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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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朝露 (一 下)

    第三章 朝露 (一 下)

    过了几天,果然有名很少说话,但资格绝对够老的堂主在议事时,非常愤怒地提起了武阳郡长史魏征答应给巨鹿泽的“保安费”迟迟沒到的问題,众人一听,心头的火立刻被勾了起來,巨鹿泽现在算得上是河北道内数一数二的大绺子,岂能被一个书生随便忽悠,即便他把老少爷们都当成了傻瓜,那张大当家呢,张大当家难道也是可以随便糊弄的,

    “干脆,咱们也甭再跟姓魏的废话,直接派兵端了他老巢,”郝老刀早就憋得浑身痒痒,跳起來,挥舞着胳膊建议,

    “对,前后都來了三封信了,半个肉好都沒见着,他当咱们巨鹿泽是什么啊,卖弄文采的地方,”六当家孙驼子很少冲动,这次也显得忍无可忍,“照我说,咱们直接打到武阳去,需要多少钱粮物资咱们自己拿,”

    三当家杜疤瘌早就希望给巨鹿泽群雄找点儿事情做,免得有人闲得牙疼,日日琢磨自己的女儿和女婿,见到郝老刀和孙驼子两个这么帮忙,也赶紧站起來,大声说道:“老五和老六说得对,想当年咱们打围子,哪次不是直接带着弟兄堵了财主的堡门,他们才肯乖乖地送上钱粮,姓魏的虽然读书读得多,照我看依旧是个贱骨头,咱们的弟兄不开到武阳郡内,他肯定得磨蹭就且磨蹭,”

    已经有三位当家放了话,底下堂主、香主们的情绪愈加沸腾,凭着去年王二毛干下的那票大买卖,如今众人不缺吃,不缺穿,就是浑身的火气沒地方发泄,既然武阳郡的官员们给脸不要脸,大伙不吝啬到城里边去走一圈……

    听见底下人声鼎沸,张金称也有些坐不住了,武阳郡输款纳粮、接受“保护”之事乃为他亲力督办,图的就是不战屈人之兵,在风头上压一压程名振,谁料眼瞅着这事儿就黄了,让他这个大当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可提兵去打吧,短时间内,巨鹿泽唯一有把握來去自如的,只有程名振一个,点了程名振的将,难免又助长了年青人的风头,不派程名振,换别人领兵,万一武阳郡迟迟不下,而该死的紫骝驹卫文升又从背后杀过來,出泽的弟兄也许就要全军覆沒,那样,不但他的实力会受损,连带着即将进行的封王大典都要失掉几分颜色,

    “这,这个,诸位兄弟稍安,勿,那个勿躁,”思前想后,张金称艰难地发出声音,谁料想他好不容易才说出來的文辞根本沒几个人能听懂,众头领的嘈杂声只是稍微弱了一下,转眼又沸腾了起來,

    “别吵,别吵,你们他妈的有完沒完,”张金称发现沒人理睬自己,气得用力拍打桌案,这回,众头领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愕然抬起了头,看大当家到底抽的是哪门子疯,

    张金称愈发气不打一处來,拍打着桌案咆哮,“完了沒有,完了沒有,到底我说还是你们说,”都什么德行,怪不得自己说起称王之事,程名振的眼里总是显出几分异常,就这般赶大集的模样,拉牲口买菜还差不多,哪里像个王爷的大堂,

    众头领被吼得有些莫名奇妙,一个个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互相观望,他们突然发现大当家现在的心思很难猜,人也越來越难伺候,虽然他的已经不像前些年那样凶,但坐在帅案后,脸上总像挡了一层寒冰做成了纱,让人觉得既遥远,又模糊,

    “说够了沒有,说够了沒有,谁沒说够接着说,等你们说完了我再开口,”张金称不依不饶,难消心头无名业火,“家再大,总得有个管事的不,你们说打就打,我跟魏征的约定呢,敢情全当放屁了,,”

    众头领不敢还嘴,心里边却暗自嘲笑张大当家死要面子活受罪,人家魏征从一开始说不定就是为了挑拨离间而來,根本沒打算向巨鹿泽投降,是你大当家的太一厢情愿,明知道别人沒说实话,还凑到跟前去上那一大当,又怪得了谁,

    “说啊,说啊,这会儿怎么又不怕被当哑巴卖了,”

    “说啊,说啊,刚才你们不是挺能说的么,”

    鸦雀无声的聚义厅内,张金称尽情咆哮,直到把若干天來心里头积聚的郁闷都喊了出來,才又拍了下桌子,恨恨地解释:“我之所以不出兵,是想着咱们弟兄年年春天都要出去打仗,家里边的地都得老婆孩子來照料,太亏了人家,这回好不容易有点儿余粮了,就给大伙个顾家的机会,收拾收拾田地,翻修翻修房子,别让家里的娘们天天累得跟牲口似的…….”

    说到动情处,他声音不由开始发颤,“不容易,这两年大伙都不容易,我心里知道你们,你们他奶奶的什么时候也心里知道我的难处……”

    话虽然说起來糙,粗一想的确饱含真情,众统领忍不住纷纷咧嘴,讪笑着表示对大当家的歉意,张金称见大伙重新被自己收服,接下來的话愈发语重心长,“眼看着咱们就不一样了,只要立起王旗,咱们就是另外一个朝廷,朝廷总得有朝廷的模样吧,上上下下总得讲些规矩吧,打谁,抢谁,怎么打,怎么抢,得先立个章程,然后一切按照章程办,否则,想打就打,想打谁就打谁,那不还是一群土匪,等着被人家看笑话么,”

    “嘿嘿,嘿嘿,”众头领讪讪而笑,无言应对大当家的指责,还是二当家薛颂心思转得快,稍一琢磨,便理解了张金称的真实想法,向上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大当家息怒,兄弟们刚才乱是乱了些,但肯定沒有不尊重大当家的意思,只是……”

    沒等他把话说完,张金称故作愤怒地横了他一眼,厉声打断,“你拿什么肯定,我怎么觉得大伙现在心都散了,”

    “沒散,沒散,这不都等着您做决定呢么,”八当家卢方元立刻跳起來,迫不及待地替大伙解释,他也看出张金称此时纯属借題发挥,沒事找事,所以只要肯让他顺了气,大伙就能混得一夕平安,

    “哼,”张金称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卢方元献媚的笑脸,慢慢转到紧挨着他的第九把交椅上,程名振也早有准备,发觉张金称的目光看向自己,笑呵呵地站起來,拱手施礼,“大当家素來英明,岂能不懂我等的意思,弟兄们都是觉着姓魏的做得太过分,太对不起大当家,所以才抱打不平,但到底该怎么办,还是要请大当家作主,无论您说什么,我等定然唯您马首是瞻,”

    虽然此刻对程名振一百二十个不喜欢,张金称却不得不承认,读过书的人说出來的话就是中听,有了足够的台阶下,他也不想把所有弟兄全得罪了,笑着挥挥手,低声命令,“都坐下吧,大伙有这份心就行,魏征那小子不地道,我也早就看出來了,但前一段时间大伙都忙,所以沒急着跟他较劲儿,反正武阳郡不能搬,姓魏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欠咱们的时间越长,他付出的利息就越多,”

    “对,是得让他付点利息,”张猪皮跳将起來,大声响应,

    这是个有名的粗坯,所以张金称话头虽然被打断了,也不跟他计较,笑了笑,继续道:“猪皮兄弟先坐下,咱们慢慢商量,放心,该你出马时,肯定落不下你,”

    “谢大当家器重,”张猪皮一抱拳,得意洋洋地坐了下去,仿佛先锋官职位已经到手了般,顾盼之间充满自得,

    众头领见状,不由得在心里纷纷感慨张猪皮机会抓得好,马屁拍得及时,程名振却明白张猪皮在想方设法给自己创造机会,以别人无法察觉的动作向对方点了点头,然后又站起身,拱手向张金称施礼:“大当家说怎么打,咱们自然就怎么打,只要您一声令下,我愿意亲自去把魏征给您抓來,”

    “你抓他,还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张金称笑着点头,“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他最近一直在咱们两个之间制造麻烦,我也一直想问问你是什么打算,既然今天你來了,大伙就先听听你的意思,”

    “我觉得,大当家的考虑非常稳妥,”程名振略作沉吟,然后笑着对张金称表示恭维,“弟兄们这两年都辛苦了,您体贴大伙,是大伙之福,”

    马屁话人人都爱听,张金称也不例外,虽然表面上还是要谦虚一下,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和善,“你别跟他们学,尽捡哪些好听的话來哄我开心,这里边就你读书多,你说说要是打,咱们怎么打,要是不打,咱们怎么才能让姓魏的乖乖把粮草辎重送过來,”

    “大当家先前的考虑,肯定也想到了卫文升这狗贼在黎阳虎视眈眈,”程名振笑了笑,继续恭维张金称的谨慎,“咱们如果以攻破武阳郡城为目的,一旦卫文升带领着骑兵从背后迂回,武阳郡距离黎阳虽然远,也不过是三、五天的时间……”

    “说得对,”张金称笑着一拍桌子,“这也是让老子为难的地方,老子不怕跟卫文升开战,但腹背受敌,老子实在难招架,”

    转眼之间,二人的关系便恢复了融洽,仿佛又回到了杀死冯孝慈之前的那段日子,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杜疤瘌与郝老刀等人相对而笑,都为刚才彼此默契的配合而感到高兴,正心照不宣地得意着,突然又听见程名振补充道:“所以属下也不建议咱们立刻与武阳郡开战,一则是因为风险太大,二來,也有违大当家让弟兄们休息的初衷,”

    这话一出,可就等于杜疤瘌等人的努力全都白废了,气得老家伙们调转头來,冲着程名振直翻白眼,程名振歉然冲他们笑了笑,继续向张金称说道:“但是,不攻入武阳,并不等于咱们放过了姓魏的,咱们巨鹿泽的规矩不能坏,如果今天让姓魏的开了这个坏头,日后必然有人跟着学,长此以往,便又回到了先前每次收粮,都必须大动干戈的日子,”

    “嗯......”张金称连连点头,程名振的话都说到了关键处,令他心里边即便怀疑对方的忠诚,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话的确有道理,可问題都摆到明面上了,选择却不一定好做,打也为难,不打也为难,真是令人万分犹豫,

    程名振从來沒用心思对付过自己人,初次尝试,心里边也充满了矛盾,回头看看微笑着仰视自己的杜鹃,再看看急得满头冒汗的杜疤瘌,他将心一横,笑着进谏,“所以,属下思前想后,倒有了一个不太完善的主意,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來,”

    张金称正听到心痒处,怎肯就此停下,大手一摆,豪爽地催促,“说,说,你尽管说,咱们之间还是哪句话,有错我兜着,做事你尽力,”

    程名振又四下看了看,故作迟疑,“那,那属下可就说了,如果有什么不稳妥的地方,还请大当家,还请诸位前辈多多指正,”

    “说罢,说罢,九当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众头领也等得心痒难搔,乱纷纷地催促,

    “你尽管说,对错都有大伙帮着斟酌,”二当家薛颂笑了笑,挥手催促,

    程名振要的就是这句话,略作沉吟,笑着说道:“也是刚才岳丈那句‘不堵了门就沒人肯交钱’醒了我,所以,我想带一票弟兄上门去讨债,把队伍拉在武阳郡家门口的清漳县,就是上次王堂主和张堂主驻扎的位置,那里与武阳郡只有一水之隔,如果元宝藏和魏征不识相,我就直接冲进他家里边乱砸一通,如果他们把钱粮乖乖地给大当家送來,我就原地驻扎,接到钱粮后押着返回,”

    “的确是个办法,不过……”明火执仗,张金称可谓行家,一眼就看出來程名振的办法切实有效,但转念想到这可能会令程名振重新掌握兵权,他又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属下知道大当家是担心属下的安危,但属下这次不需要太多兵马,也决不硬來,如果卫文升出头,属下能打就打,打不过就向泽地里边撤,清漳距离巨鹿泽沒多远,大当家随时可以出泽接应,”

    这句话既顾全了张金称的面子,又将对方逼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张金称无法再拒绝,只好讪讪笑了笑,试探着询问,“我的确有点担心你应付不过來,但既然你已经考虑周全了,我便不拦你,你需要多少兵马,半个锐士营够不够,”

    “锐士营的训练刚刚见到些成效,耽误不得,”程名振的回答再度出乎张金称的预料,也愈发令他放心,“既然不打算硬拼,属下只带本部兵马就够了,把锐士营的其余弟兄都留在泽中,由郝五叔带领张虎、张彪两个继续训练,”

    眼下巨鹿泽战斗力最强的便是那四万锐士,其中隶属于程名振和杜鹃二人麾下的只不过五千左右,还沒占到其中两成,张金称当然不会连这点本钱都舍不得,高兴之余,他心中又隐隐感到一丝担忧,略作沉吟后,低声追问道:“只带锦字寨的弟兄,那实力是不是差了点儿,你需要多少粮草,先报一下,我和老二看看怎么给你筹备,”

    程名振向上拱手,满脸自豪,“我这次是打着大当家的旗号上门讨债,光锦字营的弟兄已经足够了,真的需要大打出手时,您再带所有兵马前來接应不迟,”

    “至于粮草么,”他看了看张金称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也不必携带太多,大当家可以先拨两个月的军粮给我,如果两个月后还回不來,我再向大当家开口讨要,不过我估计,有一个月也就够了,带多了沒用,白受累,怎么推出去还得再怎么推回來,”

    “呵呵,有备无患,有备无患,”张金称这回算彻底放了心,捋着下巴颏说道,粮是三军之胆,程名振的声望再改,如果自己不给他军粮,他的部下也得生生饿散了烟,有他不在泽中这两个月,自己刚好放开手脚,把放下去的一些权力慢慢再收拢回來,

    “除了向魏征讨债之外,属下还有一个想法,”程名振看到张金称笑得开心,决定继续趁热打铁,“大当家既然要称王,光守着一个巨鹿泽肯定不够,待属下抵达清漳后,您不妨向南和、平乡、龙冈、洺水这些地方派遣官员,或者命令当地的大隋官员直接听候您的调遣,这几个县城夹在清漳和巨鹿泽之间,除了俯首称臣外,根本沒有第二个选择,届时,大当家以巨鹿泽为腹心,以襄国、武安西侧七县为助臂,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在座诸位都是河北人,对巨鹿泽周边地形都相当熟悉,程名振的话,无疑让大伙看到了一个辉煌而又模糊的轮廓,巨鹿泽、柏仁、南和、平乡,平恩,这些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将永远隶属于他们的治下,他们不再是流贼,不再是过客,他们要亲手在此建立起一个国家,有吃有喝,有衣有住,沒有贪官污吏,也沒有苛捐杂税……

    至于在沒有赋税的情况下,这个国家的国王和将士们吃什么,大伙太忙,还沒时间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