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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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人 (一 下)

    第一章 故人 (一 下)

    对于杜疤瘌的郁闷,郝老刀也无药可医,陪着对方叹了会儿气,咂了咂嘴,低声道:“有句话,我说出來三哥你别不爱听,前几年啊,咱们可都沒少造了孽,可你我杀人放火过后,却都大富大贵了,这报应啊,不会着落在……”

    “放屁,放你个老丫子屁,”沒等郝老刀感慨完,杜疤瘌向被针扎了屁股般跳了起來,大声喝骂,“你姓郝的杀人放火,我杜疤瘌坏事做绝,可那都是咱们的孽,关小九和娟子两个什么事情,要说作孽,凡是那时候活到现在的,有谁手上沒沾过血,算起來,小九子还是最善良的呢,若是沒有他,咱巨鹿泽老少爷们儿能走出來一半儿就烧高香了,”

    “三哥,三哥,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真不是在咒小九,娟子怎么说也是我徒弟啊,我再害人,能害她吗,”郝老刀现在早就沒了年青时的火爆脾气,挨了骂也不还嘴,陪着笑脸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杜疤瘌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喘息着质问,

    “按说,娟子体内的毒早解了吧,”郝老刀想了想,低声问道,

    “当然,这么多年了,什么毒不随着汗排了去,”杜疤瘌点点头,非常有信心地回答,

    “小九长得虽然俊了些,也不是个娘娘腔吧,”郝老刀笑了笑,继续问道,

    “有屁你快放,别膈应人,”杜疤瘌又是一记大白眼丢将过來,低声怒骂,

    “老驼子生前曾经说过,他们两个,身上都沒毛病,”郝老刀点点头,叹息着道,“既然不是人的毛病,就得从外边找原因了,三哥你想想,当年跟咱们一道杀人放火的,包括孙九爷和张二哥在内,有几个得了善终,怎么唯独你跟我,大字不识几个,却吃上了五品官的俸禄,如果老天爷让杀人放火者个个金腰带,那还有天理么,小九和娟子都是好人不假,可老天爷已经让三哥你大富大贵了,还会接着让你子孙满堂么,所以我想着啊,恐怕毛病还是出在咱们哥俩身上,是咱们,是咱们享了不该享的福,拖累人家小九夫妻了,”

    “放屁,”杜疤瘌继续喝骂,但气势却明显弱了下來,过去很长一段岁月,自己不杀人就沒法活,所以必须像野兽一样时刻露着牙齿,但那并不意味着从内到外全都变成了野兽,当安定日子再度來临时,后悔和畏惧就像毒蛇一样缠了过來,杜疤瘌脸皮薄,不会像郝老刀这般偷偷忏悔,但每每在午夜,他却总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我知道我说的也许就是屁话,”郝老刀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但我觉得啊,咱们还是多做些善事吧,就算不为自己赎罪,也给后代积点儿德,”

    “这会儿才想起积德行善來,还不晚么,”杜疤瘌放声长叹,“唉,我们老杜家对不起小九啊,我缺德遭报应,老杜家活该绝后,可鹃子他生了娃也该姓程,不姓杜啊,”

    “哪还有早晚一说,能做点算点呗,咱也沒指望立地成佛,”郝老刀陪着叹了口气,低声劝道,“三哥你年龄不小了,别再娶那些娇滴滴的大姑娘入门了,即便鹃子看了不说话,也想想小九的名声啊,这上党郡遍地都是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你是侯爷的岳父,家里却藏了一堆民女不用,不是给小九找麻烦么,”

    “我不是想给自己留个后么,”杜疤瘌老脸一红,梗着脖子辩解,

    “留下了么,这么多年了,”郝老刀看了他一眼,冷笑着问,

    “随你,随你,”杜疤瘌又羞又怒,跺着脚发狠,“明天我就把她们都打发了,学着你吃斋念佛还不行么,我那是缺德么,我可是吃着朝廷的俸禄,官府可以给养着一妻一妾的,”

    郝老刀笑了笑,低声提醒,“按朝廷的规矩,小九还可以娶一妻三媵呢,他可是正经八本的县侯,,”

    杜疤瘌辩不过,摇了头叹气,叹完了,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沒拦着小九娶妾,事实上,我还跟鹃子沒少说过这事儿,可小九子不松口,我这做岳丈的,咋也沒有替女婿往家里领小老婆的道理吧,”

    “你啊,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來,”郝老刀气得直摇头,“知道人家小九是什么意思么,好好想想,然后再琢磨怎么帮自家女儿,”

    “什么意思,”杜疤瘌低声请教,“你是娟子的师父,你别干看着啊,既然知道,还不帮忙想个办法,”

    “我早就想过,想明白了才不帮,”郝老刀笑了笑,低声提醒,“你也不看看鹃子是什么脾气,小九现在是什么地位,寻常人家的女儿,能送进侯爷的大门么,我敢说一句,头天小九娘放出消息说要给儿子纳妾,第二天,媒人就会挤破脑袋,一个个,还肯定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背景不会比二毛的正妻低,那样的女人进了程家,按朝廷规矩,也要给一份诰命,不能算普通的侍妾,长得如花似玉,身后有家族支持,自己又有诰命在手,不小心再生个儿子出來,你让鹃子往哪里摆啊,”

    “这…….,这,哪能说生就生啊,,”杜疤瘌沒想到纳一个妾还有这么多牵扯,愣了愣,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止这些呢!”郝老刀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开国侯的身份,可是能传给子孙的,鹃子无所出,别人能不母凭子贵么,就鹃子那个脾气,被人骑到头上,她能忍得了几时,万一哪天忍不住了,來个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你让小九是帮着孩子他娘报仇雪恨呢,还是帮着鹃子毁尸灭迹,”

    “那,那怎么可能,多少年后的事情呢,你尽瞎说,”杜疤瘌绝不敢相信郝老刀说的话会发生,额头上却滚滚是汗,“那,那我怎么办,看着小九绝后,那我们老杜家,可忒对不起老程家了,”

    “所以,我说咱们不如就糊涂着,另想别的办法,”郝老刀点点头,低声建议,“小九怜惜鹃子,不提纳妾的这个头儿,你也别主动撩拨他,不远处九京山上有座大庙,据说很是灵验,年前的时候,我已经捐了些香火钱,让和尚给鹃子和小九祈福,但还沒见到效果,要不,改天寻个暖和日子,三哥你跟我一道上趟山?就算看风景了,也好过天天在家里边闷得发痒,”

    “要去,就别光想着看风景,这东西关键在一个心诚,至少得斋戒三天,然后一步步从山底走上去,”杜疤瘌的脸色突然郑重了起來,低声说道,

    “行,我这去让人准备,不光九京山,周围大小寺庙全拜拜,说不定哪个菩萨就开了眼,”郝老刀点点头,然后关切地道:“你的腿还走得动么,山上山下,可是不近的路呢,让仆人背着,恐怕佛祖看在眼里会怪罪,”

    “走不动,我就爬上去,”为了女儿的幸福,杜疤瘌也豁出去了,“都怪老驼子,尽干沒屁股眼子的事儿,头天还给我扎着针呢,第二天连招呼都沒打,就给阎王爷号脉去了,唉,害得我的病落个根儿,这辈子是甭想治好喽,”

    提起不久前亡故孙驼子,郝老刀心里又是一阵凄惶,“是啊,这老家伙,还郎中呢,治得了别人,治不了自己,将來在地府见了面,我非拿酒葫芦灌他不可,”

    “葫芦不顶用,得抱着坛子上,”杜疤瘌抹了抹眼角,笑着补充,“我估摸着,咱们这些人上西天是沒指望了,地府里边,却还能做个伴儿,到时候结成一伙,照样是谁也不吝,”

    “三哥你就作吧,这辈子还沒作够啊,”(注:第三声)

    “嘿嘿,嘿嘿,”杜疤瘌揉着眼角干笑,“够了,能不够么,你都说过了,我杜疤瘌一辈子沒干好事儿,到老了却捞到身官服穿,还能不知足么,况且我女儿嫁给了侯爷,她自己还有一身诰命,知足了,知足了,”

    “哪止啊,”郝老刀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要说你我这辈子,可真沒白活,你数数啊,咱们当年出塞的时候,顺手一拉扯,就抓住了一个王爷,入巨鹿泽后又一划拉,就划拉出一个侯爷,一个爵爷,就这资历,旁的不说,到了地底下后,牛头马面跟前都能咧着嘴吹上三天,”

    “还一个国公呢,一个当右武卫大将军的国公,”杜疤瘌笑着补充,“你怎么把大眼给忘了,那小子,我一见到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前几天邸报上说,他又把窦建德给摆了一道,带着郭孝恪、魏征两个跑路了,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长安,”

    “跑路了,我还真沒注意到,那他阿爷呢,他那当人质的阿爷怎么办,”郝老刀楞了一下,皱着眉头追问,

    当年他们二人跟商队出塞,路上曾经帮助过两个少年,结果这两个看上去沒什么出息的少年人,如今却都位极人臣,其中做了郡王的,就是博陵大总管李旭李仲坚,而做了国公的人,则是被李渊赐予了国姓的徐世籍徐茂公,当年眨巴着一双明澈无辜的大眼睛,不知道骗翻了多少老江湖,

    自从得知徐大眼做了瓦岗山二当家那天起,杜疤瘌就一直以慧眼识英才而自居,听郝老刀问,笑了笑,很自豪地说道:“如果被窦建德杀了老父,那他还是徐大眼么,据小九说,大眼事先抓获了王世充帐下的大将刘黑闼,献给了窦建德,所以跟窦建德恩怨两清,窦建德那家伙对身边人狠,对外人客气,得了大眼的好处,当然不能翻脸不认,所以,小九估摸着窦建德不会拿大眼他阿爷怎么样,弄不好还会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然后礼送回來,”

    “这……”郝老刀听得满头雾水,但仔细想想,窦建德还真是这么个妙人儿,笑了笑,叹息不语,

    说起这些不涉及切身利益的事情,杜疤瘌心情轻松了不少,喝上几口茶润润嗓子,继续向自己脸上贴金,“你说,如果咱们当年不带着旭子跟大眼出塞,他们两个会怎么样,估计当不上王爷和国公吧,改日见了面儿,他们是不是还得摆酒谢谢咱俩,”

    “呸,你就给自己长脸吧你,”郝老刀一气沒顺过來,嘴里的茶水全喷到了衣服上,“你个老不要脸的家伙,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旭子跟大眼是什么人啊,那是人杰,懂不,就像两大块狗头金,即便你我当年沒看见,也不会被当做沙子卖,早一刻,晚一刻的事情而已,”

    “甭管怎么说,博陵郡王当年给我牵过马,莱国公当年叫过我一声三叔,”杜疤瘌涎着脸,得意洋洋,

    “还好意思显摆,当年是谁欺负旭子年少,天天寻思着挑人毛病來着,”郝老刀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玉不琢不成器,”杜疤瘌越说越上脸,毫不犹豫地反驳,话说完了,自己也觉得有些太无耻,大笑了几声,低头去抹眼角,

    “对,改天见了旭子,这话一定要亲口告诉他,”郝老刀笑着点头,

    “估计是沒机会见他了,人家现在可是坐镇一方的极品大员,跟咱们这些有名无实的散职不能相提并论,”杜疤瘌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你说奇怪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听到旭子打别人,我就觉得解气,听到别人打旭子,我就觉得揪心,”

    “毕竟看着他长大的,”郝老刀笑着点头,“虽然隔得远了,可心里头从沒把他当外人,被他打败那次,命都差点儿沒了,我却沒怪过他,反而觉得挺佩服,挺高兴,”

    “是啊,当年在襄国郡时,看小九提心吊胆的整军备战,我心里老不是滋味儿了,好在旭子沒打过來,否则,我还真不愿意看到他,”

    “你那是被他打怕了,”郝老刀又啐了一口,笑着奚落,

    “怕是肯定的,更多的是不愿意跟他交手,心里边愧得慌,”杜疤瘌叹了口气,坦然承认,“一旦见了面儿,他要是问我,‘疤瘌叔,我给你的珠宝呢,你不是用來搭救孙九叔了吗,九叔呢,你把他救到哪去了,’不用他动手,我自己抹了脖子的心情都有,”

    “是啊,”郝老刀低声叹息,“好在他沒打过來,”

    想起那些发黄的陈年往事,老哥俩个就像喝了很多酒一般,醉意熏然,又过了片刻,杜疤瘌想了想,笑着说道:“可也奇怪,你说旭子这孩子,收拾咱们,收拾高士达,收拾突厥人,都一溜溜的,顺手的事儿,但碰上窦建德,却一直分不出个胜负來,窦建德什么本事你也知道,真正兵力一样,实打实地开战,连小九都能轻松把他干掉,更何况现在旭子还有罗艺帮忙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郝老刀站起身,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提醒,“三哥,这话咱俩叨咕叨咕,出了门,你可千万别再想起來,你仔细琢磨琢磨,老张当年为什么非要跟小九掰了,如今的皇上跟旭子之间,不跟老张当年和小九之间差不多么,我觉得,以旭子的聪明,绝不会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上身,弄不好,他已经开始为自己准备出路了,窦建德晚被灭掉一天,他就能多准备一天,”

    “哦,”杜疤瘌眨巴着眼睛,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郝老刀的言语消化干净,这几句话可真够大逆不道的,张金称什么人啊,能跟皇上比么,可仔细想想,其实也沒差多少,张金称抢地,抢钱抢女人,皇上呢,抢江山,将宝藏,抢绝世美女,只是手段不同,能力有大有小而已,

    唯独与众不同的,就是小九和旭子,他们两个要的和别人不一样,但仔细区分,小九和旭子也有差别,小九踏实,实在,偶尔有点小心思,却依旧让人愿意拿他当个晚辈,而旭子,则像自己当年出塞时在燕山上看到的那些古松,吸尽天地英雄气,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依旧不倒,无论何时何地看见,都令人敬意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