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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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赌局 (七 下)

    李建成坐在木图前一动不动,

    最后一局推演的棋子还沒有收拾,借助前面数轮的经验,交战的双方都将手中实力发挥到了最大,即便是真的放到了战场上,两军主帅所能想出來的杀招也不过如此,只见一个个代表唐军的大小陶甑奋勇先前,攻城掠地,兵锋一直推到了太原城下,但唐军的脚步也尽于此处了,宋金刚凭城据守,刘武周远道來援,尉迟敬德迂回到唐军的后方,切断粮道和退路…….

    恍惚中,木图上的大小陶甑都活了起來,变成一队队将士浴血奋战,李建成分明看到,自己在太原城外功亏一篑,无数将士因为自己的刚愎而惨死,活着的人却找不到退路,更远处,则有一伙援军故意放慢脚步,冷笑着看自己粮尽援绝,身败名裂,

    “喔,”一阵酒劲上涌,他差点将下午吃的东西全从嗓子里喷将出來,心腹爱将冯立见状,赶紧上前一把将李建成搀扶住,连打带捶,终于让对方顺过來一口气,主从相对摇头,然后放声长叹,“唉,,,”

    “不过是一局棋罢了,太子又何必如此颓丧,”东宫长史王圭上前数步,低声劝谏,“先前我等的谋划的确有些过于一厢情愿了,可如今大军尚未出发,所有错误亦不曾犯下,再仔细谋划一番,未必沒有破敌之策,太子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沒有,将來如何将陛下的基业发扬光大,”

    “先生说得有道理,孤今天着相了,”被王圭数落得满脸惭愧,李建成拱着手回应,

    “兵无定势,水无常形,今天我等之所以多算不胜,少算有功,不过是占了熟悉自家情况的便利罢了,那尉迟敬德和宋金刚又不沒生着千里眼,怎会对我军内部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见太子诚心受教,王圭继续出言开解,

    “是啊,尉迟敬德今日又不在帐中,”李建成点点头,努力将身体坐得笔直,“长史说得对,事在人为,尉迟敬德又不是神仙,岂会沒有疏忽的时候,”

    “殿下此言甚妙,”王圭知道李建成的性格弱点是‘稳重有余,进取不足’,此刻见他终于从消沉中摆脱了出來,笑着建议:“如今之势,我军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但今天木图推演中的一些想法还颇有可取之处,殿下可以仔细斟酌,如果沒有一战而锁定胜局的把握的话,不妨就像木图推演的前半局那样,把我军最大的实力全都发挥出來,给尉迟敬德以教训,杀一杀他的嚣张气焰,至于收复太原么,也不要急于求成,反正我大唐实力远远强于对手,零敲碎打,积少成多,慢慢耗,也能把刘武周军耗成疲兵,”

    “嗯,的确如此,”李建成轻轻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了冯立,“冯将军以为呢,孤这仗该怎样打,”

    冯立也曾身经百战,经验十分丰富,听太子向自己问计,略作沉吟,低声答道:“末将赞成王长史的意见,今日推演,末将收获颇多,特别是大伙总结出來的我军招数,在战场上若是能施展出十分之一,也足以将尉迟恭逼得手忙脚乱,而尉迟恭可能使用的翻盘招数,我军大可置之不理,见到好处就收,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

    “好,”李建成笑着点头,将目光又转向了薛万彻,“你呢,薛将军以为如何,”

    薛万彻乃前右武侯大将军薛世雄之子,年少时风流倜傥,但自从父亲因出兵讨贼受挫而病故后,整个人就变成了个闷葫芦,很少愿意开口说话,此刻听李建成问到自己,拱了拱手,低声道:“殿下说怎么打,末将往哪里去便是,只是要当心尉迟敬德情急拼命,”

    “当心他什么,”李建成沒大听明白薛万彻的意思,皱着眉头追问,

    “他武艺非常好,”薛万彻又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然后继续低头把玩手中的酒盏,

    “比你如何,”李建成明白薛万彻的脾气秉性,所以也不计较对方失礼,笑了笑,继续追问,

    “强出甚多,”薛万彻坦然承认,“末将听说他身披双层重铠尚能持槊越过鹿砦,”

    大唐军中甲胄制式沿袭自大隋,尺寸种类都差不多,所谓重铠,沒有特别说明的情况下,通常为厚牛皮所制,关键部位配有镔铁打造的防护板,这样的铠甲一幅重达二十余斤,两幅加起來就是四十多斤,负重四十多斤,手中再持着丈八长槊,还能从鹿砦上飞身而过,这份体力,就着实有些惊人了,两军阵前,足堪以一挡十,若是亲自带领一群甲士冲锋,恐怕得三到五倍的兵力才能将其挡住,

    “刚才薛将军怎么不说,”王圭心中吃了一惊,抱怨的话冲口而出,

    “末将是仲裁,”薛万彻翻了翻眼皮,简略地回应,

    “不怪薛将军,木图推演,本來也无法把双方主将的武艺高低计算在内,”李建成笑着阻止王圭继续发作,然后向薛万彻追问道:“比其他人呢,以薛将军之见,我大唐可有武艺高于尉迟敬德之将,”

    “沒见过,”薛万彻轻轻摇头,“倒退三十年,罗艺可能胜他一招半式,其他人都不行,即便是博陵大总管李仲坚,顶多也是平手,”

    “哦,孤知道了,”李建成长长吸了口气,然后慢慢说道,他知道薛万彻不会轻易推崇一个人,既然今天一再强调尉迟敬德的勇武,此人武艺必然足以对局势产生影响,甚至说在关键时刻,能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这样的勇将他不是沒见到过,想当年在辽河东岸,李仲坚纵马抡刀,砍高句丽军如切瓜砍菜,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弟兄立刻都变得信心百倍,无不以一当十,如今像李仲坚般勇武的一员悍将,偏偏挡在了自己对面,可仗又不能不打,正如王圭刚才所说,唐军此时已经如箭在弦,不得不发,若是在河东战场自己依旧毫无建树的话,群臣眼里可是愈发只剩下一个英姿勃发的秦王,看不见自己这个太子了,

    “多备重甲强弩,不给他领军冲杀的机会就是,”看到李建成神色郁郁,车骑将军冯立低声说道,

    “臣观今天主动向殿下请缨的那个王君廓将军也是个勇士,何不将他带在身边听用,”王圭想了想,也提出一条可行建议,

    “孤正有此意,”李建成笑着点头,然后放声大笑,“未战先言败,孤真是越活越胆小了,算了,是英雄是狗熊,战场上才能见真章,王长史,明天替孤起草一份将令,让王君廓带领所部精锐到孤帐下听用,他不是喜欢用骑兵么,需要多少战马军械,孤全都给他一并补齐了,”

    “诺,”王圭轻轻拱手,

    “依末将观之,程名振文武双全,才能更在王君廓之上,”冯立想了想,笑着提醒,“今天的木图推演,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指挥,王君廓将军只适合作为勇士冲锋陷阵,而程名阵将军身上,却颇有古代名将之风,”

    “是么,”李建成不太赞同冯立的意见,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想起程名振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他就觉得意兴阑珊,这些年來,他见过的名将、勇将不少,哪个都不会像程名振那样,无欲无求,从头到脚散发着一种孤芳自赏的味道,即便是幽州大总管罗艺,论名声、武艺和能力,哪一项不强于程名振百倍,在自己面前,依旧会亲亲热热露个笑脸,虽然那笑脸极有可能是装出來的,

    李建成不是沒有心胸的人,也不太在乎属下在自己面前放纵失礼,但他在乎一种态度,把自己当做大唐太子,给予尊重和信任的态度,而程名振今天的表现,恰恰令人失望,他的言行举止毕恭毕敬,想进谏自己不要轻敌,也采取了木图推演这种委婉的手段,但其身上的礼貌和恭敬就像两层重甲,将一个真实的他严严实实包裹了起來,根本不让人看清楚,更无法令人放心收为己用,

    “正是,”沒等冯立替程名振继续美言,薛万彻主动插嘴,“胆小,谨慎,虚伪,不堪依仗,”

    冯立抬眼看了看薛万彻,沒想到程名振给对方的印象如此不堪,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他沒有为了程名振得罪同僚的必要,又看了看李建成的脸色,笑着建议道:“想是他初來乍到,心思尚未安稳下來吧,但他的眼界却是沒的挑,殿下如果现在无法对其委以重任,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些,厚待之,慰勉之,加以时日,想必他也会知道殿下的胸襟,”

    “是么,”李建成继续点头,却不肯给予肯定答复,“王长史呢,你怎么看这位程将军,”

    从李建成的语气中,王圭已经猜到了他对程名振不怎么感兴趣,笑了笑,低声道:“也许是待价而沽吧,这也是人之常情,依微臣之见,这程将军倒也有些待价而沽的本钱,念在今日他曲意进谏是出于一番公心份上,殿下不妨将粮草辎重交给他,以他那处处求稳的性子,应该能保证大军的供给无忧,”

    “他今天在木图上几度将孤杀得大败,孤不着恼他,却欣赏他的本事,但他既然不信任孤,孤又何必强求,”李建成长长了吸了口气,终于道出自己不喜欢程名振的原因,“就依先生之见,将粮草辎重交给他吧,想必以他的本事,也不会令孤过于失望,就这样吧,天色不早了,你等也下去休息,明日一早,孤要在城南校阅全军,”

    “但凭殿下决断,”王圭等人拱手施礼,然后起身告退,待大伙都走远了,李建成回到木图前,又重重地坐了下來,

    曲言进谏,纵横捭阖,无论持黑持红,都有办法锁定胜局的,岂会是个平庸之辈,可他凭什么拒人千里之外,如果是朝中那些赫赫威名的大将也就算了,他们骄傲有骄傲的资本,这个程名振不过是一个刚刚來投的降将,手里只握着四、五千人,有什么资格对自己冷淡,

    秦王,秦王,所有人都看好秦王,屈突通如此,刘弘基也如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降将还是如此,孤真的那么差,真的是个扶不起來的阿斗么,

    待价而沽,孤偏偏不遂了你的心思,孤倒要让你看看,到底值不值得你主动來投,想到这儿,他抓起一只大号陶甑,随手丢了出去,

    啪,代表一万大军的陶甑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