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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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四 上)

    第三章 朝露 (四 上)

    那一夜,夫妻两个深切地理解到了什么叫做乱世,非但贫者无法安身,富者也同样朝夕不保,爬上高位不足炫耀,因为随时可能会跌下深渊,粉身碎骨,飞來横财亦不足为喜,如果你沒有足够的力量保住它,就像一个婴儿抱着一块金锭于匪窝中行走,转眼便会将财富和性命一同丢掉,

    他们在平恩驻扎的最大好处不是躲开了张金称,而是信息不再像泽地中那样闭塞,程名振撒往临近各郡的哨探时刻都将外界的信息送回军营,短短几个月内,夫妻两人知道外边的天下已经又换了一番模样,某些有名有姓的绿林大豪已经掉了脑袋,其中很多人是在睡梦中被自家视作臂膀的兄弟砍成了肉酱,而朝廷中的情况也沒好到哪去,手足相残,翁婿相煎之举比比皆是,

    一切规则均被践踏于脚下,一切传统都被视作虚伪,当高尚不再成为高尚,卑鄙和凶残便被引以为荣,堂而皇之地出现于大庭广众面前,由于昏君杨广听信谣传,以为自己的江山将被李姓之人取代,所以权臣宇文述便建议他拿李姓之中身居高位者开刀,而当朝权位最重的李姓大臣,却偏偏是与宇文述有着通家之好的大将军李浑,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宇文述立即派遣心腹诬告李浑谋反,杨广心领神会,旋即将李浑一家下狱,派遣最擅于逢迎自己的马屁鬼,御史大夫裴蕴主审此案,可能是此案实在过于荒谬了,连御史大夫裴蕴亦起了恻隐之心,查了一个多月,竟以查无实据向朝廷汇报,正当杨广骑虎难下之际,宇文述灵机一动,暗中找到自己的亲侄女,嫁给李混之子李敏为妻的宇文娟,答应单独赦免她和她儿子的罪责,要求她出面指正丈夫和公公,为了保全儿子和自身,宇文娟在狱中招供,杨广便以此为证据,将李浑家满门抄斩,随后,为了把案子做实,宇文述命人毒死了自家侄女宇文娟,

    人们心中不敬畏鬼神,也不相信因果,他们甚至连自己的父母、兄弟亦不敢相信,唯一可以视作依仗的便是手中的刀,

    而手中的刀是否足够锋利,却需要血來验证,所以城头日日换大旗,

    杀了李浑之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有意迫害李姓大臣,四月份,杨广委任李渊为河东道抚慰大使,李渊上任后,发郡兵讨伐流贼,龙门帅母端儿战败,侥幸逃脱,谁料撤退途中却被麾下爱将周鹊儿刺杀,周鹊儿带着亲信四十多人,提着母端儿的脑袋去向李渊投诚,被李渊的儿子李世民以“背主求荣”的罪名一并斩首,人头与母端儿的脑袋共同挂在了太原城的城墙上,

    母端儿的尸骨未寒,城父县小吏硃粲造反,自称为迦楼罗王,携裹百姓参军,有不从者,无论男女,都砍碎盐渍充为军粮,

    人命犹如草芥,

    土匪眼中如此,朝廷眼中亦如此,

    为了应付纷纷揭竿而起的百姓,朝廷连续委派重臣到地方剿匪,民部尚书樊子盖英勇善战,连续击溃数支义军,收复堡寨十余座,因为各堡寨的百姓无法证明他们自己是否曾经从贼,樊子盖便连夜挖了个大坑,将收复之地的成年男女全部活埋,彻底灭绝了造反的“源头”,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而无辜者的头颅,却往往会垒成为野心家向上爬的台阶,

    逃亡到瓦岗寨的李密听闻樊子盖乱杀无辜,立刻通过瓦岗大当家翟让之手的发出檄文,号召天下英雄一道反抗,推翻大隋暴政,重建秩序,被李密重金买通的江湖术士们也纷纷出面作证,“桃李子”歌谣中喻示取代杨广的新皇帝,必然是李密,在谣言和大义的双重感召下,河南绿林同道纷纷向瓦岗寨聚拢,短短一个月,居然聚集了近二十万众,

    江湖豪杰人数虽然多,怎奈疏于训练,河南抚慰大使张须陀带领麾下悍将李旭、秦叔宝、罗士信前去征讨,初次交手,便在阳武、原武等地将李密率领的河南道绿林联军打得丢盔卸甲,十几万江湖豪杰被一万多官军追得雁不下蛋,落荒而逃,连裤带断了都顾不上管,如果不是徐茂公出山接应的及时,七成以上的绿林好汉要死于乱军当中,

    外面的局势纷乱如斯,平恩一代的安宁便愈发显得可贵了,为了维持住这短暂的安宁,程名振夫妻两个可谓用尽了全身解数,他们无法判断官军什么时候会前來征剿,也无法判断背后的巨鹿泽将來会向哪个方向发展,他们能做的,仅仅是让安宁的日子多一天算一天,为了这数万信任自己的弟兄和百姓,也为了夫妻两个自己,

    然而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往往在十之**,刚刚开始收秋,潜伏在太行山一带的哨探便冒险送回警讯,四当家王麻子走夜路过多终于遇上了鬼,在追杀一队行商时冒犯了河东道本地豪强,于抱犊山一带遭到不明势力伏击,全军尽溃,王麻子本人生死未卜,

    “到底是谁干的,连旗号都沒看清楚么,”

    “有沒有兄弟逃回來,对方什么实力,”

    得到消息后,夫妻两个大惊失色,叫住斥候,接二连三地追问,最近半年多,随着巨鹿泽的声势壮大,河东道的绿林豪杰对王麻子也高看一眼,发生冲突时能忍则忍,实在无法忍了也会派人來跟张金称打个招呼,由巨鹿泽派人出面替双方斡旋,此番河东道的某个豪杰居然连问都不问,便出手将王麻子给收拾了,其实力不可谓不强,眼睛也的确长到了头顶上,消息传回巨鹿泽,恐怕张金称即便心里对王麻子再不满,也不得不替老兄弟报这个血海深仇,

    “属,属下无能,沒來得及打听清楚,”哨探小头目凌云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低头谢罪,

    “废物点心,”杜鹃又急又怒,冲着凌云庆直拍桌案,

    程名振的涵养比她好得多,虽然心里边焦急,脸上依旧带着笑,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安慰道:“事发突然,你得不到具体消息也是难免的,吩咐弟兄们继续留神,上万人的队伍,即便战败了,总也会跑出几个活口來,”

    “活,活口的确有,九当家有所不知,”哨探小头目凌云庆咧了下嘴吧,非常惭愧地补充,“听到四当家战败的传闻,我就将麾下的眼线全撒出去了,隔了三天后找回七名活口來,其中两人伤口发炎,只过了一夜便病死了,剩下的那五个,只是反复强调攻击他们的不是官军,反复强调对方杀得凶狠,他们抵挡不住,至于对方的旗号,还有当家人是谁,根本沒看清楚,”

    “那不等于沒说么,”张瑾听得不耐烦,气冲冲地咆哮,“挨了打都不知道谁打的,救他们还有什么用,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可不是么,属下起初也是这么想,”凌云庆侧头看了一眼张瑾,苦笑着辩解,“可他们说,攻击发生在黑夜,对方是趁着他们在营里安歇的时候,从四面八方冲了进來,几个带队的堂主连衣服都沒來得及穿便被人砍死在被窝中了,剩下的弟兄沒有主心骨,哪还能做出像样的抵抗,胆子小的,像他们,撒腿就跑,才逃得一条性命,胆子大些的,稍作犹豫,便都被砍死在乱军当中,”

    自从程名振进入巨鹿泽之后,弟兄们从沒打过这般窝囊的仗,听完凌云庆的解释,一个个愈发怒不可遏,七嘴八舌地斥责哨探们信口胡说,为了推卸责任而‘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属,属下已经尽力了,属下,属下甚至派弟兄混到附近的几家绺子里边去打探,都沒探出消息來,” 眼看着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凌云庆心中恐慌,赶紧出言辩解,平恩这边和巨鹿泽里边规矩不一样,对哨探工作极为重视,只有那些百战老兵才有资格担任斥候,每月能拿到的份子钱是普通喽啰的五倍,但与待遇相同的是,九当家对斥候的要求也非常严格,如果总是不能完成规定的任务,或者蓄意敷衍,一经查实,重者会被除以刑罚,轻者也会被剥夺斥候身份,打入队伍中重头做一名小喽啰,

    “尽力个屁,我看你光顾着抱娘们了,”

    “尽力还沒打听到任何消息,如果不尽力,那还不是连脑袋瓜子都丢了,”

    众将领愤愤不平,继续七嘴八舌斥责凌云庆,

    “我,我……”一个人说不过这么多张嘴巴,凌云庆满肚子委屈,可怜巴巴地将目光转向程名振,期待着九当家为自己主持公道,

    程名振倒沒怀疑凌云庆的能力和忠心,他心知对方说得可能是实情,王麻子本身就算不得一员良将,其麾下的喽啰们这两年也沒怎么经过训练,人数再多,恐怕也是一盘散沙,以平庸之将统帅一群乌合之众,当遇上统兵的高手,这支队伍顷刻间土崩瓦解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对方居然做事如此周全,如此果断狠辣,非但灭了王麻子,而且连消息也一并堵在了深山里,

    只是,王麻子这一败不打紧,平恩县的安宁日子,恐怕就此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