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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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浮华 (二 上)

    第三章 浮华 (二 上)

    窦家军南下了,窦建德依旧杀到了虎牢关前,听闻李世民带來的消息,程名振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窦建德,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仇恨早已被时光冲淡,剩下的,却是钦佩、遗憾、畏惧和厌恶,诸多感觉交织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如果有可能,这辈子他都不希望自己能窦建德再碰面,不仅仅处于对此人的敬畏,而且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惋惜,在过去人生中某段最黑暗的岁月,是窦建德,用一句“咱们不是贼,恃强凌弱,鱼肉百姓者才是贼,”,让他重新看到了人生的方向,虽然只是萤火虫一般的微光,但在墨一般的长夜,萤火虫的微光也足以照亮人的眼睛,

    “世道不公,窦某为天下公之,”“杀一人无辜男子如杀我父,辱一无辜女子如辱我母,” “达官显贵也是人,咱们也是人,都有资格好好活下去,他们沒理由一定将咱们赶尽杀绝,咱们更不欠他们什么,不比他们矮半头,”这些窦建德曾经说过的话,一遍遍于程名振耳边回响,在人生的某一段时间,窦建德的形象于他眼里是那样的高大,然而,这个高大的身影倒塌之际,却又是那样的猥亵和突然,

    只因为王伏宝巨功难酬,窦建德就干脆杀了他,只因为准备拿平恩县为都城,窦建德就不惜设下圈套准备将洺州营一网打进,他曾经痛恨世道不公,誓言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国度,结果,他所做的却与所说的完全相反,他曾经藐视达官显贵,认为天地间所有人都一般高矮,他建立的朝廷里,却比任何一个朝代更等级森严,他反对滥杀无辜,到头來,王伏宝、宋正本、郑燮这些追随者,却一个个死在了他的手里……

    “孤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见程名振迟迟沒有回应,李世民非常理解地笑了笑,低声说道,

    “不,不难,”唯恐李世民心里生出更多误解,程名振慌不急待地解释,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这下,真是越解释越麻烦了,只好尴尬地笑笑,继续补充道:“末将,末将是说,窦家军看似來势汹汹,其实却外强中干,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难对付,”

    “哦,说说,”李世民的目光明显地亮了一下,笑着命令,关于窦家军的具体实力,凭借其以往的战绩很难得出确切结论,这支军队曾经将名满天下的李世绩(徐茂公)打得丢盔卸甲,也曾经硬撼全盛时期的王世充,令洛阳兵马始终无法渡过黄河半步,但同样是这支军队,却先后两次败在了幽州王罗艺之手,二十万大军被五千虎贲杀得抱头鼠窜,终生不敢北望,幽州军的实力和前两家的实力相差真有这么大么,李世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数年前他曾经亲眼见过罗艺麾下的那支塞上虎贲,精锐固然堪称精锐,但已经军中暮气已生,凭着昔日的剩勇,以一当三有余,当五已是勉强,若想将四十倍于己的敌军杀得落花流水,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然而,偏偏梦中才有可能的事情,却在现实中发生了,并且连续发生了两回,这不能不让李世民对虎贲铁骑当日的敌手,河北窦家军的实力倍感困惑,与虎贲铁骑相对时,窦家军简直像无组织的流寇般不堪一击,与其他兵马交手时,窦家军的表现却又令人瞠目乍舌,

    “其实窦家军从來就不是一个整体,所谓窦家军,应该在中间加上一个‘联’字”,揣摩着李世民的心思,程名振慢慢说道,

    一个字,登时又让李世民的眼神亮了亮,“说得好,这个‘联’字太妙了,二十万大军,中间多了这一个字,实力就要打个对折,”

    程名振笑了笑,轻轻点头,“这支大军,前身乃为河北各路绿林大豪的喽啰,窦建德勉强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却从來沒能真正整合过,守土作战,背后就是自家父老乡亲,众将士还能齐心协力,一旦远离了老巢,到陌生的地面上与人交手,军中诸将就难免各怀肚肠了,想浑水摸鱼者多,肯独臂擎天者少,”

    “好,”李世民抚掌赞叹,“听将军一席话,让孤眼前豁然开朗,对上虎贲铁骑时,谁都怕自己损失大,所以二十万大军一触即溃,与略阳公交手时,窦家军上下肯定起了护巢之念,所以个个都能悍不畏死,如今窦建德不老实在家等死,偏偏领军过黄河來与孤争锋,呵呵,他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也不能完全这么讲,”王二毛笑呵呵地插了一句,“窦建德的眼光非常长远,比起王世充、朱璨这些家伙來,高了不止一筹半筹,”

    “哦,”李世民眉头轻皱,不明白王二毛想表达什么意思,

    “唇亡齿寒,恐怕只有窦建德一个人这么想,”王二毛笑着补充,

    “殿下想好先打哪路敌军了么,”程名振笑了笑,低声提醒,

    李世民哈哈大笑,眉宇间顿时涌起豪气万丈:“孤今天跟别人核计了一整天,却一直沒下定决心,听了两位将军的话,想再犹豫也难了,王世充乃一豚,今天有口食吃,便不会管明天的死活,窦建德堪称英雄,孤明日先去虎牢会一会这个英雄,回头再杀圈中之豚不迟,”

    程名振和王二毛会心一笑,起身送秦王下山,窦建德能点倾国之兵南下來救王世充,是因为他看到了夏、郑两家唇亡齿寒,一旦洛阳城破,唐军掉过头來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窦建德,但王世充却未必看得到这一点,窦家军与大唐激战时,他十有**要作壁上观,总想着能坐收渔利,却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孤亲自领兵取对付窦建德,洛阳城这边,就交给两位将军了,”一边走,李世民一边给程名振安排新的任务,“能虚虚实实将他们吓住最好,万一王贼突然开了窍儿,两位也无须与洛阳军硬拼,提早报个信给孤,孤另派兵马前來接应你等,”

    这已经是主动替程名振、王二毛两个着想了,知道他们念在旧日的情分上,不愿直接与窦建德麾下的将领交手,所以才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任务交给了洺州营,当即,程名振和王二毛肃立拱手,答谢秦王殿下的好意,

    “其实有情有义是件好事,”李世民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表示自己的赞赏,“即便是于乱世当中,孤也不愿意跟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为伍,不说别的,光担心他们背后下刀子,就要耗费很多精力,”

    “殿下所言甚是,”程名振笑着附和,虽然沒有位列秦王阵营,对于李世民的胸襟、气度与见识,他也是非常佩服,

    “你们兄弟两个并肩作战很多年了吧,”李世民笑着问道,目光里依稀露出几分羡慕,“孤也有几个好兄弟,从小时起一直交往到现在,彼此将对方身上的毛病都看得很清楚,但但彼此之间连对方的毛病都已经习惯了,”

    “快十年了,”程名振笑笑,低声回答,“当初我跟他都是运河上扛大包的力棒儿,谁也沒想到会有今天,”

    正笑呵呵地说着闲话,脚下的山坡上忽然传來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不是很急,但与洺州营平素的习惯大相径庭,

    “谁在那,”程名振一把将李世民扯到自己身后,大声喝问,

    “我,是属下,”黑暗中,传來斥候总管黄牙鲍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慌乱和嘶哑,

    “什么事情,怎么又不按规矩來,”程名振有些怒了,皱着眉头问道,洺州营上下有一套完整的军情传递手段,使用起來非常便捷,但今天,黄牙鲍先是沒有按规矩报告李世民的到來,现在又黑灯瞎火地往不该闯的地方乱闯,

    “沒,沒事,”黄牙鲍的身影在不远处晃了晃,后边隐隐还跟着几名斥候,“天,天太晚了,雄,雄将军命属下过來问问,将军什么时候回营,”

    “雄将军,”程名振和王二毛俱是一愣,双双上前,将李世民护了个密不透风,然后悄悄向背后摆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殿下,快上马,”

    “什么,”李世民沒有听清楚,大声问道,话音落下,立刻意识到麻烦來了,迅速向后跑了几步,伸手去拉坐骑缰绳,

    几乎与此同时,黄牙鲍身后的几名“斥候”也动了,当前一人猛然提速,战马斜沿着山坡冲将过來,程名振和王二毛手中沒有长兵器,挥舞着横刀双双扑上,对方手中长槊左右一拨,來了个“野马分鬃”,登时将二人拨成了滚地葫芦,

    “教头,”被绑在马鞍上的黄牙鲍厉声长呼,把心一横,双腿用力,拿身体为武器,挡在了持槊者的战马前,

    “滚,”刺客嗓子里发出一声怒喝,长槊横扫,如鞭子般抽在黄牙鲍背上,将其从马鞍上抽下來,柴捆一样飞到了空中,

    “秦王殿下快走,尉迟将军护驾,”眼看着黄牙鲍在空中大口吐血,程名振双目俱裂,不顾自家安危,扯开嗓子大喊,

    事发突然,尉迟敬德也來不及反应,双手将李世民送上坐骑,挥着单鞭上前搏命,几名亲王府亲卫个个奋不顾身,跟在尉迟敬德身后并肩而上,持槊刺客大声断喝,“來得好,”,先一槊逼得尉迟敬德翻身跌倒,再一槊将跟上來的一名亲卫高高挑起,直奔李世民砸去,

    匆忙之中,李世民根本來不及做出反应,完全靠着平素作战养成的本能拨了下坐骑,将属下的尸体躲开,那持槊刺客也不管尉迟敬德、程名振、王二毛几个的死活,策马直取李世民,

    剩下的几名秦王府卫士舍命來救,奈何武艺与刺客相差太远,数息之间,纷纷做了槊下亡魂,“秦王殿下快走,去洺州军兵营里,”程名振从地上爬起來,抓起块石头,冲着刺客背后砸去,那刺客根本不回头,单手持槊,另外一只手拔出铁锏,向后随意一拨,便将石块拨离了方向,翻滚着落地,

    这武艺,比起秦叔宝也丝毫不逊色了,李世民自知不是对手,拨马便逃,洺州军的营盘就在丘陵下,与此处不过两里之遥,只要他在被“刺客”追上之前逃入军营,便可以安然无恙,

    事先审问过俘虏,那“刺客”也清楚今夜行动的关键所在,不理会自己的属下和其余众人,斜向拉个条直线,封堵李世民前往军营的去路,他所处位置在李世民之下,斜着又跑了个顺坡,转眼间,已经几乎与李世民并辔,李世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拨转坐骑,掉头逃窜,这下,可以暂时不与刺客拼命了,距离军营却越來越远,

    “呜,,呜呜,,”山脚下,程名振的卫士也发觉了情况不对,吹响了报警号角,数息间,营盘内有嘹亮的号角声回应,灯球、火把亮成海洋,所有士卒都在最短时间做出了反应,贯甲上马,列队聚集,

    两名主将都被秦王叫到远处商议军务,营中只有王飞、张瑾当值,二人不知道山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能将队伍拉出來,迅速向山头迫近,“救我,”李世民急得两眼冒火,冲着军营方向大声求救,混乱的人喊马嘶声中,他的求救声孱若蚊蚋,根本不可能被人听见,

    “小秦王,拿命來吧,”转眼间,持槊刺客又追了上來,槊锋在李世民背后來回画影,眼看着就要将他当场格杀,斜刺里突然飞來一支冷箭,不偏不倚,正中此人后心,

    “叮,”后心上的镔铁甲被砸出一粒火花,震得持槊者在马上微微一颤,策马追來的程名振再度张弓搭箭,接二连三向刺客射來,

    骑弓的杀伤距离很短,对方又穿了铁甲,羽箭根本无法构成致命威胁,但这一串乱箭也令刺客手忙脚乱,又要保护自己,又要照顾坐骑,转眼间又被李世民甩开三个马身,

    “呜呜呜呜,”王二毛终于与洺州营护卫汇合到了一起,不顾自己的伤势,用号角送出了正确命令,王飞和张瑾两个接到命令,立刻调兵遣将,分头朝刺客包抄过來,

    眼看着逆转乾坤的关键时机就要错过,持槊的刺客也豁出了性命,不再理会程名振的骚扰,拼着硬挨几箭,也要把李世民刺于马下,说时迟,那时快,之见他的坐骑快如闪电,载着主人游龙般冲着李世民扑去,长槊刺破夜幕,隐隐带起一阵腥风,眼看着蛇信般的槊锋就要咬上李世民的后背,斜刺里猛然又闪过一道乌光,尉迟敬德空手骑着乌骓马,插到了李世民与刺客之间,一把推歪了槊锋,

    “找死,”刺客恼羞成怒,调转槊锋,直抹尉迟敬德哽嗓,尉迟敬德迅速一歪头,让开对方必杀一击,双手顺势一搭一搅,握住了眼前的槊杆,然后双腿双手同时用力,

    他胯下的乌骓乃万里挑一的名驹,感觉到主人的心思,立刻加速向斜前方一跃,借着这一跃的惯性,尉迟敬德握住槊杆,奋力猛夺,只听“嗡”的一声,毒蟒般的长槊颤抖**,脱离了主人的掌握,被尉迟敬德硬生生抢到了手里,

    “啊,”先前还准备将尉迟敬德的尸体挑上半空的刺客來不及做出反应,长槊脱手,尉迟敬德手握长槊前半段,单臂奋力一抡,将长槊轮得如鞭子般,带着风冲着刺客砸去,

    那刺客能无声无息地突破洺州营的斥候,杀到李世民眼皮底下,自然也不是个庸手,之所以兵器被夺,一方面是力气不如对方,另外一方面却是受了轻敌之累,见尉迟敬德挥槊砸向自己,立刻双手举起铁锏,“当啷,”随着一声剧烈金铁交鸣,尉迟敬德策马前冲了数步,刺客的坐骑缓缓放慢,然后慢慢站稳,扬起头來,厉声嘶鸣,“唏,,嗷,,,”

    “來将通名,”尉迟敬德拨转乌骓,持槊指点怒不可遏的刺客, “大郑将军单雄信,黑大个,好力气,莫非你就是刘武周麾下尉迟恭,,”刺客功亏一篑,却不失风度,单手提锏,冲尉迟敬德遥遥致意,

    说话间,程名振和王二毛带着亲兵赶到,绕过交手两人,将秦王团团护在中央,尉迟敬德见李世民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笑了笑,大声道:“功败垂成,你还是不要无谓送死吧,两军阵前,咱们再分胜负不迟,”

    眼看着远处的火把越追越近,单雄信知道自己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笑了笑,冲着众人大方的拱手,“原想认识一下秦王,却沒料到能结识这么多英雄,今晚,单某也算來得值了,诸位,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将战马一拨,转身便走,王飞和张瑾领军赶來,一时不明所以,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跑了过去,

    “截下他,”到了这会儿,秦王李世民终于缓过了神來,指着单雄信的背影,大声咆哮,“截下他,给鲍兄弟报仇,他是王世充麾下第一悍将,杀之,可砍掉王世充一臂,”

    “來不及了,”尉迟敬德苦笑,丢下夺來长槊,两手一翻,血水顺着手掌的边缘淅淅沥沥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