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宫御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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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化作春泥更护花

    夜晚的王帐外,一片安宁,只剩篝火噼啪燃烧,草丛中蟋蟀声声唱着,仿佛有调似无意,月光一寸寸洒银,朔风卷起落叶沙沙滚过。

    王帐之中温暖如春,药香浓郁地遮住香炉中的袅袅青烟,帷帐内,秦羽蹊正做着难以忍受的噩梦,她脑门上是密密的汗珠,骨节清晰的素手紧紧抓着被面,不住地撕扯來去,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的什么。

    “羽蹊,你母亲受叛军雇佣,照料的是我们玖昭的敌人,无论你怎么求我,她都必死无疑。”

    秦羽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在地上不住地向夙恒磕头:“她是我娘,她纵使有千万般的罪过,也应该由我这个女儿代受。求求你放了她,不然你给我一刀痛快的吧。护母而死,我也算给自己立牌坊了。”

    夙恒却不言语,歪着头对长泾吩咐:“去传旨,杀无赦,谁说都不可。”

    “不……不。”她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意图拦住长泾,只是长泾风一样地卷出去,一点点人影都寻不到,秦羽蹊放眼看去,远处的祭台上,母亲被捆绑着,她身后,站着个拿大刀的刽子手……

    “娘……娘……”她发了疯一般地大步跑去,用尽身体的每一分力气,无数次地跌倒在地上,手掌被土地挂裂出道道伤痕血口,灰尘甚至迷进眼中,眼前一派的朦胧不清……

    清凉的一声“行刑。”二字,恍如天地倾覆,她跑不到母亲身边了,王命快的不容她有半分喘息逗留,她狠狠地捶着地面,一下一下,似砸在夙恒的胸膛上……

    “王妃……王妃……您梦靥了,快醒醒。”

    恍惚中被一双软软的手推着,只是硕大的梦境太过真实可怖,她一时立在空旷的原野中怔忡着,只闻耳外之音,却遍寻无物。

    直到浑身上下血液恢复通畅,感官才一瞬觉醒。

    小腹阵阵痛入骨髓,周身如被撕裂成片,难以拼凑,她方才感觉到身体是平躺在柔软的铺面上,秦羽蹊动了动手指,双眼慢慢睁开……

    还好是梦。

    内侍局的宫女用拧好的温热帕子轻轻擦拭她的鬓角、眼角,她长长地喘着气,一双眸子定定地盯着帷幔的一角,心中的惶恐不安渐渐散去。

    隔着帷幔,她听到夙恒的声音:“这是第三次攻城了,这一次若再缴不清,不防再闭城关他几日,城内的百姓都安置的差不多了,这次定将他拼个弹尽粮绝。”

    冒灵掴掌“哈哈”大笑片刻,一抱拳道:“王爷高明,这种秋后的蚂蚱,不知死活,想蹦跶就蹦跶,我们将士图个热闹,看着得趣儿。”

    夙恒自信心十足:“这次给他來个措手不及,一会你就派一小股进去,想高枕无忧地做大梦,那也得看本王愿不愿意给他机会。”

    “是。末将这就派人去。”

    冒灵将军走了,王帐陷入安静中,秦羽蹊挥退了宫女,她一手摁在脉上,平稳的脉象代表腹中的孩儿暂且安康,她慢慢一手覆上小腹,想起之前的一幕……

    她该是怎么样子的心智丧失,竟然把双手束在最亲近之人的脖颈上,还说了十分的伤人之言……夙恒本就不知地牢中的老妪是她的母亲,她还言之凿凿地要找他拼命,也难怪夙恒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痛苦和难过,他那实诚诚的热忱怕是要变成一滩废水,付之东流了……

    夙恒将她宠成了王母娘娘,自己却成了求仙问道的座下弟子。

    他是寒了心,所以迟迟不來看她。

    秦羽蹊吸吸鼻子,眼眶红起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椅子挪开的声音,夙恒朝床榻走來,他走到塌边,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落在秦羽蹊耳里,是扭心扭肺的疼痛难堪。

    “既然醒了,就吃些东西吧。”

    他的嗓音低沉下來是沙哑的,疲倦之意尽显。

    “我不饿。”

    “那好。”他这便转身而去了,秦羽蹊睁大了眸子,泪水滴滴淌下來……

    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过了半柱香时间,秦羽蹊的眼泪都要流干,夙恒端着一盘子热粥小食來到她面前,他亲手搬了矮桌放到铺面上,然后给浓稠的粥上淋入香油,撒上新鲜的小葱花,那股香味是一剂治愈的猛药,她无声地流泪,肩膀抖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你沒有胃口,至少喝一点粥。”他沒有亲手去触碰她,只是声音有一些发颤,静静地侧坐在床榻上,他的体温伴着香气,渗入每一寸肌肤中。

    这是他们第一次闹别扭,比起她忙着哭泣后悔,他更愿意亲自往她面前迈一步,只是这一步尚留有少许愠怒和压抑,那也是他不愿意委屈她的最大让步。

    他们之间怎么会轻易地就冒出“拼命”两个字,若是负心汉还可以换个词叫负心女,她一定拔得头筹。

    不怪夙恒刻意的疏远,本是她辜负了他所有的温柔。

    秦羽蹊慢慢起身,却体力不支地又倒下,夙恒单手伸过去,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搀起來,扶坐到矮桌旁。

    面前的妻子红肿着双眸,让他疼到骨子里,夙恒将白瓷勺子放在她手心:“是不是太清淡了,我去再寻摸几个菜……”

    夙恒要走,秦羽蹊的心也跟着要垮下半块來,她连忙摆手:“不用,这样就很好了。”

    夙恒轻应下,静静地看着她一勺一勺抿着嘴巴喝粥,白粥冒着腾腾的热气,很烫嘴,她却懒得从不翻搅,只顺着边上的米皮儿刮,夙恒看不下去了,就自己用勺子帮她翻搅,碗底的粥十分烫,她皱眉看着他,似乎有所不满,但又不好意思发出來,夙恒不理她的小情绪,自顾自地翻搅,反正都是为了她好,她有什么不高兴的。

    秦羽蹊沒有孕吐的症状,安好地吃过夜宵,饭饱精神足,面颊也红润起來,夙恒习惯性地搬过靠垫垫在她背后,秦羽蹊有时候十分佩服夙恒的细心周到,他是男人,心宽,不愿意跟她追究的时候,显得很大度,很温柔,徒添给她许多悔恨。

    “我以后,遇到事情不会再鲁莽了。”她低声说着,不时偷偷瞄他一眼。

    夙恒心寒是一部分,关键是秦羽蹊的脾气,固扭的让他可气又可怜,她是个长情的女子,遇到关乎家人亲友的事情,三言两语就可以丧失理智,干出不伦不类的事情。他方才坐在书案前,忽然想问她,如果在这件事里,受伤将死的人是他夙恒,羽蹊会如何。八成也是这个样子吧,歇斯底里,与全世界为敌。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沒什么可气的了,但教训嘛……一定是要给她的。

    “我知道了。”他想起來她最担忧的事情,便主动说道:“我将你母亲接到隔壁的营帐中将养,等明日一早就带你去看她,这次你认得仔细些,别错认作她人,毕竟这么多年,风霜寒苦,人的相貌总是会变的。”

    “夙恒……我害怕……你会不会因为她是叛军所雇佣的人,就……”

    他蹙起眉头,掖掖被角:“不会,沒有这种可能,无论她是被雇佣还是就是叛军的探子,她年迈已高,我如何跟一位老人过不去,大不了一直关着就是了。你正在孕期,杀人手染血的事情我不想做了,等战事一过,我就陪着你在府中安心养胎,哪儿也不去。”

    果然噩梦吓人,险些让她信以为真,真实中的夙恒还是十分道义的,她放心地点点头:“多谢,等明日一早我再去看一眼,应该是沒错的……我母亲的音容相貌,我都记得清楚。”

    “她的身子羸弱不堪,又中过箭矢,发炎的伤口难以愈合,从接回來的那日起,我命人下的药都是军中最好的,那时是为了暗道信息,现在,都是为了你心安。”

    说着秦羽蹊又红了眼眶,夙恒连忙拿出帕子擦拭,却被秦羽蹊握住了手:“从我决定偷偷随你出征到现在,好事沒做过一个,坏事却成双结对而來,你怪我气我,我都能接受,也都心甘情愿被你怨,只是你别忍着,就算是气话说给我,我也不会生气……”

    “羽蹊,若是我重伤未愈,你会不会也如当时一般发狂。”

    她心惊,使劲摇头:“你不会的。不要瞎说。你会平平安安地陪我们母子一生一世,你不会受伤的。”

    夙恒温柔地一笑:“你看看这个性格,我怎么可以放心。”

    卫清局势杂乱,四方天地都会冒出叛军,就算呆在卫清城,也不能说一定沒有政敌暗害,他越來越害怕,害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将她独自地抛给世人。

    夙恒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健健康康地陪在她身边。

    “让你牵挂也好,人有了牵挂,就像是有了平安符,一辈子都不会走散。”

    夙恒抿唇一笑:“成亲之时,你实话告诉我,你有沒有后悔嫁给我。”

    她一怔,脸红起來,撇撇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垂下头,十指交缠:“你一定是后悔的,连我,都不确定日后如何与你相处,如何不让你讨厌,这个花花世界,是有很多很多倾世才子、皇家贵胄,我在其中,算不上最好的,可你独独选了我,我一直感激到现在,觉得自己此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无憾了,现在想來,我真是自私的肮脏可怕……”

    秦羽蹊沒想到夙恒会有如此想法,十分撼动,紧紧握住他的手,暖着煨着:“你是我选择的,相伴一生的人,不是旁人可比的,我们风风雨雨而來,今后还要经历无数风雨飘摇,你是我的亲人,住在胸口里,除非把我的心挖走,否则我将永远把你禁锢在此。”

    她单手指着胸口,弯唇一笑,给他安慰和鼓励:“相信我。”

    他点点头:“比起相信你,我更愿意包容你,日后,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我都会不离不弃,我们是三句狠话打不散的夫妻。”

    “打不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