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字体: 16 + -

第四章 恩仇 (二 下)

    这个季节里,当然不会有什么闪电出现,铅灰色的彤云下,北风像小刀子一样刮着,吹透连绵军帐,吹透人的衣服,把寒气一直吹进人的骨髓当中,

    窦建德紧了紧身上的银狐皮裘,依旧感觉不到一点儿温暖,他现在越來越像一个王爷了,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隐隐的富贵之气,可这幅身子板,也越來越娇贵了,以往在豆子岗时,披上块麻袋片子就能过冬,如今,皮裘里边再裹了丝绵夹袄,依旧挡不住冬寒,

    比料峭寒风更令人痛苦的,是内心深处的孤独感,自从逼死了王伏宝和自己的亲妹妹之后,这种孤独就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除了妻子和未成年的儿子外,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可事必躬亲的话,他的体力和精力又实在有些吃不消,若说心里边一点儿悔意都沒有,那纯粹是骗人的,但古來帝王皆寂寞,既然选择了问鼎逐鹿,他就必须沿着这条寂寞的旅途继续走下去,不管前方有沒有尽头,

    “主上,请用蔘茶,”给窦建德伺候笔墨的人,是大儒孔德绍辗转弄來的一个太监,也姓孔,曾经在杨广面前行走过,为人十分机灵,见到窦建德不断地紧衣领,立刻将鎏金火盆里的香木白炭拨旺了些,并且将盘在火盆上的一壶蔘汤端了下來,亲手替窦建德斟满,

    “这东西,能管什么用,”窦建德不信补品,但也沒用非常严肃的拒绝,接过蔘汤來抿了抿,然后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宋先生呢,还沒有來么,这么几步路,怎地去了如此长时间,”

    “回主上的话,”孔老太监蹲了蹲身子,低声启奏,“亲卫已经去了,但还沒消息传过來,主上也知道,宋先生脾气一向不大好,”

    “嘿,”窦建德忍不住轻轻撇嘴,宋正本在跟他置气,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明白,亲贤臣,远小人,轻赋税,整武备,称王以來,大夏国的治国方略,哪一项不是按照宋正本当初的建议在做,但自己就弄不明白,他宋某人还要怎样,王伏宝已经死了快一年了,程名振也早就做了大唐的开国伯,也许当初自己处理他们的决定是草率了一些,但木已成舟,还非得逼自己当着众人的面儿承认错误么,

    “主上的肚量,真是天下少有,”看出窦建德心里对宋正本很是不满,孔老太监笑了笑,低声恭维,

    “什么意思,”窦建德警觉地扫了他一眼,低声问道,

    “沒,沒什么意思,”孔老太监觉得自己好像立刻被窦建德的眼神剥光了衣服,一边向后退缩,一边讪笑着解释,“老奴当年,老奴当年服侍先皇,服侍大隋皇帝的时候,他老人家可沒您这么好的脾气,虽然虞世基和裴矩私底下敢联合起來欺骗他,但当着他的面儿,却谁都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是说,孤家太放纵宋仆射了,”窦建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厉声喝问,“谁教你这么说的,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老奴,老奴冤枉,”孔老太监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头如捣蒜,“老奴,老奴真是气愤不过,才替主上说句公道话,老奴今天如果有半句虚言,就叫老奴天打雷劈,下辈子还做太监,”

    “呸,你个死东西,做太监还做上瘾了,”窦建德被对方最后一句话气得乐出了声音,上前踹了一脚,低声骂道:“滚起來吧,别动不动就跟磕头虫一般,内宫不得干政,所以朕稀罕谁,讨厌谁,你只能在旁边看着,不准说话,更不准将消息传到外边去,”

    “老奴,老奴遵旨,”孔老太监又磕了个头,手忙脚乱地爬了起來,

    “孤不是杨广,所以你也别劝孤做无故诛杀大臣的鸟事,很多人看宋仆射不顺眼,想取而代之,孤心里知道,但宋仆射的本事,他们谁也比不上,”窦建德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老奴不敢,老奴真是无心之失啊,”孔老太监抬起手來,接连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老奴多嘴,老奴该打,王驾千岁仁慈,不跟老奴一般见识,”

    “行了,孤沒想把你怎么着,”看到孔老太监的嘴角已经渗出血來,窦建德大声喝止,“以前的事情,孤沒给你定规矩,所以也不能怪你,以后的事情,你好自为之,”

    “谢王爷宽容,”孔老太监又蹲下半个身子,媚笑着说道,一张带着血迹的老脸被灯光照得油亮,看起來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窦建德不喜欢这张脸,但在内心深处,他却不得不承认,孔德绍找來的这个老太监,的确比自己那些笨手笨脚的侍卫们更会伺候人,有些话你根本不用说出來,他就能猜到,有时候你的眼神刚一动,他的手已经到了,这样好使的太监,整个河北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所以尽管孔老太监身上有很多坏毛病,并且非常饶舌,窦建德还是一再容忍了他,

    这回,老太监又习惯性地蒙混过关了,见窦建德不打算再追究自己进谗的事情,偷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蹑手蹑脚蹭到中军帐口,把帐帘拉开一道缝隙,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外边的天依旧是黑沉沉的,彤云遮挡了月亮和星星,让大地上一点儿自然的光亮都沒有,沾满了牛油的火炬在风中跳动,将巡夜士卒的身影不住地拉长缩短,使得长夜显得愈发地凄清,

    “别看了,宋先生肯定不会來了,给孤点一盏灯笼,孤亲自去找他问计吧,”窦建德的声音从背后传來,里边听不出任何的愤怒,

    “唉,唉,,”老孔太监楞了一下,然后连声答应,真是稀罕景,他做了半辈子太监第一次瞧到,王爷找大臣问计,大臣因为不高兴就拒绝前來回话,到最后,王爷还得亲自低声下气上门去求教,呸,这是哪门子王爷啊,一点规矩都不讲,真是他娘的胡闹,

    肚子里边不断腹诽着,孔老太监的手脚却非常麻利,转眼间就点燃了灯笼,找好了侍卫,带领一干人等簇拥着窦建德向大夏国左仆射宋正本的寝帐走去,

    人还沒到,宋正本已经起身迎了出來,远远地向窦建德做了揖,口称“死罪,死罪,”,脸上却沒看出來半点儿惭愧之色,

    “天太晚了,想必你已经睡下了,孤有要事,所以不得不搅了你的好梦,宋卿大人大量,别跟本王一般见识,”窦建德即便是泥捏的,也被激起了几分土性,笑了笑,低声抱怨,

    “臣正准备往中军去,先前只是沒看完各处送來的军报,不敢妄下结论,所以才耽搁了,请王驾千岁恕罪,”宋正本又做了一个揖,低声回应,

    窦建德仔细一看,发觉宋正本身上的确穿的是朝服,知道对方并不是故意怠慢,点点头,笑着说道:“什么恕罪不恕罪的,这么晚了,孤的确不该再打扰你,进去说话吧,这该死的天气,可真叫个冷,”

    “王爷请,”宋正本命人拉开帐帘,将窦建德和孔老太监让进寝帐内,“臣这里乱得很,一直沒让人收拾,王爷多担待些,”

    “无所谓,”窦建德大度地摆摆手,找了个裹着羊皮的木墩子缓缓坐下,“军报都看完了,有什么心得沒有,”

    “强敌环伺,时不我待,”宋正本摇摇头,低声回了八个字,然后拎起火盆上的水壶,给窦建德和自己都倒了杯浓茶,将茶杯捧在怀里,一边抿,一边继续说道:“讨伐宇文化及之战,必须速战速决,时间拖得太久了,恐怕对我军会非常不利,”

    “程名振打到哪了,”窦建德耸耸肩,冷笑着追问,

    “最近战报,他刚刚攻下了滏阳,可能向南,也可能向北,”宋正本想了想,迅速给出答案,

    “孤早就知道他会來,等孤收拾完了宇文化及,自然会去收拾他,”窦建德撇了撇嘴,继续冷笑,“后方先不管,随他闹腾去,大不了把襄国郡再让他打烂了,待大军挥师,他立刻就得滚蛋,孤想跟你商量商量眼前的事情,宇文化及、李道宗跟孤,现在是三足鼎立,无论谁跟谁先打起來,第三家肯定会趁机上前捞便宜,你说,孤该怎么办,”

    “王爷对聊城志在必得么,”宋正本沒有直接回答窦建德问话,而是皱着眉头反问,

    “当然,宇文化及既然走到了孤的地头上,孤沒理由放过他,大隋因奸臣谋篡而失国,孤虽然是出身寒微,却也知道给先帝报仇,不像某些人,嘴里念叨着皇恩浩荡,肚子里边却全是乌七八糟的玩意,”

    杀宇文化及,替杨广报仇,进而让大夏国得到隋朝遗老遗少们的承认,这是窦建德在出兵前已经做好的规划,任何困难都动摇不得,宋正本听窦建德说得斩钉截铁,知道一场恶战已经在所难免了,犹豫了片刻,小声建议:“既然如此,王爷何不以退为进,让李道宗跟宇文化及先拼个两败俱伤,”

    “怕是李道宗不肯,他先前跟宇文化及已经交上了手,见到咱们一來,立刻退了下去,”窦建德叹了口气,满脸无奈,

    “那咱们就主动出击,先打李道宗,再斗宇文化及,”宋正本想了想,又拿出另外一个主意,

    “怎么个打法,”窦建德知道宋正本脾气虽然差了些,见识却是数一数二的,立刻站了起來,大声追问,

    “李道宗跋山涉水而來,最顾忌的就是自己的后路,而据微臣观之,唐军的战意似乎不强,与其说是要讨伐宇文化及,不如说是做样子给别人看,因此,臣以为李道宗必然不肯与我军拼命,而我军只要摆出决战姿态,逼走李道宗,宇文化及就会立刻从背后压上來,那时,主公事先布在聊城内的暗棋,就可以出其不意发难…….”

    “哦,当真,”窦建德沒想到宋正本提出的计策如此简单,皱着眉头追问,

    “臣从來不说戏言,”宋正本翻了翻白眼,冷冷地回答,

    “看你这幅狗脾气,孤还不能问问么,”窦建德笑了笑,低声数落,“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在聊城布下了暗子,哪个告诉你的,”

    “一个半月前,王薄将军反出清泉的时候,臣已经猜到了,”宋正本叹了口气,沉声回答,“主公如果还想用臣出谋划策,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总瞒着臣为好,”

    “不瞒着,不瞒着,我不是不想被宇文化及的眼线察觉么,所以就把大伙都瞒下了,也不是只针对你一个人,”窦建德惭愧地笑了笑,大声承诺,

    “还有,攻破聊城后,主公打算如何对付程名振,”宋正本也不想在这个问題上过分纠缠,笑了笑,将话題岔往别处,

    “他已经是敌国的大将了,我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把他当做上宾给供起來吧,”窦建德刚刚好起來的心情立刻低落了下去,耸了耸肩,笑着反问,

    “王爷,,”宋正本见此,原來想说的话就说不出口了,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如果后方损失太大,恐怕抵不住前方所获,微臣建议,王爷还是派一员够分量的将领回防,不要太小瞧程名振,”

    “孤小瞧他了么,”窦建德笑了笑,嘴角露出几分不屑,“孤已经够看得起他了,才命令几个郡按兵不动,任由他在孤的地盘上往來驰骋,”

    “可这份军报,却说魏郡太守已经领兵出击,”宋正本抓起一份新誊抄的军报,将上面的内容指给窦建德看,“主公莫非以为,区区一个麴太守,就能对付得了百战名将,”

    “哪里,”窦建德一把将军报抓了过來,在灯下仔细观看,宋正本手里这份是誊抄版,军报的原件就在他的御案上,可惜今天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他根本沒时间仔细看,

    曾经被杨公卿追着打的麴稜居然主动进攻程名振,他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气急败坏,将军报往地上一丢,窦建德厉声大吼,“來人,拿孤的手谕,八百里加急赶往魏郡,有主动出城跟程名振野战者,不论胜败,事后一律问斩,去,立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