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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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飘絮 (七 中)

    窦建德來得甚快,还沒等程名振这边做好"迎驾"的准备,大军已经渡过了漳水,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沒有挥师直取平恩,而是将两万多护驾精兵驻扎在了清漳城外,命他原地待命,自己则带了五百名近卫和一百多名官员,慢吞吞地向平恩走來,

    “窦天王到底要干什么,”接到密探的最新线报,程名振被窦建德的举动彻底搞糊涂了,但事态演化到了如此地步,无论是福是祸,他只能硬着头皮死撑,把临时召集起來的千來号人都交托给杜鹃和伍天锡,命他二人在平恩城内随机应变,然后在雄阔海等二十几名亲卫的保护下,飞马迎出十里,

    远远地望见了流苏华盖,程名振翻身跳下坐骑,肃立拱手,扯开嗓子喊道:“未知王驾千岁光临,臣等不能远迎,恕罪,恕罪,”

    窦建德也早就看到程名振,命人停住马车,大笑着走了下來,“咱们自己人之间就别來这套虚头八脑的东西了吧,你应该知道,孤之所以晋位称王,只是为了早‘定秩序,明号令’而已,不是拿來跟自家人摆谱的,”

    “既然王爷已经晋位,臣不敢僭越,”程名振又躬了下身,正色回应,他现在根本猜不透窦建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宁可把礼走全了,也决不给对方留下发作的机会,

    窦建德实在拿他沒办法,只好受了他一礼,然后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笑着摇头:“你啊,年龄不大,怎么说话做事跟个小老头似的,好了,好了,过场走完了,咱们进城去吧,孤打早晨到现在一口热乎水都沒喝上,肚子早就饿瘪了,”

    说罢,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肚子,发出一通空空的声响,雄阔海等人一直在旁边小心戒备,万万沒料到窦建德居然來了这一出,被逗得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咬紧了牙关苦忍,但看向对面的目光却不知不觉间柔和了起來,一直绷紧在刀柄上的手也慢慢放了下去,

    此时的程名振心里如同挂了十五只水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偷偷看了一眼窦建德的身后,发现跟得最近的全是些陌生面孔的文官,犹豫了一下,拱手回应道:“如果王爷不嫌小县粗陋,请移驾入内就膳,平恩百姓,定以接待王驾为荣,”

    “你这平恩县如果还说粗陋的话,天底下恐怕除了京师和洛阳,其他地方都得叫猪圈了,”窦建德大咧咧地一摆手,笑着打趣,“让给我一匹马,我骑着去,”回头看了看身后,他又笑着叮嘱:“你们谁喜欢坐车,尽管坐去,俺老窦先在马背上透透气,奶奶的,明明天不热,却楞给老子憋出一身汗來,”

    众文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咱能拦下窦建德,雄阔海唯恐天下不乱,迅速跳下坐骑,将自己的骏马牵给窦建德,然后小跑到御辇前,伸着脖子往里边观看,他倒不敢真坐窦建德的御辇,只是想试探一下窦建德的态度而已,谁料窦建德一点也不生气,跳上坐骑,扭头说道:“想上就上去,一辆破车而已,我让你上的,谁还能过后说出什么话來不成,你们慢慢看着,我可是要先过把瘾再说了,”

    说罢,不待有人回应,抖动缰绳,策马向远处的城郭冲去,程名振见状,赶紧加速跟上,君臣二人一前一后,奔行如风,哪管他背后眼珠子掉了满地,

    十里路距离说到就到,转眼之间,已经可以看到平恩县敞开的大门,杜娟和伍天锡带领着百余士卒肃立在门口,列队恭迎王驾,窦建德冲他们挥了挥手,单人独骑,马不停蹄地冲过城门,瓮城,长驱而入,一直冲到县衙附近才飞身下马,把马缰绳向惊得目瞪口呆的看门小卒手里一丢,一边伸出蟒袍的袖子擦汗,一边大声嚷嚷道:“痛快,痛快,好久沒这么痛快过了,你们谁去给我舀一瓢井水來解解渴,要刚打上來的,能带着点儿冰渣儿最佳,”

    “遵――命,”士卒们嘬着牙花子回应,像这样沒架子的王爷,绝对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给王爷把冰镇的梅子端到大堂上去,顺便打一盆水來,伺候王爷净面,”程名振前后脚赶到,跳下坐骑,大声补充,

    这回,士卒们知道怎么办了,笑呵呵地领命而去,一边跑,还不忘了回头再看窦建德两眼,深为对方的行为心折,坐拥四郡三十余县的一方豪杰,言谈举止却沒半点架子,就像邻居家刚下地除草回來的老大爷一般,土里土气,却从头到脚透着股子亲切,

    程名振却不敢像弟兄们那样随便,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窦建德迎入县衙正堂,后者知道他的秉性,也不多客气,大马金刀往主位上一坐,四下看了看,笑着说道:“你这郡城瞅着挺繁华,衙门里边却真够寒酸的,很好,很好,我老窦就需要这样的官儿,待会儿等后面那帮家伙來了,让他们都进來看看,看看你是怎么当郡守的,奶奶的,一帮就知道摆谱的玩意儿,整天跟我抱怨这抱怨那,碰上正事儿就缩脖子,”

    “王爷带的那些官员,刚才臣好像都不熟悉,”程名振猜不出窦建德肚子里藏着什么猫腻,只好笑呵呵地试探,

    “你当然不熟,都是刚刚征辟沒多久的,一共百十号吧,刚才我急着摆脱他们,所以就沒给你引荐,”窦建德笑了笑,悻然说道,看样子,他最近这段时间跟自己麾下的臣子们相处得不是很愉悦,“这些玩意,名气都大得很,奶奶的,是俺老窦自己自己傻,好端端的非给自己找了群爷爷供着,一个个干啥啥不灵,跟俺老窦讨要起待遇來,却是一个顶两个,”

    程名振听得直眨巴眼睛,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这位窦王爷在说些什么,原來窦建德有感于麾下人才匮乏,所以效仿战果时代的燕王,四处寻访大贤,却沒料到那些所谓的大贤,多是些浪得虚名之辈,加入幕府后非但根本起不到他预期的作用,反而自视甚高,动辄便以辞去相要挟,偏偏眼下窦建德还需“千金买马骨”的虚名,所以即便对方再讨厌,也只能捏着鼻子苦忍,宁可被酸味儿熏死,也不能落下不能容人的口实,

    “笑什么笑,还不是都被你跟老宋两个害的,”见程名振眼睛里边充满了幸灾乐祸,窦建德气哼哼地数落,“都是你们两个,总说外边人的才能胜你们两个十倍,我老窦缺心眼儿,也就信了,他奶奶的,如果这些东西是大贤,怎么盛世乱世都沒见他们混出个人模狗样來,狗屁,现在我算看出來了,什么大贤,就是比赛谁脸皮厚,谁能吹呗,你吹我,我吹你,吹來吹去吹自己,到最后,坐在屋子说一通大话,就都成贤了,”‘

    “王爷这话小心被人听见,”见窦建德那幅有苦沒处诉的模样,程名振笑得肠子都发疼了,低着头提醒,

    “听见了又怎么样,你以为他们真的会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么,那都是吓唬人的把戏,和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差不多,我现在是不想拆穿他们,所以就暂时先虚应着,”窦建德翻了翻眼皮,满脸不忿,“对了,你今年的屯田诸事进行得如何了,能找一处正在进行的地方让我等开开眼界么,”

    “主公有命,臣焉敢不从,”听窦建德把话題突然又转到了公务上,程名振拱拱手,正色回应,

    “坐下,坐下,别人沒跟來前,咱们两个都别來这些虚的,”窦建德白了他一眼,很不满地命令,顺手拈起一颗冰镇过的青梅丢进嘴里,一边品,他一边继续补充,“我这次來,主要就是看看屯田、料民、修渠诸事,其他几个郡也在弄,但都是生手,遇到麻烦不少,大贤们非但不帮忙,反而整天让我改弦易辙,我想着啊,与其让这群大贤天天跟我说三道四,不如让他们自己亲眼看看,正所谓眼见为实,能亲自看看你屯田的成效,比听他们一车废话都管用,怎么样,你这里方便么,”

    程名振想了想,笑着道:“沒什么不方便的,几个县都有新开的屯田点儿,最近的几个屯田点儿距离平恩县只有四十多里,只是地方上沒有驿站,怕大贤们去了受不了那个苦,”

    他故意将大贤两个字咬得很重,以示自己对其的不屑,此番做作,果然甚对窦建德的胃口,后者点点头,大笑着说道:“哈哈,不怕苦,越苦越好,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么,就该让他们吃点苦,才会明白稼穑艰难,我现在想,这群大贤之所以满嘴跑舌头,就是沒见过百姓们怎么过活,让他们见识见识,日后也不会再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等蠢话來,唉,你可不知道啊,我现在只要一升帐议事,就被这群王八蛋气得饭都不想吃,”

    “随便你吧,只要不是來找我麻烦的就行,”程名振暗想,一直在嗓子眼儿悬着的心慢慢落回了肚子里,照目前的样子,他可以肯定,窦建德不是前來兴师问罪的,既然不是來找自己茬儿的,其他一切就都好商量,毕竟襄国郡是对方的属地,任何政令对方都有权过问,况且屯田料民诸事也沒什么秘密可以隐瞒,明眼人只要把各项章程拿过去瞅瞅,几乎一学就会,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儿挺简单的,”仿佛猜到了程名振的想法,窦建德迅速追问,不待程名振解释,他自己给自己下注脚,“屯田之策是你自己亲手摸索出來的,当然沒什么难度,但对于沒做过的人來说,却如同雾里看花,别的不说,就拿着刚开始的种子,资金來说吧,几乎就让我倾家荡产了,这还是第一年,刚刚开始,沒三年五载的坚持,根本不要想到收回本钱,”

    “的确如此,”程名振听得连连点头,从窦建德的后半句话他可以听出,对方着实在屯田诸事上下过一番功夫,“臣当年全靠了吃元宝藏这个大户,才勉强把最初的难关度过去,也亏了当初地盘小,若是稍大一点儿,嗨,臣都不知道该上哪找钱粮去,”

    “有这等事,说來听听,”窦建德十分好奇,睁大了眼睛追问,

    “臣当年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己为之,”程名振轻轻点头,把自己当年屯田的原因,措施,以及启动资金來源一一解释给窦建德听,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手里还握着一张藏宝图,只好把财产的來源都归功于周围各地的“保安”费,至于哪个郡县缴纳了多少则随口带过,反正窦建德不会仔细到把每一笔账都记下來,归纳验算总数能否对上,

    窦建德听得连连点头,待程名振说完了,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唉,你当时有地方抢,我现在还能抢谁去,早知道这样,留着武阳郡晚打几年好了,说不定能从元宝藏那厮身上榨出不少油水來,”

    “其实,武阳、清河两郡,还有不少堡寨,所藏甚丰,”程名振想了想,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武阳、清河两郡基本上都是兵不血刃拿下的,窦家军沒大开杀戒,因此很多豪门大户得以幸免,这些大财主动辄田产万顷,随便榨一榨,都能敲出不少油水來,

    “难,孤当初答应他们既往不咎,不能食言而肥,况且今后安定地方,也少不了他们的支持,”窦建德叹了口气,轻轻摇头,程名振所提醒的办法,也是王伏宝、曹旦等人一直希望他采取的办法,但窦建德却希望自己能做个海纳百川的雄主,不但能受到平头百姓的支持,而且能得到地方豪门的真心拥戴,毕竟,这些蔓延数代的大家族中人才济济,只要其中一两个肯真心效力,表现肯定不会王伏宝这些草头将军差,并且也比王伏宝等人好驾驭,

    早在窦建德一心想收服杨善会的举动上,程名振就明白自己这位主公所求甚高,所以也不再多置喙,笑了笑,低声道:"那王爷只好把眼光看向外边了,如果周围那个豪强势力比较弱......"

    “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第二件事情,”窦建德迅速接过话头,“孤听说你见过瓦岗谢映登,并且跟瓦岗徐茂公有过书信往來,如今,你跟他们还有联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