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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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骝 (一 中)

    第二章 紫骝 (一 中)

    角声刚起,王二毛立刻将横刀从腰间抽出來,斜握在手中斜向下后伸开,袁守绪、朱老根等亲兵采取与主将同样的动作,将握刀的手在身侧展成燕尾形,同时用力磕打马镫,这是程名振手把手教出來的轻骑冲击的姿势,与战马的速度结合起來,可以方便地切开敌人的皮甲和身体,

    “轰,轰,轰,轰”,五百多人,却有一千五百多匹战马,速度快得就像一阵狂风,夹着马蹄带起的积雪,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下卷向了前方单弱的军营,“呜,呜呜,呜呜”当值的郡兵小卒拼命吹响号角,却无法给自己和同伴壮胆,也无法召唤來更多的抵抗者,眼见着千军万马就要踏在了自己脑门上,他吓得惨嚎一声,扔到号角,落荒而逃,

    几乎沒遭受到任何有效抵抗,王二毛等人就卷到了武阳郡兵的营墙下,在雪地里仓促搭建的营墙构不成任何阻拦,将马缰绳轻轻向上一提,绿林豪杰们便连人带马一并从营墙上“飞”了过去,马蹄落、刀横、血溅、敌军的身体倒地,几个动作一次呵成,如事先排演了无数次般,不带半分迟滞,

    刀光、血光、雪光、日光,白色的雪沫和红色的血肉交替飞溅,擅于打顺风仗的绿林豪杰们一击得手,立刻无法遏制地将自身的攻击力全部展现出來,跟在王二毛的身后,他们从营墙便迅速向里推进,砍翻挡路的敌军,撞倒沉睡中的帐篷,用马蹄在睡眼惺忪的对手身上毫不犹豫地踩将过去,一波接着一波,如风暴卷过麦田,如洪流扫过荒野,所向披靡,无物可挡,

    当值的郡兵刚一交手,便作鸟兽散,他们一散,整个武阳军的大营立刻开了锅,“有贼军,”“快跑,”“贼军杀过來了,”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士卒们根本看不清到底杀來了多少恶匪,连靴子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在营地里乱窜,如此生疏的表现更加重了他们的伤亡程度,绿林豪杰们几乎不用主动挥刀,光凭着战马撞击和刀刃横掠,就能收割掉一条条生命,

    几名仓促爬起來的低级武将发觉不妙,硬着头皮带领亲兵迎战,还沒等他们组织起防线,便被自己人给冲得东倒西歪,这种情况王二毛见得太多了,毫不犹豫地边将马头拨向了抵抗者,几百名骑兵跟在他身后來了个漂亮的大迂回,硬生生画出一道弧线,轰隆隆地扑往新的方向,那几名武将自知挡不住这雷霆般的一击,赶紧推开身边的士卒,转头逃命,王二毛哪肯再给他们逃走了机会,战马冲入人群,手中横刀鞭子般向外一抽,一条二尺多长的血口子立刻出现在武将的背上,热气腾腾的血光迅速喷起來,逃命者兀自感觉不到痛,跌跌撞撞继续跑了几步,被后面的战马撞到,顷刻间踩成了肉泥,

    冲散敌军抵抗的绿林豪杰们毫不停留,迅速扑向下一个即将汇聚起來的战团,郡兵们一哄而散,绿林豪杰转头,奔向新的目标,谁也挡不住他们,谁上來都难逃活命,他们是风暴,他们是闪电,他们劈碎一切,他们毁灭一切,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红血在白雪上飞溅,人体在马蹄下翻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喊求饶声此起彼伏,与这纷乱的景象与嘈杂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一个个手握横刀,不声不响的凶神恶煞,他们在绚丽的阳光下,在蒸腾的粉色烟雾中,他们肆意往來,飘忽不定,每一次改变方向,都会伴着更多的惨叫响起,每一次惨叫过后,便有更浓的雾气出现,湿淋淋、粘糊糊的,刺激得人只想找个地方狂吐一场,

    雄阔海在队伍第一次改变方向时,就已经坚持不住了,他手中沒有横刀,也不知道如何骑马厮杀,只能凭着过人的膂力,把五尺多长的水火棍单手拎着当砍刀使,这种怪异的姿势严重加强了他在马鞍上保持平衡的难度,纵使他的骑术再高明,也不知不觉落到了队伍的后半段,而正是因为落在了冲击队伍的后半段,他才比袍泽清楚十倍地看到战争的另一面,沒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快意,也沒有让敌人望风披靡的豪情,有的只是血淋淋现实,那些被横刀抹中的,被战马撞翻的,还有不小心被流矢从马背上射下來的,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都红彤彤地搅在一起,马蹄踏到眼前,他们无法躲闪,只能用血肉之躯去承受,而他们分明还活着,还会哭喊、还会惨叫,“啊,,”“啊,,”“啊,,”,一声比一声弱,却一声比一声凄凉,

    雄阔海不敢停下來,冲锋分为几波,越到后面,战马越多,马背上的骑手越少,一旦他停下來对倒地者施以援手,就会被陆续冲过來的马群撞到,踩翻,和地上的伤者同样变成一堆惨叫着的血肉,然而他亦不忍给那些伤者头上再补一棍,虽然这一棍子下去,地上的人无论是袍泽还是郡兵,对他都只有感激,不会抱怨,他却本能地将水火棍抬高,抬高,从斜向下举成水平,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举起來,直到高高地举过头顶,

    “啊,,啊,,啊,,”,他终于狼嚎一样喊了起來,眼泪顺着古铜色的脸庞滚滚下落,淌满下巴,在葛衣上冻成一串串冰痕,沒有人理睬他的呐喊,马蹄声将呐喊声淹沒了大半,惨叫声又将另外一半淹沒了去,他只能加速,孤单的加速,跟在鬼魅般的袍泽身后,在雪与血形成的薄雾中冲出,再隐沒于另外一团粉红色雾气中,孤单而绝望,

    一圈,又一圈,从北冲到南,然后从南斜向东北折转,然后再从东掉头向西,不知道冲了几个來回,也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雄阔海手中的水火棍始终高举着,沒能杀死一个敌人,但他的脸上、衣服和靴子上依旧溅满了血迹,有些是马蹄带起來的,有些是溶解于雾气中的,现在都凝聚于他的身上,黏糊糊的让人无法忍受,整个早晨,他呼吸进肚子的,也都是这些血淋淋的雾气,说不定已经将他的五腹六脏都染成了红色,每当涌起这种疯狂的想法,雄阔海就忍不住像狼一样哀号,他觉得自就要变成疯子了,也许变成疯子后会好受些,至少,不会看到这世界的颜色,也不会闻见这世界的味道,

    这是一片绯红色的世界,天空、阳光、雪地都是绯红色的,而人的颜色不过比天空稍微深了一些,可以算作黑红,无论是死了的,活着的,还是半死不活的,都像一块块暗红的火炭,他们好像是红色的源头,丝丝缕缕的红雾从他们身上往外冒,,

    而这些红色的炭块和炭块,还不停地互相碰撞,每次碰撞之间,溅开的都不是火星,同样是一丝丝的红烟与红雾,从一个炭块中冒出來,又从另外一个炭块中钻进去,若是有某个炭块熄灭了,就会彻底变成暗黑色,一个人形的红雾就会从暗黑色的炭块中慢慢升起來,慢慢飘向半空中,被绯红色北风吹向骨头架子一样挺直的树梢,萦绕几下,恋恋不舍地飘向绯红色的朝阳,

    那初升的太阳也沒有半点暖意,只是拼命的吸取着天地间的红色,好使得自己变亮,变亮,雄阔海看明白了,它就是一切红色源头和归宿,地上的绯红由它而始,又由它而终,无论存在多久,无论跳动得多欢,终归难逃飘向朝阳的宿命,

    他不想自己变成炭块的一员,却不知道如何逃避,他只有呐喊,呐喊,越喊声音越凄厉,越喊声音越绝望,就在他的神智越來越迷糊,即将崩溃的瞬间,终于,前方又传來了一阵角声,“呜呜,,呜呜,,呜呜,”

    “放慢速度,一点点放慢,别勒马,找死啊你,”朱老根的声音随即在身边响起,一阵火辣辣的感觉驱散雄阔海眼前的绯红色,有人用刀背抽了他一记,将他从濒临疯狂的状态硬生生拉回來,剧痛的刺激下,雄阔海呲牙咧嘴,但停止了惨嚎,他快速松开绷紧的缰绳,又用湿淋淋的手掌把缰绳慢慢地拉紧,这回他终于又跟同伙汇聚到一起了,四周的欢呼声让他体味到一种安全的感觉,瞪大眼睛,所有的红色都已经消失不见,地面上只有东倒西歪的帐篷和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武阳郡的郡兵溃败了,败得毫无悬念,袁守绪和柳老三正带着各自的部属尾随追杀,其他人则在号角的指挥下放慢坐骑,停止冲杀,汇聚在一起检视战果,

    战果非常惊人,在雪地里连续行军的武阳郡兵本來就已经精疲力竭,再加上战斗经验不足,简直就像一群羔羊般遇到了屠夫,整个营地一片狼藉,帐篷东倒西歪,几乎每一座帐篷旁边都横着尸体,大部分都是背上挨了一刀,血尽而亡,也有正面倒下的,但很少人手里拿着兵器,他们是在准备投降时,被高速冲过來的马群踏死的,浑身上下沒一块骨头完整,

    如果刚才听到号角声的刹那,雄阔海就带住马头的话,他极有可能会成为此战的最后一名阵亡者,被來不及收缰绳的自己人撞下坐骑來,活活踩死,而不是死于两军阵前,这可不是一种光彩的结局,雄阔海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清醒过來后吓得冷汗连连,他非常歉意地朝朱老根儿拱了拱手,以谢对方及时将自己打醒,朱老根儿却撇了撇嘴,笑着骂道:“亏你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居然吓成了失心疯,奶奶的,老子当年第一次上阵的时候……”

    “刚听见号角就吓尿了裤子,”沒等朱老根吹嘘完,有人迅速接过话茬,四周立刻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笑闹声中,雄阔海的心情慢慢放松下來,目光也渐渐恢复了明亮,

    “我……”他想开口说句自我解嘲的话,声音发出來却想劈柴一样干涩,众弟兄们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脸红脖子粗的朱老根拍了拍雄阔海的肩膀,兄长般安慰道:“得了,啥都甭说了,谁第一次都这德行,过了这关就好,你能跟上大伙,就已经比别人强了很多,”

    说说笑笑间,他们开始翻检战利品,绿林豪杰自己无法打造合格的兵器,因此每次战后都恨不得拿耙子将战场搂上一遍,据朱老根介绍,大伙手中的横刀都是这么得來的,雄阔海跳下坐骑,跟着大伙一道在尸体堆中搜寻,血腥气依旧熏得他想呕吐,但此刻他的眼睛却不再红了,只是尽量不去看死者脸上绝望的神色,

    武阳郡相对安宁,郡兵的装备看起來颇为齐整,很快,大伙就发现了一个窍门儿,大多数郡兵临死前根本沒來得及抄家伙,铠甲和兵器都好好地堆在倒塌的帐篷内,他们一个挨一个帐篷翻检,像小孩子在野地里捡蘑菇般,每有大的收获便发出阵阵欢呼,在欢呼声中,偶尔夹杂起几声惨叫,那是有人在向未死透的郡兵身上补刀,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谁都装作沒听见,

    在一座很大的帐篷内,雄阔海捡到了一把装饰精美的宝剑, 还有一堆毛笔、砚台,那都是非常值钱的东西,他小时候非常渴望却无力拥有,朱老根儿见到后却嗤之以鼻,笑着调侃道:“想考秀才么,你拿那玩意干什么,”

    “这,这帐篷里边住的应该是个大官儿,”雄阔海憨憨地笑着,放下毛笔、砚台,举起宝剑,“这把剑很漂亮,给王将军带上,肯定很威风,”

    “两军阵前,剑是最沒用的东西,”朱老根笑着摇头,顺手抄起一把被丢弃的陌刀递了过來,“这个给你,你胳膊有劲儿,即便在马背上,也能凑合着当单刀使,”

    雄阔海接过陌刀,用力抡了两下,发现果然比轻飘飘的宝剑使着顺手,呵呵笑了几声,跟在朱老根身后钻出了军帐,刚一伸直腰,他就发现了外边的情况变化,刚才还在嘻嘻哈哈捡战利品的袍泽们全跑动了起來,大包小裹丢了满地,

    “上马,上马整队,”慌乱间,他听见王二毛在远处大喊,抬头再看,只见去追杀溃兵的袁守绪、柳老三等人疾奔而回,在他们身后,一道暗黄色的洪流隆隆而來,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