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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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飘絮 (五 下)

    第三章 飘絮 (五 下)

    “为什么,”罗成听见自己在问,嘴巴却分明沒有张开,自从兵败那天起,他无时无刻不想知道答案,如今答案就摆在眼前了,他却无法让自己接受,

    曾经令突厥人闻风丧胆的虎贲铁骑,再加上数万与自己一样年青的幽州精锐,挟雷霆万钧之势而來,最后却落了个铩羽而归的下场,论临战经验,博陵军根本跟幽州虎贲不在同一个档次上,论铠甲装备,天下沒有任何队伍能与幽州虎贲比肩,论个人勇武,留守博陵的都是老弱病残,而幽州将士却风华正茂,论指挥者才能,李仲坚的部署并非无懈可击,就在决战当天,罗成都曾经看到无数破绽,只可惜沒一个机会他能把握住,

    在拼死血战的博陵将士面前,那些破绽全都不能再被称为破绽,罗成指挥着幽州才俊扑上去,却无法将破绽死死咬住,李仲坚不停地在调整部署,每一步都被罗成看得清清楚楚,但博陵军的变化之快,却让他跟不上节拍,只能演睁睁地看着失败向自己头上压过來,却无力躲藏,直到最后,罗成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如何只身杀出重围的,是李仲坚故意放了他,以求给幽州王罗艺一个体面退兵的理由,双方不必再拼得鱼死网破,也恰恰是因为明白自己独自逃生的缘由,罗成突出重围后沒有北上回家,而是孤独地沿着官道向南,毫无目的地向南,再向南,

    风雪中,他准备长眠于谁也找不到的荒野,彻底忘却一切屈辱,但窦红线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并好心救了他,带他去山中疗伤,罗成知道自己的病无药可治,但不忍心令对方失望,所以任由红线摆布,直到今天,跟程名振交谈时,他才豁然发现,原來自己的心居然还活着,并且活得那样不甘,

    程名振,这个麾下只有几千人,却让河北豪杰无可奈何,官军头大如斗的“恶贼”凭什么在夹缝中能生存下來,凭什么打败一个又一个看似比他强大得多的对手,原因其实很简单,跟幽州军铩羽而归的道理一样简单,“守天下,守险不如守德,”古人的话早就说得清清楚楚,平恩各地的流民都欠着程名振的人情,都把这里当做了自己最后的避难所,如此,千军万马杀來,如果只是匆匆扫过,又怎可能撼动洺州军的根基,而数年内只有百姓逃入,从沒百姓逃离的博陵六郡更是如此,那是当地百姓眼中最后的乐土,无论谁胆敢夺走,都始必引发壮士之怒,

    坐在马上,四周的天气乍暖还寒,罗成却是大汗淋漓,沉吟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在马鞍上躬下身去,抱拳相拜,“今日得遇程兄,乃罗某三生之幸,”

    “罗公子言重了,”程名振本想推谢,猛然想到罗成身后的背景也许将來还有自己需要借助的地方,笑了笑,低声道:“今日你我一见如故,如果罗公子不嫌程某高攀的话,交个朋友就是了,何必那么客气,”

    “是罗某高攀程兄,”罗成从马鞍上直起腰來,苦笑着摇头,“程兄今日敬罗某,是因为罗某的家世,而罗某今日敬程兄,却是因为程兄的本领和成就,若是……”

    “罗兄弟,咱们不说这些行么,就当咱背后都沒这些东西,两个在外游荡的旅人遇到了,彼此看着顺眼,便相交为友,如何,”

    “既然如此,罗成见过程兄,”罗成再度拱手施礼,

    程名振受了他一拜,然后还了个半揖,“按相貌,我肯定比你大,所以,就叫你一生罗兄弟,如何,”

    “单凭程兄,”

    “走吧,罗兄弟,上我家喝酒去,”程名振大笑,指点着前方空荡荡的大路相邀,

    二人哈哈大笑,心情都是格外舒畅,恰恰窦红线丢下杜鹃赶上來,见两个突然笑得如此愉快,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问道:“笑什么呢,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我跟程兄两个投缘,就像杜鹃和你,”罗成笑着解释,眼神刹那间已经不像原來那般冷漠和空荡,而是重新焕发出了生命的温暖,

    窦红线非常明显地看到了罗成身上的变化,可以说,几个月來她为罗成熬了无数好药,从來沒有一副药如程名振今天的出现效果好,笑呵呵地跟着傻乐了片刻,她忽然灵由心至,歪着头建议道:“我记得当日程大哥跟王大哥投缘,便拜了把子,今天既然罗大哥与程大哥也投缘,何不也结为异性兄弟,”

    “嗯,这个主意不错,”程名振跟罗成异口同声地肯定,但相视而笑,又先后说道:“我们两个啊,呵呵,就不拾人牙慧了吧,”

    “对啊,君子相交,贵在于心,又何必拘泥于形式,”

    窦红线听了半天沒听明白,眨了几下眼睛,笑着问道:“你们俩怎么都掉起书包來了,比谁读的书多么,还是不想让我知道你们说的什么意思,”

    “我们两个的身份,不宜结拜为兄弟,但我们两个,却可以做好兄弟,”罗成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坦然相告,

    见罗成说得如此直白,程名振也不对窦红线隐瞒,想了想,笑着解释,“罗公子有朝一日,想必还会回幽州的,而我有朝一日,也可能重新披起铠甲,若是不小心遇上了,就先论公事,再论私下交情,如果这辈子不会猎于野,则时时刻刻都是好朋友,”

    “会猎于野,什么叫会猎于野,”窦红线还是不太明白,皱着眉头琢磨,猛然间,她看懂了程名振与罗成二人的笑容,愣了一下,目光中登时浮起一重阴云,

    杜鹃恰恰拍马追來,见到两个大男人谈笑风生,而一个小姑娘在旁边垂泫欲涕,忍不住愤愤地抱打不平,“你们俩个干什么呢,红线怎么惹到你们了,”

    “我们沒干什么啊,”两个大男人异口同声地喊冤,刚才二人谈得高兴,还真沒注意到其他人的感受,

    听闻有人替自己说话,窦红线愈发觉得委屈,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地流了下來,她不愿意被人看笑话,双腿夹紧坐骑,风一般向前窜去,霎那间,把所有人后悔与迷惑都抛在了脑后,

    “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孩,有意思不,”杜鹃怕窦红线出事,抛下一句抱怨的话,急急地追了下去,剩下罗成和程名振二人,一个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另一个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在马背上大眼儿瞪小眼儿,

    过了好一会儿,程名振才讪讪地说道:“拙荆脾气实在是差了点儿,罗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马背上的巾帼英雄,理当如此,若是个个都如扶风弱柳,还让不让男人活了,”罗成咧了下嘴边,苦笑着着回应,也不知是在说杜鹃还是窦红线,

    程名振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闭上了嘴巴,从窦红线看向罗成的眼神上,他早就察觉出女孩子对罗成用情颇深,然而罗成对窦红线到底如何,他却始终看不出端倪,可能很尊敬、也许还带着一点点纵容和畏惧,但唯一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和自己当日对杜鹃的感觉大不相同,其中的差别,足比漳水河秋汛时还要宽阔,

    “开始时一个多月,红线从沒跟我提起过他是窦建德的妹妹,”又尴尬地向前走了一会儿,罗成主动挑起话头,

    “虽然出身绿林,她的心思却始终纯净如冰,”程名振皱了下眉头,低声回应,虽然他不想促成这门婚事,心里却时时刻刻维护着绿林人的尊严,

    “我不是那个意思,”罗成突然变得也非常敏感,提高了声音解释,“家父早就不受朝廷约束,在我眼里,你程将军跟我也差不多,”

    ‘对,你幽州早就背叛了朝廷,算起來,我这边好歹沒吃过朝廷俸禄,’程名振心中暗道,脸上的表情又慢慢恢复了柔和,但他还是不想参与进罗成和窦红线之间,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如果让他來做主的话,他宁愿红线的未婚夫婿是王伏宝而不是罗成,第一,窦红线与王伏宝早有婚约在先,不该背信弃义,第二,王伏宝身后沒那么复杂的背景,红线嫁过去可以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如果窦红线嫁给罗成的话,首先这门亲事会不会受到罗艺和窦建德的反对就很难保证,其次,即便二人结成连理,也将是长乐王与幽州大总管之间的政治纽带,绝对不会给二人带來任何幸福,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女子,”得不到回应的罗成继续幽幽叹气,“罗某不敢说阅人无数,但也见过很多出身不同的女人,像她这样既落落大方,又知冷知暖的女子却是平生第一次遇到,罗某从风雪中醒來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这辈子欠定了她,”

    这话怎么说,程名振依旧沒有问出声音,但看向罗成的眼神还是流露出了几分不解,这公子哥长相、武艺都沒得挑,说话却前言不搭后语,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废话,到底对窦红线有沒有情意,却是根本都沒解释清楚,

    “可罗某毕竟是幽州大总管之子,这个事实无法更改,”冲着程名振咧了一下嘴,罗成的笑容越來越苦,“这几个月來,每每想到此事,我心里就无法安宁,想跟红线提起,又怕看着她的眼睛,不料到今天,却在无意间将这层窗纸给捅破了,”

    “其实,其实也沒那么复杂,”程名振听得自己嘴里也开始发苦,忍不住又改了主意,笑着开解,“说不定这件婚事,还能促成两家联手,”

    “那样,只会害了红线,”罗成笑了笑,轻轻摇头,“你根本不了解家父,呵呵,估计以你弃武从文,不进反退的性子,也未必十分了解窦建德,还是算了,欠多少也是欠,如果如果日后她真的要罗某偿还的话,罗某除了以命相谢外,也就别无选择了,”

    “呵呵,还真让罗兄弟说中了,我这人小富即安,”程名振耸耸肩,故意将话題岔到别处,既然罗成不打算迎娶窦红线,他更不用跟着瞎掺和了,男女之情他本來就懵懵懂懂,况且无论对于他,王伏宝还是窦家军,罗成的主动退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程兄别误解,我不是讥笑与你,乱世之中,还能像程兄这般知道进退的,恐怕寥寥无几,”罗成怕引起误会,赶紧又出言补充,“多少豪杰因为一丝执念掉了脑袋,到头來还怪造化弄人,却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问鼎逐鹿的本钱呢,哪如程兄,退守一方,笑看外边风云……..”

    程名振听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赶紧出言打断,“得,兄弟这张嘴无论夸起來來,还是损起人來,都跟你的身手有的一拼,”

    “实话实说而,朋友之间,难道不该坦诚相见么,”几句題外话扯开了,罗成脸上又慢慢恢复了原來那幅平静的模样,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程名振绝对不会相信刚才为情所困的是同一个人,在心里对眼前这位公子哥的评价忍不住又提高了一些,用马鞭在空中虚劈了一记,笑着说道,“如果坦诚相见的话,你就应该告诉我,你幽州虎贲下次南进是什么时候,走哪条路,也让我好提前有个准备,要不然你罗兄弟一來,当哥哥的我连支撑一下的力气都沒有就落荒而逃,你脸上也未必见得光彩,”

    “我还巴不得兵不血刃呢,”知道程名振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罗成嘻嘻哈哈地回应,“这片地盘花了老兄你那么多心血,打烂了还真可惜,不如乖乖交给我,省得百姓受苦,”

    “想得美,”程名振向地上啐了口吐沫,笑着骂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绑了,送窦王爷那请功,”

    “那你可就里外不是人了,”罗成笑呵呵地摇头,“以窦王爷如今的实力,肯定不愿意跟幽州结仇,你把我送过去,他自然会待若上宾,然后派人护送我回家,”

    “也是,幽州和这里之间那头老虎,恐怕才是窦王爷眼下最担心的,”程名振想了想,点头承认,

    他之所以明知道罗成的身份,还敢于将对方往平恩领,主要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对于眼下的窦家军來说,幽州虎贲的威胁远沒有近在咫尺的博陵精甲來得严重,李仲坚不但是朝廷的大将军,还是太原李渊的女婿,如果他想向前两方之中任何一方示好,窦家军无疑是最佳的送礼之选,

    其次,程名振千方百计把罗成往自己家里领还有另外一重考虑,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对方是唯一一个跟博陵精甲交过手,并活下來的将领,无论败得有多惨,其对博陵军,对李仲坚的认识和经验,都可以为洺州营提供借鉴,

    “恐怕,担心也沒用,”听人提到自己最想忘掉的那个人,罗成猛然带住了坐骑,慢慢地叹口气,

    程名振刚才只是想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罗成对博陵军的感觉,却沒想到引起对方这么大的反应,赶紧带住坐骑,大声问道,“兄弟怎么了,不舒服么,”

    “沒有,”罗成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咧着嘴回应,“走吧,到你那休息几天,我慢慢再跟你说,”

    “兄弟别见怪,对于北边那位,我心里一直不踏实,”知道对方早晚能看出自己刚才的用意來,程名振索性坦然承认,

    “程大哥不问,我也会跟你说,”罗成惨然一笑,满眼凄凉,“其实自从打了败仗后,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把这笔债讨回來,你的地盘正挡在博陵六郡的马前,为人为己,我都该跟你把李仲坚的真正实力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