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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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沉 (三 下)

    说实话,今天晚上这顿骂,房彦藻挨得还真有些冤枉,他离开之时,压根儿不知道雄阔海正扛着礼物大步向自己家中走,而程名振给他补的这份“厚礼”,也是整个针对博望营计划中的一步,只是误打误撞,居然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待回到自家住处,雄阔海已经放下箱子走了,看着满满一大箱子官银,房彦藻微微冷笑,“区区数千两银子就想收买老夫,你当老夫是那草莽之辈么,如果这回不要了你的命,老夫誓不为人,”

    一边发着狠,他一边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早晨起來,就立刻前往王德仁的中军敦促对方兑现昨晚承诺,正好程名振赶來向王德仁辞别,看见房彦藻两眼乌青的模样,楞了一下,关切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脸色居然如此难看,需不需要请个郎中來,给先生仔细把把脉,”

    “你还是关心自己吧,”房彦藻心中暗道,脸上却堆满笑容,替王德仁盛情留客,“程大人是要走了么,急什么,何必不在山中多逗留几天,咱们两个也好多聊聊,”

    “不了,不了,此间事情已了,我该回去覆命了,”程名振瞬间露出几分惊慌,看了看王德仁的神色,连声推辞,

    王德仁本來沒想继续挽留程名振,见房彦藻的态度突然急转,心中十分鄙夷,因此也笑了笑,十分客气地说道:“哪急在这一两天,程兄弟还是再留一日吧,咱们昨天还沒喝尽兴呢,”

    “那......”程名振很是犹豫,四下看了看,最后把心一横,笑着道:“好吧,就再多叨扰王大当家一日,雄大哥,你下去把王将军替上來,让他也跟博望营的豪杰们见个面,日后大伙难免会常有來往,脸熟了也好办事,”

    “王将军,哪个王将军,,”王德仁沒想到山下还藏着这么一位豪杰,忍不住出言追问,

    “是我的好兄弟王二毛,曾跟房长史有个一面之缘的那个,”程名振笑了笑,很随意地回应,

    “是曾经被我瓦岗军搭救过的小王将军吧,我记得,此人是个豪杰,”房彦藻立刻想了起來,笑呵呵地往自己脸上贴金,

    “可是以五百人攻破黎阳,然后又在黄河岸边硬撼卫文升五千铁骑的小王将军,”剥皮小鬼贾强邦楞了一下,冲口问道,

    “正是,沒想到贾堂主也听说过他,”程名振笑着点头,爽快地承认,

    “怎能沒听说过,快请上來,让我等跟他喝上一杯,”贾强邦兴奋地嚷嚷,仿佛能跟王二毛喝酒是多大荣耀般,

    “请上來,请上來,就冲他敢捋卫文升虎须这一条,也值得大伙跟他喝一杯,”王德仁也很高兴,拍着巴掌喊道,

    当年王二毛奇袭黎阳,随后带着五百轻骑与卫文升周旋的那一战,早已在绿林道上传了个遍,大伙不计较他最后败在卫文升手里,全靠着瓦岗军的搭救才得以逃生,作为绿林同行,反而均以同伴中出了如此一名勇士为荣,

    沒想到一个王二毛的出现,居然又把双方的关系拉近了数层,房彦藻心中不忿,咳嗽了几声,淡然说道:“房某这里还有一件事,需要程郡守帮忙,昨夜有人趁房某不在,留了五千两官银在房某寓所,房某花不到,也不敢无功受禄,还请程郡守尽早派人取回,”

    “好说,好说,”程名振仿佛不知道羞耻般,送礼被拒,却依旧谈笑风声,“今晚有空,程某一定去拜会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等你有命活到今晚再说吧,哼,”房彦藻冷哼一声,心中暗道,

    他们二人都知道彼此想表达什么意思,看在旁观者眼里,却全然变了味道,先前房彦藻盛情留客,就被博望营众人误会为看在了一箱贿赂的颜面上,如今却又要把官银当众退回,其自己觉得此举光明磊落,落在他人眼里,却成了欲壑难填,继续敲诈勒索,否则,为什么程名振说晚上去登门拜会,姓房的却一点也不拒绝,

    终隋一朝,白银都极少在市面上流通,因而价格奇高,一两白银大约可以折合两千枚足色肉好,而太平年间,五枚肉好便可以换米一斗,如今虽然是乱世,二十枚肉好买一斗米也足够了,房彦藻敲了人家一万万钱却还嫌少,也忒地贪心不足,

    房彦藻哪里知道自己的做法已经引起了公愤,依旧还在以廉洁奉公自居,嘴里说出的话,三句当中倒有两句带着刺,而程名振则彻底变成了个软柿子,任扁任圆,随你怎么捏都不还口,到后來连秦德刚等将领都看不过眼了,纷纷插言将话头往别的地方引,以免此事传扬出去,让人说博望营有个房先生贪婪无耻,害得大伙一并把脸面丢光,

    片刻之后,王二毛奉命上山,依旧带了十几个护卫,抬着个沉甸甸的大箱子,这箱子肯定是刚才房彦藻一番挤兑的成果,博望营众豪杰越想越清楚,看向房彦藻的目光也愈发冷淡,都在心中暗道,老子这辈子怎地如此倒霉,居然要听这贪得无厌的家伙号令,

    王二毛是个自來熟,进了聚义厅后,立刻跟众人称兄道弟,大伙天南地北地闲聊了一会儿,时候也就到了正午,王德仁拍拍手,命人摆开酒席,再度开饮,博望山英雄与洺州军豪杰杯來盏去,百般前仇,尽泯于哈哈一笑,

    房彦藻几度暗示王德仁,要求他趁机出手将洺州军将领一网打尽,王德仁就是视而不见,捱到最后,房彦藻忍无可忍了,放下酒盏,笑着打了个哈哈,笑着建议:“光是喝酒沒意思,军中讲究个赏罚分明,咱们还是來行个酒令,赢者不饮,输者认罚,如何,”

    “咱们都是粗人,哪玩得起如此精细玩意,”王二毛已经喝高了,第一个跳出來反对,“要行酒令,你跟教头单独切磋去,其他弟兄,不如來讲笑话,说了之后,把大伙逗乐则算过关,谁笑了,自己喝一碗,在座一人不笑,则罚说笑话者饮酒一碗,两人不笑,则罚两碗,以此类推,大伙觉得这法子如何,”

    “好,听王兄弟的,”众人群起响应,根本不理房彦藻的茬,

    房彦藻要的只是给众人下蛆的机会,不在乎任何形式,笑了笑,点头同意,“如此,房某就随大流好了,从哪里开始,怎么个说法,请王兄弟指明,”

    “房长史学问最高,当然第一个说,其他人,按照从左往右,从上往下顺序,然后再从下往上轮,”王二毛想了想,大声提议,

    “好,”众人再度响应,然后都将酒盏填满,眼巴巴地瞪着房彦藻的第一个笑话,

    “嗯嗯,”房彦藻清清嗓子,计上心头,“话说北海里边有条大鱼,长几千里,数千年而生,数千年而长,数千年化身为鲲鹏,其翅膀,不知道又是几千里宽,两翅膀一振,便是十万八千里远,从北海飞到南天门,也就是半日光景,”

    他学问渊博,一张口就是庄子的逍遥游,听得众人大眼瞪小眼,房彦藻心中得意,说话声越來越高,“有猫头鹰看到了,以为鲲鹏要抢自己嘴中的死老鼠,就跳起來,大喊大叫,嘎,嘎,嘎嘎嘎嘎,”

    说罢,他举起双臂,上下挥舞,宽大的袍服飘飘荡荡,还真有几分猫头鹰护死老鼠的神韵,在座众人本來不想笑,看到他那份滑稽模样却都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來,房彦藻抿了口酒,继续补充,“猫头鹰只看到眼前的死老鼠,却不知道九霄之上,另有一番风光在,这人啊,做事一定要看远些,切不可学那猫头鹰,”

    众人一听,脸上的笑立刻僵住了,沒等想好如何对这尖酸刻薄的家伙反唇相讥,就听见王二毛抢先一步,笑着说道:“长史这话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

    “哦,王将军有何见教,”房彦藻已经表达完自己的想提醒王德仁的意思,心情大好,笑着询问,

    “那鲲鹏有几千里大,而夜猫子只有巴掌大小,如果鲲鹏想抢它的食物,自然轻而易举,所以作为夜猫子,多小心点儿总沒什么坏处,”王二毛喝干自己碗中的酒,带着几分醉意解释,“如果我是那夜猫子,非但要藏好自己的死老鼠,还要躲得远远的,免得鲲鹏大人哪天心情不好,随便冲我挥挥爪子,我可连葬身之地都沒有了,”

    “是的,是的,夜猫子有夜猫子的活法,鲲鹏有鲲鹏的活法,谁也沒资格笑话谁,”众人听罢,顿觉扬眉吐气,笑呵呵地附和,

    房彦藻正想出言反驳,坐在他下首的贾强邦却不给他机会,拍打着面前矮几,大声喊道“该我了,该我了,我看你们听完后谁敢不笑,”

    喊罢,清清嗓子,大声道:“话说我们家乡有个健忘症,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时间长了,他老婆就开始嫌弃他,跟邻居有了**,”

    故事虽然粗俗,却比上一个更入在场者之耳,除了房彦藻轻轻皱眉外,其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儿,讲了健忘症的几件蠢事后,贾强邦手舞足蹈,将整个故事渐渐带入了高潮,“有一天,健忘症的老婆对他说,陆机先生是个聪明人,你去找他,说不定他能治好你的病,健忘症一听,就跨上马去了,前脚出了门,他老婆立即把奸夫迎到了家中,正在二人行苟且之事的当口,谁料健忘症突然想起沒给陆机先生准备礼物,又慌慌张张跑回來了,健忘症的老婆赶紧拉下帘子,把奸夫藏在床上,然后迎上自己的丈夫,端茶倒水献殷勤,一碗水喝过后,健忘症毛病又开始犯了,指着地下的靴子问,‘那是谁的靴子,怎么看起來如此眼熟,’健忘症的老婆吓了一跳,赶紧将靴子捡起來,笑着回应,‘不是你刚刚脱下让我洗的么,怎么这般快就忘了,’健忘症一听,心里愈发犯迷糊,指着房子问道,‘我在哪,这地方看起來好生熟悉,’‘当然是在自己家了,’他老婆无可奈何地回答,‘我自己家,那躺着床上的男人是谁,’健忘症越來越迷糊,随口问道,他老婆见瞒不过,索性把心一横,‘躺在我床上的,不是你还能有谁,’‘对啊,不是我还能有谁,那他是我,我是谁,’”

    话音未落,在场诸豪杰已经笑做了一团,贾强邦自己也笑得直抹泪,喘息了片刻,继续补充,“所以说人啊,可以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千万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接下來轮到伍天锡,他不善言辞,随便说了件战场上的趣闻,只逗笑了一半人,只好低头认罚,然后是秦德刚、王飞等,有的效果甚佳,有的效果平平,转眼又倒着轮上來,罚了周文强五大碗,到了王二毛,房彦藻怕对方借机奚落自己,赶紧竖起耳朵,寻找破绽,

    只听王二毛慢吞吞地说道:“我们老家那地方小,民风淳朴,大伙都佩服读过书的大名士,总以跟他们交谈为荣,可这些名士们偏偏都不爱说话,很难能跟他们搭上茬子,”

    说着话,眼睛就有意无意往房彦藻这边瞟,房彦藻被瞟的心虚,连忙笑着出言解释,“正所谓贵人语话迟,惜言如金,本來就是名士风范,”

    “嗯,我也这么想,”王二毛笑着点头,“结果有一天呢,村子里有个叫花子高兴地到处炫耀,陆大名士跟我说话了,陆大名士跟我说话了,”

    “那姓陆的名士向來有楠木菩之称,是最不爱说话的名士之一,大伙听着好奇,就问叫花子,‘陆大名士跟你说什么了,讲给我们听听,’”

    “叫花子非常骄傲,昂首说道,‘我扯住他的衣袖跟他要钱,他对我说,‘滚,’”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直打跌,一边擦眼泪,一边说王二毛嘴巴阴损,房彦藻咂吧咂吧滋味,很快就明白自己又被摆了一道,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只好借着喝酒掩盖脸上的尴尬,

    有这样一个超级大笑话在前,后边再想逗大伙笑就有难度了,稀里糊涂之间,程名振也被罚了好几盏,仗着体力好,才勉强沒有被灌趴下,转眼轮了近一圈,最后轮到了王德仁,看看几乎气急败坏的房彦藻,再看看兴致勃勃的众位弟兄,他心里好生为难,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还是认罚算了,我这人,笨嘴拙舌的,不会说笑话,”

    “大当家把经历过的有趣事情,说两件也算,”众人不依,笑着劝告,王德仁苦笑着摇头,“哪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沒落草之前,我穷得活不下去,天天为下一顿吃什么而犯愁,落了草后,这些年又只晓得杀人放火,算起來,倒是心烦时候多,开心时候少之又少,”

    “不行,不行,大当家不能带头破坏酒令,”众人依旧不肯放过王德仁,非逼着他说一个笑话才算过关,

    王二毛看了看程名振,又看了眼房彦藻,把面前酒盏斟满,笑呵呵地端起,“要不,我替王大当家说一个吧,我们都姓王,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來,”

    众人闻言,只好放过了王德仁,转过头來听王二毛讲笑话,房彦藻一看王二毛那架势,知道对方又要借机奚落自己,也顾不上再逼迫王德仁下手加害程名振了,抢先一步,大声提议,“你要讲也可以,但是不能光逗大伙笑,要,要听起來比较有意思,并且让大伙都有所悟才行,”

    “依你,”王二毛痛快地答应,整理了一下思路,笑着开讲,“话说有个北朝的和尚,天天在佛祖面前祈祷,求佛祖指点一条明路,让他能杀了他亲生之父,”

    “这般忤逆,还做什么和尚啊,”众人一听,立刻出言反驳,

    “非也,非也,这和尚是个大大的孝子,”王二毛一摆手,立刻将大伙的精神头给勾了起來,

    时刻要杀亲生父亲的孝子,的确是匪夷所思,正当大伙百思不解的时候,王二毛吃了口酒,继续说道:“他只所以要杀亲生父亲,是因为他是私生子,他娘亲当年出外打柴,被一名鲜卑武将所污,因此才有了他,所以,生下他沒多久,他娘亲便郁郁而终,”

    说到这层,众人心里又觉得那个禽兽父亲该杀了,沒等开口,又听王二毛压低声音说道,“可他那禽兽父亲既然是鲜卑贵胄,自然护卫众多,寻常人等轻易难以接近,和尚日日求,夜夜求,想是把佛祖辈逼得烦了,一天终于有了回应,降下法旨,说让和尚睡在床上,佛祖自然会施法带他到一处所在,在那里,他将得到唯一的一次杀父机会,错过便不可再有,”

    “和尚大喜,沐浴更衣,怀抱一把钢刀入睡,醒來时果然见到一处树林,一名鲜卑族武将打扮人将一名女子按在地上,正欲行禽兽之事,看眉眼,此禽兽恰为自己日日想手刃的父亲,”

    说到这,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嘴巴,

    “然后呢,”众人被他吊足了胃口,七嘴八舌地追问,

    “然后,他的梦就醒了,再也不提杀父之事,”王二毛自己给自己倒满酒,边喝边回应,”从此潜心修佛,终成一代高僧,”

    “那是为何,”贾强邦心痒难搔,迫不及待地追问,

    “因为”王二毛诡秘一笑,满脸苍凉,“因为那禽兽所按在地上之人,依稀正是她娘亲,”

    “啊,”众人忍不住掩口,谁也笑不出來,谁再也顾不上灌王二毛喝酒,如果和尚杀了他父亲,则等于世间再沒有他,满腔仇恨也无从谈起,如果和尚不杀其父,则其母自然受孕,然后他降生与世,受尽孤苦,长大后立志杀父为母报仇,岂不又是一个循环,

    这生生世世的循环往复,因果报应,几人体味得到,几人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