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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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功贼 (六 下 )及尾声

    第四章 功贼 (六 下 终章)

    逃了沒多远,高雅贤就幡然醒悟自己上了一个无比愚蠢的大当,拨转坐骑,再度冲着刚才的战场扑将过來,只可惜为时已晚,程名振等人就像春天的雨水般,转瞬之间就在洺州大地上销声匿迹,任高雅贤带人翻遍了战场周围二十里,也是连个人影子都找不见,

    粮食被烧了,人也丢了,带着一肚子懊恼,高雅贤垂头丧气地回营缴令,刘黑闼忙着调遣兵马防范唐军渡河,听完汇报后倒也沒怎么难为他,但很快,高雅贤自己就发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错,

    自从程名振在洺水附近现身后,连续十几天,各地都有被洺州营袭击的消息传來, 这些熟知襄国郡地形的“流寇”结成小队,或者趁当地守军不备,混入县城,杀死官吏,或者埋伏在大路两边,打劫刘黑闼手下好不容易从百姓嘴里扣除來的那点粮草辎重,刘黑闼几次派兵去征剿,都一无所获,人派多了,程名振不肯交手,仗着其军中战马数量多的优势,撒腿便走,人派得少了,则根本不够给洺州营塞牙缝,往往是征剿方和被征剿方颠倒了过來,到最后只给刘黑闼剩下一地尸体,

    而刘黑闼还不能抽调太多的力量去解决这根背后芒刺,在漳水河对面的秦王李世民仿佛跟程名振二人之间早有默契般,不断向刘家军施加压力,唐军中装备了大量的床弩,隔着河,就能射得对岸站不住人,而唐军的辎重营更为厉害,居然不顾漳水河春汛在即,随时都可能泛滥的危险,于河东岸搭起了十几座浮桥,在床弩和脚张强弓的掩护下,每天,那些浮桥都会向西岸延伸数尺,一旦其桥头搭上西岸的河滩,除了决一死战外,刘黑闼已经无第二条路可选,

    等待的日子最为难捱,有时候,刘黑闼甚至想下一道命令,后退数里,早点把李世民给放过來,他手中的军粮已经见底儿,即便春汛到來之前唐军依旧不能过河,到了夏天,将士们也会因为缺粮而溃散,而程名振这个狗贼,还在不断地骚扰着他的后方,将最后一点刮地三尺弄來的粮食给劫走,每当运粮队被劫的消息传來一次,刘黑闼就明白悬在自己头上的刀又落下一寸,既然,早晚会有一天那把刀将砍掉他的脑袋,他宁愿那一天來得早一些,

    程名振给刘家军带來的麻烦还不止于此,尽管刘黑闼下令封锁了消息,随着军粮一次次被劫,其麾下的弟兄们还是听到了有关程名振要替老娘妻子报仇,将欠下血债者全部杀光的流言,本來,刘家军造反,是为了替窦建德,替所有被大唐歧视、压榨的河北豪杰讨还一个公道,现在这样一來,却成了刘黑闼与程名振两个间的私人恩怨,在前途渺茫的情况下,大伙士气原本就非常低落,突然发现一直支撑着大伙的所谓国恨不过是某些人的家仇,心中的沮丧可想而知,

    沒有人甘愿为与自己无关的私怨付出生命,哪怕刘黑闼在军中的威望再高,也不能迫使大家如此付出,程名振出泽还不到一个月,漳水河东岸的浮桥也与西岸还有着不短的距离,刘家军已经人心惶惶,每天夜里,都有人冒着被抓回來当众吊死的危险,从军营里逃走,不少将领都半公开地抱怨,说董康买当初不该杀红了眼,连女人都不放过,以至于惹下程名振这个九头蛟,试问在这襄国郡的大地上,谁对一草一木能比九头蛟更熟悉,所有屯田点几乎都是他亲手建立的,里边的百姓对他比对自己家人还要亲,所有山川道路,他几乎都亲自勘察过,并且对其了如指掌,在地利与人和都无法掌握的情况下,想要抓住程名振,简直比登天还难,

    “那能怪我么,”董康买一次次被人埋怨,终于到达了忍耐的极限,跑到刘黑闼面前,请求对方为自己主持公道,“那女人就像个疯子般,连砍了我二十多个手下,我当时不下令乱箭射死她,难道还把脖子伸过去让她接着砍,”

    “他们也是心里头不痛快,随便抱怨几句罢了,你别理他们,话又说不死人,”刘黑闼的声音听起來无比疲惫,应大伙的要求,他已经正了名号,自立为汉东王,但这个辉煌的头衔并沒能让弟兄们士气提高多少,相反,军中越來越多的人开始认为,当初他煽动大伙造反,根本就不是为了替窦王爷讨还公道,而是切切实实地为了谋取自家江山,

    刘黑闼无法堵住别人的嘴,也懒得替自己再辩解,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涂抹的,如果他战败了,恐怕将要背负更多的罪名,如果他侥幸打败了李世民,迫使大唐承认河北的割据现实,并且以帝王之礼厚葬窦建德,那些谣言自然会慢慢平息下去,

    推己及人,刘黑闼也不希望这个时候,董康买再因为别人背后的几句议论,就挑起沒必要的争端,大伙现在是一根绳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即便沒有程名振那句要将大伙赶尽杀绝的誓言,落在秦王李世民手里,难道谁还能有什么好下场,看看单雄信是怎么死的,再看看殷秋等人的结局,难道谁心里还能存着大唐皇帝会突发善心,既往不咎侥幸的念头,

    他这番好意,显然不能被董康买所理解,见对方依旧一味地和稀泥,董康买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说道:“你不管,是不,你不管,就别怪我不尊重你,从今往后,再让我听见谁背地里嚼蛆,我就把他的舌头给割下來,你看着,我说到做到,”

    “老董,”刘黑闼猛然转身,花白色的胡须上下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嫌咱们的麻烦不够多么,”

    “正因为麻烦多,才要快刀斩乱麻,”董康买抬起头,毫无畏惧地与刘黑闼对视,“敢私传谣言,扰乱军心者,杀,临阵不前,贪生怕死者,杀,保存实力,不顾同僚者,杀,处事糊涂,放走强敌者,更该杀,还有私藏军粮的,杀,放任属下逃走的,杀,妄议战局胜败的,杀,与李家眉來眼去的,杀,……...”

    接连说了十几个杀字,他说得两眼通红,蜷曲的胡子上面布满吐沫星子,望着其狰狞的模样,刘黑闼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冷笑着问道,“杀,好,杀就杀,都杀干净了,李世民也不用渡河了,你再给我一刀,拿着大伙的脑袋请功去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个不知…….”董康买气得大叫,上前数步,就想抓住刘黑闼的脖领子理论,周围的侍卫见状,立刻一齐拔刀出鞘,董康买听到背后的利刃磨擦声,骤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已经伸到半途的大手猛然挥下來,重重地拍在自家大腿上,“我,我,唉,你当断不断,早晚招祸,”

    “退下去,沒你们什么事情,”刘黑闼一竖眼睛,将自己的侍卫斥退,然后笑了笑,强忍住心中不快问道,“还能有比眼前战局更重要的事情么,老董,你这莽撞性子可得改改,否则,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怪罪你,弟兄们也难免会心里犯嘀咕,”

    “嘀咕就嘀咕去,谁嘀咕,我就……”董康买又想放狠话,意识到自己失态,咧了下嘴,换了种相对缓和的语调说道,“我还怕他们嘀咕么,你说得对,吐沫星子淹不死人,但你还是早做决断,这么一味死挺,总不是个办法,”

    “我也为此烦着呢,”见董康买退让,刘黑闼也不再追究他失礼,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唐军虽然强大,但只要弟兄们肯齐心协力,春汛之前,我保证他们过不了漳水,可春汛早晚有结束的那一天,襄国郡太小了,拖得越久,情况对咱们也越不利,”

    “是啊,”说起眼前的战局,董康买也觉得气馁,“阿史那家族的建议,不知道你怎么考虑的,我觉得他们开出來的条件不错,罗蛮子正忙着跟高句丽人对峙,怀戎和昌平之间,刚好有个空档,”

    “那样,恐怕我就太对不起头上的这‘汉东王’三个字了”刘黑闼喟然长叹,关心着河北战局的,不止是当事双方,远在塞外,突厥王庭亦试图火中取粟,早早地就派人潜入中原,暗中联系上了刘家军的将领,董康买和王小胡两个都有胡人血统,所以觉得突厥王庭开出來的条件很诱人,而高雅贤等汉族将领,眼下则宁愿做一个战死鬼,也不想去塞外给突厥人当鹰犬,

    刘黑闼本人,则始终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北方地广人稀,博陵军和幽州军最近又分别被高句丽及靺鞨所扰,只要他能成功逃到涿郡,便有足够的把握从博陵军和幽州军两大势力交界处穿过去,可到了塞外,他的半生英名就彻底付于流水了,日后别人再提起他刘黑闼,不会再认为他是敢于替窦建德报仇,有担当,有魄力的硬汉子,而是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利用窦建德的死和弟兄们心中的不平,铤而走险的一个奸雄,

    对于刘黑闼的顾忌,董康买认为根本不值得一提,“汉东王,不就一个名号么,活着总比死了强,况且,投靠突厥人的事情,咱们又不是第一个做,他李渊,当年不也是认了突厥人当干爹,才得了半壁江山,”

    “唉,”刘黑闼又了叹了口气,不置可否,与很多北国人一样,经历了魏晋南北朝之乱后,他的血脉中,也是胡汉混杂,所以内心深处对胡汉之分看得并不是很重,然而,万一他认可了董康买的看法,以对方那张大嘴巴,肯定无法保住秘密,那样的话,刘家军中就要有一半的将领会愤而离去,眼前的仗,不用打就已经败了,

    正犹豫间,军帐门口又传來一阵脚步声响,刘、董二人迅速抬头,看见高雅贤浑身是水,气喘嘘嘘地跑了进來,

    “下暴雨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居然沒听见,”心里多少有点儿虚,刘黑闼主动找话,

    “下了好一阵子了,还打了好几个响雷,”高雅贤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大声回应,看到董康买也在场,他忍不住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我刚才去河边巡视,发现唐军居然在冒雨修桥,修得最快的那座桥,桥面距离河岸已经不足一丈了,咱们这边,有些地方水很浅,如果唐军冒着被冲走的危险强渡的话,一丈宽的距离,游不了几下就能踩到水底下的硬地,”

    “放箭啊,都是傻子,干看着人家修,”董康买毫不犹豫地一眼瞪还回去,同时大声提醒,

    “弟兄们放箭阻拦,河上风大,根本起不到效果,”高雅贤像看白痴一般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刘黑闼汇报,“强弩还凑合,但咱们军中强弩太少了,根本压不住对方,”

    “我这就跟你一道去看看,”闻听此言,刘黑闼再也坐不住,拔腿就往中军帐外走,

    外边的雨下得极大,就像瓢泼一般,如果雨按照这个势头持续下去,用不了两天,漳水河对唐军來说就会变成天堑,怪不得李世民要派人冒雨抢修浮桥,

    “天不亡我,”刘黑闼用力握了握双拳,仰头大笑,笑罢了,将大手一挥,豪气满怀地说道:“把各营的强弩全调上去,能干扰多久是多久,春汛马上來了,看姓李的有沒有本事跟老天爷斗,”

    “只要春汛下來,咱们就可以掉过头去,先解决掉姓程的,这回得小心点,派个胆子大的人领兵,”董康买也很是兴奋,在暴雨中挥舞着拳头,大声提醒,

    这么明显的嘲讽,高雅贤怎可能听不出來,但难得一次,对方沒跟他纠缠,而是上去拉了一把刘黑闼的衣袖,焦急地说道:“汉王且听我一句,我觉得此事有点古怪,”

    “怎么古怪法,”刘黑闼回过头,笑着询问,“你先别急,让我把兵调遣完了再说,老董,你麾下擅长射箭的人多,赶紧全派到河边去,顺便通知其他几位弟兄,让他们也把麾下弓箭手全拉出來,别再藏着了,顶过了这两天,我请他们喝酒,”

    “唉,”董康买高兴地带应,刚要转身,猛然间,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下來,将不远处一株老树劈了个粉碎,

    “保护汉王,”高雅贤大叫一声,飞身将刘黑闼压在了泥坑中,周围的亲卫蜂拥而上,尽管被不测天威吓得脸色煞白,却依旧在刘黑闼周围搭了道人墙,

    “沒事,沒事,不就打了个雷么,谁还沒见过打雷,”刘黑闼白着脸,从水坑中爬起來,奋力拍打身上的泥巴,“老董,拿我的令箭去调兵,老高,刚才的事情谢谢你了,下回,别靠近,我倒要看看老天爷到底想怎么着,”

    董康买接令跑远,高雅贤急得直搓手,“汉王,你听过说句话啊,李世民这这个节骨眼上冒雨修桥,实在蹊跷…….”

    话音未落,半空中又是一道惊雷滚过,随即,河岸放向传來了震耳的喊杀声,“报,汉王,唐军从浮桥上强攻过來了,”一名小校跌跌撞撞从雨幕中冲出來,在刘黑闼面前扑倒,“前锋已经登岸……”

    “什么,这么快,”刘黑闼一把扯起报信者,同时狠狠横了高雅贤一眼,作为军中大将,刚才既然发现唐军有抢在春汛之前渡河的企图,就不该离开河岸,派什么人往中军送信不成,还非要自己眼巴巴地赶來卖乖,‘

    “他们沒等桥修完,就跳进了河里,有一段水浅的地方,已经可以淌着走,”小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汇报军情,

    “拿我的兵器跟披挂來,”接下來的话,刘黑闼已经无需再听,将手一伸,冲着亲卫们命令,

    他武艺过人,在以往的窦家军中就沒遇到过对手,这次,亦想凭着个人的勇武來唤起大伙的士气,高雅贤向旁边退开几步,犹豫了一下,又咬着牙走上前,抓住刘黑闼的胳膊,“此事蹊跷,你想想,李世民为什么不早点抢渡,偏偏等着汛期來时才抢渡,他就不怕上游的水提前冲下來,淹沒了他的大军么,”

    刘黑闼被问得一愣,转过头,目光上下打量高雅贤,“什么意思,你快点说,”

    “我只是推断,不敢确定,”高雅贤本來就不是个勇敢的人,否则当日也不会上了王二毛的当,在胜券稳操的情况下,被对方用疑兵之计给惊走,此刻被刘黑闼刀锋般的目光一盯,心里更觉得犹豫,“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程名振,他的所有行动我都仔细琢磨过,汉王发现沒,他好像一直在围着洺水、平乡、肥乡三地打转,从沒走远过,”

    “那又怎样,他还敢带人冲我的大营不成,”刘黑闼一边在亲兵的伺候下冒雨披甲,一边不耐烦地追问,

    “我听说,洺水河上的所有堤坝,都是他们夫妻当年带人修补过的,”高雅贤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我沒把握,但我有点儿害怕,”

    “咔嚓,”又是一道炸雷,震得大地來回摇晃,刘黑闼的脸上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顾不得河岸边的震天喊杀声,三步两步跑回了中军,将悬在帐壁上的舆图一把扯下,扑在地上,仔细观瞧,

    这份舆图,也是程名振的当年替窦建德绘制的,上面山川河流标记极为清晰,眼下,李世民带领唐军驻扎在漳水河的东岸,刘黑闼自己带领大军驻扎在漳水河西岸,在漳水河的西岸以西,距离刘家军大营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襄国郡的另外一条大河,洺水,在程名振未于平恩屯田前,洺水年年春天都要泛滥,冲得夹在两条大河间的三角地段一片狼藉,程名振夫妻亲自带人重修了堤坝,才造就了漳水与洺水之间的万顷良田,

    “你怎么不早说,”伸手推了高雅贤一把,刘黑闼大声抱怨,他一直在盼着春汛,因为春汛可以令漳水暴涨,阻断李世民的去路,可想而知,这些天來,程名振一样在盼着汛期的到來,因为咆哮的洺水,刚好可以助他兑现,当日的誓言,

    “把你麾下所有兵马带上,一定抢在程名振之前,到达洺水堤坝,”又一声惊雷炸响,将刘黑闼的咆哮吞沒,再顾不上什么王家威仪,他揪住高雅贤的脖领子,大声命令,“如果这次挡他不住,你就不用回來了,咱们,咱们一道等死,李世民过了河,咱们要死,李世民不过河,咱们一样得死无全尸,”

    “嗯,”高雅贤点点头,转身出帐,是不是带足了兵马的程名振之对手,现在他无法考虑,他们现在只想早一步赶到上游的洺水大堤,哪怕是扑了个空,验证了自己刚才不过是疑心过重,被董康买等人看笑话,也好过站在此地等死,

    三十里路,骑兵冒着雨赶,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情,当遥遥地看见了雨幕后那座青黑色的堤坝之时,高雅贤悬在嗓子眼处的心脏,终于落了下來,

    程名振不在堤坝上,那他会在哪里,他这些天來狼一般于洺水河畔逡巡,不就是为了此时么,

    “咔嚓,”一道闪电劈落,照亮远处咆哮的河流,太行山上的洪水已经下來了,作为巨鹿泽的重要水源和汇入漳水下游的一条重要支流,洺水河向來涨得比漳水早,黄色的水流夹着石块,朽木,卷起一道道惊涛骇浪,在频繁的撞击之下,那些石块和木头都冒着热气,仿佛开了锅一般,上下起伏,

    高雅贤无心思观赏这自然界里难得一见的景象,从身边抽出令箭,交给自己的义子高亮,“回去向汉王汇报,洺水大堤安然无恙,老子这几天就盯在这了,让他放心对付李世民,”

    “诺,”高亮轻轻一躬身,拨转马头,冲入雨幕,望着对方那矫健的身影去远,高雅贤慢慢又转过头去,再度观看不远处的堤坝,看得出來,重修堤坝时,程名振很是用心,相当长的一段堤坝,都用四四方方的黑石头加固过, “这种堤坝,即便蓄意挖,也需要花费很大力气,”带着几分欣慰,高雅贤苦笑着想,“如果当初董康买别那么狠就好了,程名振当年凭着此堤活人无数,重修这条大堤时,恐怕他也沒想到会用來杀人…….”

    正冒着想着心事,天空中又亮起一道闪电,“那是什么,”电光石火间,高雅贤在堤坝上看到几个黑漆漆的东西,沒等走近观看的弟兄们回來报告,他的心脏猛然缩紧了一下,瞪圆眼睛,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亲兵问道:“小亮子呢,已经走了么,”

    “少将军已经走了好 一会了,”亲兵楞了楞,茫然地回答,

    “啊,”高雅贤发出一声惊呼,拨转坐骑就要亲自去追,半空中又是一道电光闪过,滚滚雷声背后,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响了起來,

    “上当了,”高雅贤恍然大悟,如果自己不派人送信回去,刘黑闼怎可能放心在河岸边跟李世民纠缠,李世民派过河來的,恐怕全是死士,牺牲掉这几千人,却可以用洪流吞沒刘黑闼手中十几万大军、

    这程名振,也忒狠毒,

    此刻再想派人给刘黑闼示警,已经來不及了,重重雨幕背后,大队大队的唐军慢慢现出了身影,不止是程名振的洺州营,还有王君廓的河内军,侯君集的飞虎军,三路以骁勇善战而闻名的悍卒,团团围拢过來,将高雅贤的退路完全封住,

    这些天,那些打着洺州营旗号四处劫杀运粮队的,也不止是程名振一个,刹那间,高雅贤全明白了,在襄国郡这片土地上,他和刘黑闼等人才是外來户,程名振既然当年能在窦建德眼皮底下遁走,自然有无数办法,躲过巨鹿泽出口的监视,更有无数条隐藏起來,不为外人所知的道路,供他带唐军进入襄国,

    所谓漳水河上的浮桥,本來就是个幌子,李世民在开始就沒想强渡,而是利用浮桥吸引刘黑闼的视线,其实,他跟刘黑闼一样,都在苦苦盼着,盼着漳水河每年必來的春汛,

    谁给他献上了这样一条绝户计,

    除了背负血海深仇,又熟知襄国郡地形的程名振之外,又能有谁,

    沒给高雅贤任何机会懊悔,飞虎军挥舞着横刀,冲破雨幕,深陷绝境,仓促应战的刘家军乱成了一团,被飞虎军直接砍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血顺着缺口处喷射,与天空中的暴雨搅在一起,染红整个地面,

    这是今天的第一滴血,却不是最后一滴,

    与飞虎军呈一个锐利夹角,河内军也扑了上來,就像虎入羊群般,将高雅贤的嫡系部属砍到在血泊当中,紧跟着发起攻击的是洺州营的骑兵,他们的动作尤为迅捷,远远地在战场外围画了道弧线,趁着高雅贤的军阵被压得步步后退之时,硬**了军阵侧后,

    “顶住,别乱,”高雅贤大声呼喝,试图稳住阵脚,然后寻找机会突围,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在三路大军的围攻之下,他麾下那些疏于训练的兵卒如阳光下的残雪般迅速崩溃,左营统军被王君廓劈成了两半,右营统军跪地祈乞降,死于乱刃之下,左右两翼覆灭之后,中军很快步其后尘,高雅贤策动战马,落荒而走,侯君集带领一小队骑兵,紧追不舍,

    “别管我,该干什么干什么,老子的马快,追上此人后,自有办法逃命,”匆忙中,高雅贤听见侯君集冲河堤上叫嚷,他沒胆子回头张望,胸口紧紧贴住战马脖颈,双腿拼命磕打,

    他又想起了程名振当日的那句话,“所有手上沾了我娘我妻子血的人,程某一个都不会放过,一个,都不会放过,”

    暴雨下,程名振策马冲上了河堤,“都准备好了么,”强忍住雨水浸泡伤口带來的眩晕感,他大声问道,

    “都准备好了,钎子早就砸进了石头缝中,只要拔出來,水自己就能把河堤冲垮,”王飞在河堤上抬起头,满脸是水,

    “让所有人别打扫战场了,直接上河堤,尽可能往高处走,”程名振点点头,声音比脸上的雨水还要冰冷,左右亲兵吹响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不远处,有无数号角回应,听到号角召唤,河内军,飞狐军,洺州营,在各自的中层将领带领下,纷纷牵者坐骑走向事先选好的高处,

    王二毛跌跌撞撞跑过來,犹豫着,慢慢扯住程名振的胳膊,“咱们,咱们非得这样么,”

    程名振默默将他的手臂推开,沒有回应,天空中的雨下得好大,乌云翻滚,仿佛一条黑龙在云端游动,记得那年在馆陶县,也是这么大一场雨,为了周家的半吊赏钱,他跟王二毛两个冒着雨给粮食添遮盖,浑身上下都被淋得湿透…….

    “小九,”王二毛又扯了他一把,声音里边已经带上了哀求,

    程名振摇摇头,奋力挥下了令旗,

    当他走出巨鹿泽的那一刻,刘家军的结局就已经写好了,现在,临阵抗命的罪责,谁也承担不起,况且,他也不想承担,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程名振,心中仅剩的一丝柔软,也随着杜鹃的死,而彻底消失不见,

    王飞带着几个壮汉,奋力拉动缆绳,被缆绳拴住一端,另外一端深插入河堤的钢钎慢慢被拔了出來,一股黄色的河水喷涌而出,

    又是一股,然后更多,无数股失去阻挡的洪水从堤坝上的空洞喷涌而出,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

    黄龙的身体越聚越粗,越聚越狰狞,电闪雷鸣中,像破筛子一般的堤坝慢慢颤抖,颤抖,然后轰然塌开一道数丈宽的缺口,被遏制已久的洪流倾泻而出,扫荡掉沿途所遭遇的一切,

    战场上,刘家军的尸体打个旋,便被混在泥水里冲远了,几匹无主的战马在水中拼命游动,试图逃生,却被激流卷着石块木头反复击中,很快就变成了新的尸体,新的尸体和旧的尸体混在一起,奔着远方咆哮而去,

    夹在洺水与漳水之间的万顷良田,从这一刻起彻底化为了泽国,数不清的尸体在洪流中翻滚,流血,将洪流也慢慢染成褐色,

    所有人,无论洺州营、河内军还是飞虎军的弟兄,纵使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站在事先选好的高地上,看到这一切,也忍不住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这是來自天地的愤怒,在重重天威面前,人的身躯显得是那样的孱弱,

    一道闪电劈落下來,紧跟着又是数道,

    闪电下,程名振张了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冥冥中,他看见一个身穿黄衣,手扶拐杖的老家伙踏浪而來,笑了笑,露出满口的白牙,

    “说吧,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只要你说出來,绝对能帮你实现,”一身黄衣的老家伙笑着,大声许诺,“金山银山,功名富贵还是如花美眷,说吧,只要你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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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暴雨后的巨鹿泽,波光潋滟,

    一名白发苍苍却脊背笔挺的老者,带着一名女人,三个青年,在一队士兵的护卫下,缓缓走向泽地深处,

    泽地深处已经多年沒有人住了,茅草顶子房屋多有破败,但在重重破败的房屋背后,却有一块宽阔的空地,干干净净、寸草不生,仿佛曾经有无数兵马在此演练过一般,

    白发老者放慢脚步,从年青人手里接过一个酒坛子,筛了两碗酒,默默地摆在空场旁的两座坟茔前,然后笑着坐下,伸手擦净墓碑上的浮尘,

    “大都护,地上,地上凉,”一名亲兵赶紧快步走上前,递过一个毡垫子,从高句丽班师回朝,途径河北,东夷大都护,开国东平郡公程名振硬是抛下大军,非要接上家人到巨鹿泽中走一遭,令他们这些当护卫的非常为难,

    要知道,如今头上顶着“开国”两个字的老将,对大唐來说已经是绝世珍宝了,万一在沼泽当中染上一点儿风寒,大伙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拿开,”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可怜的亲兵吓得后退半步,差点沒一屁股坐到地上,别人可能不清楚,他们这些亲卫却是知道,自家大都护看上去满脸慈祥,其名字在辽东却是能止小儿夜哭,想当年,追随太宗第一次入辽,就从卑沙城一直打了到平壤城下,后來第二次,第三次,还有最近这次入辽平叛,哪次不是砍得人头滚滚而落,真的惹怒了他,恐怕死后连埋骨的地方都找不到,

    “给我吧,”一直站在老者身边的美艳妇人从亲兵手里接过毡垫,笑着命令,“你去别处走走,告诉大伙,也四下看看风景,别着急,玩够了再过來,”

    亲卫感激地抱了抱拳,逃一般走远,美艳妇人将毡垫子默默放在老者身边,扑平,然后笑着说道:“既然姐姐跟婆婆在这里,他们想必也不希望你着凉,坐毡子上吧,妾身先给婆婆和姐姐倒盏酒,然后去别处转转,”

    说罢,将酒盏里的酒满满撒进土里,自己又先后倒了两盏,一一摆在坟茔前,里边的两个女人,她都听丈夫说起过,很嫉妒她们在丈夫心里的位置,但却沒道理吃对方的干醋,特别是丈夫的以前那位妻子,乱世中,对方能不离不弃能陪着丈夫走过來,很不容易,换了她自己,还真不能保证会选择一个身无分文的码头苦力为夫婿,并且相信他说的一切,相信他将会给自己挣一个光明的未來,

    “你们也过來,拜拜大娘,”程名振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点手叫过三个儿子,如杜鹃所愿,他终于取了一个很会生养的女人,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并且不用再像他当年一样,在乱世中挣扎,

    三个青年笑了笑,非常体谅地迁就了父亲,开国功臣么,谁家摊上这么一个宝贝,还能不迁就一下,即便是皇帝陛下,上回听说父亲生病,不也急得火烧火燎么,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就迁就一下吧,他老人家开心,大伙也跟着开心不是,

    看着三个儿子恭恭敬敬地给杜鹃上酒,程名振轻轻地笑了,摆了摆手,他命令儿子和续弦的妻子各自去湖边看风景,“去走走吧,其实这里是很个很不错的地方,沒人來打鱼,水也干净,”

    美貌妇人和三个青年答应一声,相跟着走远,程名振给自己有倒上了一盏,也给杜鹃倒了一盏,笑了笑,想说些什么,一路上准备好的话,却发现根本不需要说了,鹃子应该知道,她明白的,她从一早就明白的,

    缓缓站起身,他拔出腰间横刀,在坟茔前慢慢舞动,当年,她最喜欢站在人群中,看着他舞刀弄枪,虽然他的身手细算下來,还未必如她矫健,

    他慢慢舞着,慢慢追忆,如水流光慢慢从眼前飘逝,馆陶县,巨鹿泽,平恩,洺水,上党郡,那么多一起走过的岁月,宛若一朵朵荷花,在记忆的湖水中慢慢绽放,

    她看着,一直看着,

    巨鹿泽,辽东,卑沙城,高句丽,在刀丛中,只要梦一回头,他便能看见她目光里的关切,

    这么多年來,始终如一,

    全书卷终

    2010年8月5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