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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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三 中)

    第三章 朝露 (三 中)

    诡异的平安,平安的诡异,有人心中自觉愧对浩荡皇恩,武阳郡守元宝藏却很满意目前的态势,他私下里算过一笔账,往年郡里边不出“平安费”养贼,花在郡兵和战备上的钱粮也远远超过了目前的开销,可是一旦战败,接踵而來的诸多善后事宜,抚恤那些阵亡的弟兄,安置留下來的孤儿寡妇,还有买通朝廷高官不做追究的钱,沒一笔是个小数目,现在呢,一了百了,把张金称像老虎狮子一样养起來,喂得他懒得出窝,武阳郡就彻底太平了,非但防务开销骤减,也不用再他元宝藏的从私囊里大把大把地掏钱向朝廷那边洒,用以平息某些人的需要时就有,不需要时就无的愤怒,

    况且了,这官府和贼人相安无事,也不是只对他元宝藏一个人的仕途有好处,那些失去了土地,又沒有正当职业养家糊口的流民早晚都是祸害,眼下纷纷跑到程贼那边去垦荒,反而了却了官府一块心病,临近漳水河那几个县已经初见效果,自从大批流民渡河而去后,县城里的治安就大幅好转,对于官府來说,每天巡逻的开销省了不少,对于余下沒走的百姓來说,力气活也比原來好找了,这于公于私都有好处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这件事的长远影响,元宝藏沒有考虑太多,老实说,大隋朝还能挺立几年,谁也无法保证,皇上连续三年征辽,每年都有八个月以上不处理政务,今年好不容易停止征辽了,却又心血來潮去巡视塞上,二月底就已经出发,一路上游山玩水,据说到现在还沒走到长城,有这种人当皇帝,大隋朝江山被折腾趴下是朝夕之间的事情,做官员的再不替自己考虑考虑出路,岂不是自个犯傻么,

    关于出路,元宝藏也悄悄做了打算,近二百多年,长江南北的朝廷走马灯般换,每次江山易主,都有人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但也总会有那么一批先知先觉的智者,每次都能赶在变化之前做好准备,其家族非但沒因为时政的颠簸而每况愈下,反倒从小到大,从籍籍无名到声威赫赫,渐渐地直追两汉以降那些名门望族,他元宝藏的姓氏不算高贵,但上溯几百年,也不算低贱,如果能趁着改朝换代的时机向上努力努力,说不定下个百年之内,便会出现一位三公九卿,

    一旦能位列三公,哪怕只是短短数月,那就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尽的荣耀,按照当下民间传统,从今往后其家族就是雷打不动的名门,信都张家为什么到现在动一动半个河北都跟着晃悠,不就是其家族与三国张昭能攀上那么一星半点关系么,某朝元某,位极人臣,这个目标如果能实现在元宝藏身上,那他身后岂不是要受族人晚辈几百年的香火供奉,

    为了心中的这个崇高目标,元宝藏不惜在某些时刻冒上一点小风险,比如三年前杨玄感造反时按兵不动了,比如身边总有一些來历不明的朋友來回走动了,再比如他会在某些时刻凭空拿出很多钱來,买一些紧俏货物,诸如铁块、药材之类,然后在某个别人注意不到的时间,这些货物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其中很多玄妙,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包括对心腹魏征也不能明说,反正“桃李子,皇后绕扬州……”童谣传了那么长时间了,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你跟他说了他也不信,

    出于上述里里外外各种原因,元宝藏对郡内流传的风言风语一直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他从不出面解释魏征的所作所为都是受了他的暗中指使,虽然很多人知道沒有他的认可,魏征绝对从府库里调动不了半分钱粮,同样,他也不追问魏征那些钱财粮食的去向,更不问离间计的执行结果,仿佛得了健忘症般,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甩手大掌柜,

    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让魏征愈发能放开手脚,开始时还仅仅限于书信往來,讨价还价,用钱粮买平安的范围,到后來居然发展到悄悄地跟巨鹿泽、平恩县各地做起了生意,一面代替贼人购买其急需的农具和种子,一面将张、程两贼说不清楚从哪里弄來的贵重物品送到城内店铺中代为销赃,无论哪个衙门的官员抱着什么目的试图过问,一概不予理睬,

    到底魏征从交易中拿了多少好处,武阳郡不少人都红着眼睛,急切地想知道详细,他们不是嫉妒别人发财,真的,天地良心,肯定不是,他们只是站在大隋官员的应有的立场上,觉得魏征如此养贼会给大伙带來预想不到的麻烦,至于麻烦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他们也说不清楚,可自古以來,见过贼打家劫舍,谁见过贼人当官做老爷,贼无贼行,既非常贼,非常之贼,其后患也许就不可限量,

    当有人通过光初主簿储万钧的口,委婉而急切地将这番耿耿忠言转达到魏征耳朵里的时候,长史大人只是微微一笑,如风掠发,直到储万钧再三追问,碍于同僚的情面,魏征才慢吞吞从书架上拿起一部尚未完成的史书,请储主簿回去自己参详,

    那是当今天子杨广心血來潮时组织儒者修订的一部史册,与这位天子做其他事情的习惯一样,仅仅开了个头,便再无下文,可就是开头这几卷内容,也足有数十万字,在几十万字的记载中猜谜一样寻找答案,储万钧是费尽心力也沒猜出个所以然來,

    闹到最后,还是储万钧的老对头魏德深看不下去,一语道破玄机:所谓史家眼里无新鲜事,要想知道玄成在做什么,把两汉以來那些乱民的兴衰过程仔细看看,也就明白了,储万钧闻言之后再下功夫,苦读史书,从绿林赤眉,翻到黄巾乞活,终于在文字背后看到了一丝端倪,(注1)

    历史上有名的大规模民间叛乱,都必然经历一个非常类似过程,起初,他们是被某些贪官或者现有秩序逼迫得活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随后,他们疯狂地抢掠,疯狂地破坏,打碎一切自己认为不合理的东西,焚烧一切自己看不惯的东西,可当他们心中的怨气发泄完了,同时也把周围破坏成一片荒芜的时候,他们便会重新拾起生存的本领,垦荒种地,修筑房舍,当家里有了存粮,屋中有了女人后,他们又慢慢变成了秩序的维护者和利益的捍卫者,与后來的破坏者,无论是官军还是同行,不惜拼死一战,

    破坏秩序,毁灭财富,当抢无可抢时,他们又创造财富,而后又建立秩序,如果你将历史书中那些伏尸百万的血腥视而不见的话,便可以冷静地总结出类似的规律,他们是毁灭者,同时也是捍卫者,他们很可能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者,又往往是另外一个时代的开启者,但他们从來笑不到最后,总被有心人利用,挥霍,直到榨干全部价值后丢进污水坑,到那时,所有罪恶都会被归咎到他们的头上,所有的功劳和辉煌,都理所当然地被智者们占有,

    以同样的规律來衡量张金称,储万钧几乎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冷战,他清晰地看见,几年來,张家军正是走了与历史上那些造反者同样的轨迹,开始时每破一城,必将大肆屠戮,随后是只杀抵抗者,自顺从者头上获取补给,然后,他们试图在巨鹿泽附近建立新的家园,试图屯田垦荒,试图创造一片乐土,程名振在平恩的所作作为,根本就沒跳出历史上的宿命,只是他转变得比历史上那些前辈稍微快了一些,而魏征的蓄意放纵,又将这个转变速度加到最快,

    接下來,便会有人为了维护现存的秩序和财富而厮杀了,血战也许发生在官军和定居的贼人之间,也许发生在贼人自身之间,地位、声望、部众、粮食,都会成为拔刀的理由,

    一瞬间,光初主簿储万钧为洞彻了历史走向而欣喜若狂,剧烈的喜悦过后,他又为其中的人物命运而感到深沉的悲哀,他终于明白魏征的笑容因何而平静了,那是一种旁观者和推动者的平静,就好像看着一个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家伙在梦游中走向井口,即将跳下去,却一点也不怜悯他,也沒有任何出言制止的理由,甚至从其背后轻轻地推上一把,那是一种冷酷的平静,需要极大的意志力,需要把即将在梦游中死去的家伙不当同类,需要把自己看成一个神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当想明白了这些后,光初主簿储万钧看向小吏汤祖望和魏征等人的目光,便再也沒有任何羡慕和嫉妒了,他每当目送着汤祖望怀揣魏征的书信匆匆西去,他便明白,巨鹿泽群雄离灭亡更近了一步,所谓男耕女织,轻税薄役;所谓上下齐心,共建乐土;终归是个梦呓罢了,这世上怎会有什么桃花源,所有结局都已经在史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梦游者兀自浑然不觉,

    注1:乞活,五胡乱华时,北朝的一批汉族起义者,最初只是为了保全性命,后來渐渐形成了割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