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宫御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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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望江国渺何处(3)

    永宁三年,卫清宁王增兵救扶被冕国所俘虏的朵甘族长,府兵被溃击于天险,剩余的少量兵力撤退退守于南峪,宁王知军中朝中具有朵甘族长的奸细内应,才造成不可挽回的败局,遂立即点兵往南峪亲征,意在将朵甘部族势力与冕国亲兵一网打尽,夺回南峪。彼时,皇帝的兵符犹在路上飞驰,但前方战事吃紧,冕国狼子之心路人皆知,已成玖昭国最大的隐患,宁王再等不得,为了卫清三城的安稳,他独上战马驰骋在外,赢得坊间一阵称赞。

    “夙恒走的第三日了,这是他的第一封信,路上一切顺遂,只是吃不好,但无妨,忍得。”秦羽蹊将信件平平整整地叠在盒子中,伸了一个懒腰:“睡觉。”

    自从夙恒离开,她就日日写信要求昭衍将淇璋送回,她觉得无论夙恒说什么,他都是需要她们母女的,等淇璋回來了,她一定要带着女儿追随夙恒的脚步,陪伴他左右。

    夙恒的第二封信是在一个月后快马加鞭发來的,单单写了“安好”二字。

    长泾从司马府上回來,带來最新的消息:“王爷在流云山外大败族长的府兵,南峪夺回指日可待。”

    她抿唇一笑,握紧了手中的帕子:“谁知这个老狐狸真的勾结敌国,反了朝廷,这下可有他受的了。”

    然后……整整两个月,她都沒有再收到关于夙恒境况的只言片语,度日若如年,度月是否像一生一样难。

    黄烛摇曳,云草破门而进,气喘吁吁:“王妃。王妃……”

    她心中一动,害怕地站起身:“怎么……怎么了。”

    “听闻陛下的车队整军待发,陛下很快就要來卫清亲自主持大局了。据说,据说陛下也将郡主一并带來了。”

    “淇璋吗。。”她忍不住一阵激动,惨白着脸坐回椅子上:“好……太好了……等夙恒回來,就能看到女儿了……真好……”

    云草担忧地望着秦羽蹊:“王妃,您不要担心了,王爷定是无事的,大家……都在等他回來。”

    她一手撑住额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战事吃紧,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黑漆漆的夜,风卷残云飘飘渺渺,空冷的大殿之中,因为缺少他的音容笑貌,变得难以安睡,等他回來了,她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担心,所有的害怕,都算到他身上。

    她抬起眸,望着面前灼烧的灯火:“快回來吧。”

    永宁三年的初秋,在她收不到信的第三个月,在她的心都跟着寒凉的风灰飞烟灭之时,南峪大捷的消息才从南峪远远地传到卫清城中,街角巷道之中具是欢声笑语的人们。

    朵甘族长的府邸败落,抄家流放,从其商行抄出的白银,算了算是卫清一年的粮食钱,秦羽蹊点了点,按着账簿都分给贫穷人家,剩余的用以壮大永安学府。

    不知从哪里传來的流言碎语,说卫清宁王被朵甘族长设计陷害,死在了战场上,但因为战事未平,秘不发丧。

    渐渐四起的流言,与三个月前再无消息的夙恒,将宁王府上上下下掩盖在一片污浊的黑暗之中。

    在一日她刚模模糊糊地从榻上起身,云草便跪在帷幔之外,将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王妃……”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秦羽蹊愈发觉得后背发凉。

    “等等……什么都别说,长泾呢,长泾在哪里。”

    云草撇过头,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秦羽蹊胸口一紧,险些从榻上摔下來,她急急地穿起鞋子,一次起身,却又跌坐下去,再一次起身,她稳住了:“长泾呢。云草……你到底在哭什么。。”

    “王妃……大总管可能也來不了了,奴婢沒心沒肺的,奴婢來说吧……”

    她吃痛地盯着云草:“不是什么好消息的话,就别说了。”

    她垂下头,眼泪也啪啪地掉落下來,她一手慌乱地去擦去抹。

    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明明说过,要相信他的。

    还有……本來是想要一家团圆的……

    哭什么,哭了,一切不就成定局了吗。

    她一拳狠狠地砸向窗框,撕裂般地疼痛让她更加清醒,云草被她突然的一下惊吓到,挣扎着起身要看她的伤口,却奈何跪的太久,双腿麻木不堪……

    “夙恒,不会的。”

    秦羽蹊凄惨地一笑,往外跌跌撞撞地走去,嘴里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都是假的……”

    她扶着门框,看见石屏前跪着长泾清淡的身影,而他身后,是一片迷茫的白幔……

    那一份蚀人心魄的白,就将要把她的心撕成碎片……

    夙恒……你在哪里……

    秦羽蹊晃了晃,整个人恍如抽丝般晕倒在地……

    谁都沒有说出口的,那就不是真的。

    傍晚时分,东边的云幕厚重而破碎,飘飘沉沉地压近在一片萧瑟的土地上,干草与芦苇扬扬落落,压抑不止是原野上的一抹颜色。肃风如寒刀冷剑,寸寸割心,秦羽蹊长裙曳地,花瓣般铺展在四方空殿上,锦绣绸缎明媚如火,她的面颊却是惨白而僵直。

    春雾殿前,细密的云雾缭绕着廊柱,丝带一般纠缠不休。秦羽蹊似乎还未从梦中醒來,她睁着惺忪的睡眼,单薄的身影站在烛灯下,绰绰又浅浅,仿佛只是一只剪影。一盏宫灯颤颤执在手上,灯火摇曳,恍恍惚惚。浓重的团云从东方渗到西方,又快又迅猛,遥远的天际正酝酿着一场,即将冲刷粉洗一切的大雨。

    “云草,”她轻声唤了声,身边的人屈下身子应道:“奴婢在,王妃吩咐。”

    她回顾看大殿深处:“天黑了,熄了蜡烛,掌灯吧。”

    “是。”云草转身去寻油灯壶,秦羽蹊怔了怔,抬手喝止:“等等。我的……宫灯呢。”

    云草慢慢抬头,看着秦羽蹊的眼中带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悲戚,她张了张嘴,沙哑道:“王妃莫急,王妃手上拿着的就是宫灯。”

    她恍然大悟,看向自己手上的宫灯,虚浮一笑:“原來是这样。”

    云草心生怜惜,柔声劝慰:“定是宫灯太暗了,奴婢给王妃换一把來。”

    云草前脚要走,就听见殿外一阵脚步声,长泾的身影翩然而至,他拿过云草手里的宫灯,轻声道:“我來,云草你下去吧。”

    “大总管……是……”云草点点头,退至一边出了大殿。

    空荡荡冷凄凄的地方,只余下长泾与安静一处的秦羽蹊。

    “王妃一日劳累,奴才服侍王妃安歇吧。”一说到安歇,她忍不住心生烦躁,这大殿里空落落的,要她怎么安歇。

    长泾不知,往她处走了两步,秦羽蹊眉头一扭,眼神冷厉地扫过去:“我不累。”

    她两步走到门框前,将头轻轻靠在门框上,又陷入恍惚之中:“大军何时至卫清。夙恒何时归來。”

    长泾心痛难捱,声音变得低沉几许:“过了三水桥,还有十里地。”

    “好。”她磨搓着裙畔的玉石坠子,稍稍垂下头,脑海中的记忆如一阵风卷來。

    那时淇璋还在她肚子里,孕中五月时候。夙恒练剑回來,抢过她手里拿着的书,左看右看,嬉笑道:“一定是日子过得太滋润了,瞧瞧你都看些什么呢,乱七八糟的……吴起杀妻求将……再看这些脑子都要烧坏了。”

    “你给我。太可气了,别人看书你都要管。”她那时挺着肚子,喜怒无常,人也变得阴郁,每日与他除了拌嘴就是斗气,沒有丝毫孕妇的样子。

    他扔开剑,凑近她的脸,轻轻地呼了口气:“吴起为功成名就,表明忠心,杀死妻子,这样的人写在书里做什么,带坏了后世的男人。”

    她将他一把推开,捂着鼻子:“有写就有看,我心里早就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

    “你孕中还是看轻松明快的书得益,明日让长泾找话本子來,嬉嬉闹闹也就看一天,这些古书古卷,成日不是谋权篡位,就是打打杀杀,朝廷纷争……”他恍然大悟,紧紧盯着她:“你莫不是胡思乱想了吧。我铲除叛乱,得了权位也是夫妻共荣,那些身世问題,咱们早就商量过了,就当是翻篇,再也不追究,不缅怀,你纵使想让我做吴起,也得看我有沒有那个本事呀。”

    “我……”她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过书,远远地扔开:“我不是那个意思……”

    夙恒摇摇头,撂袍坐在她身畔:“比起这个,还是想点有用的,我前两日练剑时还在考虑,你这胎是个郡主还是世子,郡主叫什么名字,世子又叫什么名字,想來想去,还是觉得要先征得他们母妃的同意。”

    她并不看重名字,也实在沒有注意力放在这等小事上,只说:“生出來,见到什么就叫什么。”

    “瞎说,”他脸上十分严肃:“这是本王第一个孩子,尊贵无比,怎可简单了之。”

    她只好仔细想:“卫清近靠淇水,便以淇为名,念她此生勿忘故乡,是男孩就叫淇彰,盛水出长子,未來定是功勋显赫一方的宁王,女子便取玉章璋,清水镌刻美玉容,倾城绝艳是郡主。”

    她转眸紧紧望着他,期待被夸赞:“好不好。”

    夙恒的眼眸好看极了,幽深浓黑中余留着一丝明亮,他一手戳戳她的脑门,嘴角轻轻扬起來,露出脸颊的梨涡:“够用心,你一会写下來,我找人算算去。”

    那时的夙恒可能回不來了,这时的秦羽蹊就要跟随他一并去了。

    思绪慢慢拉回,她捏住裙角,轻轻地问长泾:“我的淇璋呢。”

    她的声音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无助,还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害怕。

    “陛下与恭和郡主在赶往卫清的路上,不出五日便到了。”

    秦羽蹊暗暗咬唇,白紫的唇瓣被咬出深深的牙印。

    “我的璋儿,我对不住她,我沒有保护好夙恒,让她这么小就失去了父亲……”

    她的声音慢慢颤抖,竟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我这半辈子福薄命薄,守不住我的父母,护不住我的丈夫……到临头,还丢了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