,再无他在昏黄宫灯下修长又白皙至透明的手,再无他含着脉脉温情双眸,他不会将她搂在怀中了,坟冢高而缓,繁盛的草木攀援而上,仿佛他已经静静地躺了很久,可真的有那么久吗。半年前那双鹿皮长靴跨过春雾殿的大门,而现在,即使她将面颊贴在地面上,也无法感受到他的温度。

    夙恒,你这么喜欢热闹的人,却要憋屈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白日享受一些日光,夜里仅仅是萧瑟的宫灯与寂寥的人语。

    而于她而言也是无比寂寞的,从此她的生命中,再无拜月节,再无春祭,他们曾经携手走过的街道,她不会再去走第二次,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她一刻也呆不住了。

    ……

    秦羽蹊瘫软着身子,从马背上滑下來,双脚站立不稳,“噗通”摔倒在地上,几次挣扎也起不來。

    地上石子嶙峋,带着一丝丝的温热。

    她想起儿时奶娘讲过一个凄美的故事,故事中的女子名为相氏,思君不见,却未料夫君早早死在战场上,迎遗骸归來,葬在何处相氏也不知,此后,无论相氏驱车路经何人之墓,她都会无限思念自己的夫君,以至于不辞辛苦地祭拜每一处墓地,日日以泪洗面,很快她的双目就看不见任何事物,邻里乡亲不忍,为她遍寻夫君之墓,终于在她临死前,在战场相近的一处村落中找到她夫君的衣冠冢。

    那时奶娘感叹了一句:“若遍寻天下皆非你,那天涯处处皆可为你。”

    她当年很认真地听完,小脸上划过泪珠,感动的晚饭都沒吃,最后害的奶娘被母亲念叨了整整一个月。

    此时身处于夙恒的坟冢之前,秦羽蹊从未想过,她的生命中会出现同样的残忍。

    夙恒,天人相隔的感觉宛如乱箭穿心,想相见的那一缕情丝,就像是缠住脖颈的白绫,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轻轻抬起手放在冰凉的面颊上,眼眸中慢慢积蓄的泪水,顺着手指滑进袖管之中,悲痛之中,夙恒沒有传递到的最后的话,顺着那一阵绕脖的风冰凉地侵來。

    她听见他说,“羽蹊,你想我了吗。”,她点点头:“想你了。”

    他歉意地告诉她,“羽蹊,沒有我的日子,很难受但一定要坚持着,好好活下去……”,她挣扎着摇摇头,又颓然地答应他:“虽然很痛苦,但我答应你。”

    他哽咽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羽蹊,我还沒有再见我们的璋儿……”,沒有再见,是他最深的遗憾,也是她此生无法抹去的最大歉疚,她死死咬住唇,好想嚎啕大哭,好想……好想……“对不起,夙恒,我无能为力,我懦弱,是我对不起你太多太多。”

    她慢慢垂下头,任泪水滴答滴答地敲打在裙面上。

    “夙恒,我今天來,是想跟你告别,原先來到卫清就是为了我们的婚约,现在你走了,卫清于我不过是一个陌生的空城罢了,但我不会回长安,我说过我们夫妻生死一处,如果有一日我坚持不下去,我想去见你,请你不要将我推开。”她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仿佛下了很大地决心:“我要离开了,但是舍不得你,最后再陪你说说话,你素日喜欢热闹,可是这里太冷清了,你变成一只荷包吧,一只手帕也好,这样我就可以将你带在身边了……”

    真是妄念,她无奈地哀叹:“这一切,真是意料之外。”

    她垂着头,鬓发掩住面容,她喉咙酸痛,半晌张了张嘴,沙哑地说道:“夙恒……这世上是不是只有我最想你。”

    “我真的要走了,如果有日后,如果我过得很好很好,我还是会回到卫清,回到你的土地上,这下你不会再跑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月影渐渐隐在东方微微发白的天空中,清晨与未來总是等不及要來到,这个关乎秦羽蹊的结局仓促的有些可笑,可她依然接受了。

    她重新整理包袱,只是刚要起身时,却被一人生硬地拽住。

    “秦羽蹊,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昭衍冷笑,笑的阴森吓人,甚至浑身发抖:“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昭衍清冷的声音让她浑身发憷,秦羽蹊猛地甩开昭衍的手,退后几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忽然想到什么人,随后冷厉扫向黑衣人所隐蔽的暗处,撕心裂肺地吼道:“你是昭衍的人……我千不该万不该相信你。告密……留记号……你当真是这世上最狼心狗肺之人。”

    黑衣人欲言又止,面目沉痛。

    秦羽蹊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顾一切地要跑,却被昭衍一把拉回到怀里,昭衍的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成齑粉。

    他紧紧地将她圈住,冰凉的衣襟贴在她的面容上,他的绝望与气怒,像利刃割开了她的胸口。

    他咬牙切齿地冲她发脾气:“秦羽蹊。朕这个皇帝是当得太窝囊了。才会被你如此弃如敝履。狼心狗肺……说得好,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你跟他相比,谁更狼心狗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