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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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分 (一 上)

    第一章 秋分 (一 上)

    北国的秋,一向是來得快,來得突然,來得令人猝不及防,下午时候也许天气还是闷如蒸锅,夜里边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小雨,到了第二天早上,凉嗖嗖地北风就吹了起來,转眼之间,谷穗就开始发沉,树叶亦开始泛黄,枝头那些柿子、黑枣,也一个接一个泛金,泛红,红得发黑,黑里透紫,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城里城外总是一片繁忙景象,农夫、佃户们忙着下田抢收,账房、管家和护院们也抖擞精神,摆出算筹、账本、把库房门口的小斗偷偷换成大斗,准备讨租要账,颗粒归仓,但是今年秋天有些特别,巨鹿泽周边各地,北到赵郡、信都,南至汲郡、武阳,百姓们都懒懒地提不起精神,连最自种自收的普通农户都不急着下地收割,仿佛那沉甸甸的谷穗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怪大伙沒精打采,地里的粮食虽然多,但收上來后的确落不到主人手里几粒儿,朝廷那边要缴纳一份儿,土匪那边也要缴纳一份儿,地方官吏们经手后还要狠狠刮上一层,主人翁们辛苦了一整年,能落下來年开春后的种子已经要求神拜佛,不给成么,你说啥,不给,朝廷、土匪和地方官吏,哪位大爷你能惹得起,随便谁动一下手指头,百姓们都得拿脑袋相赔,即便正常缴纳了赋税和“保安粮”,每天还得提心吊胆看人家眼色,要是大爷们哪天不高兴过來走走,那可就是要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了,(注1)

    有道是过兵如过匪,过匪如过兵,不幸碰上凶悍的官兵,沿途必然像被蝗虫啃了般一片狼藉,侥幸碰上了讲道理的土匪呢,顶多能保证不死人,家家户户还是被刮得缸底儿朝天,最倒霉的情况是官过一遍,匪再过一遍,那样,沿途的小康之家顷刻间变为赤贫,赤贫之家就只好把心一横,跟在土匪身后找饭吃了,

    偏偏这巨鹿泽周边,自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沒消停过,官來匪往,匪往官來,几乎沒有一天不打仗,沒有一天不死人,百姓们开始的时候听见号角声还知道往菜窖、树林里边躲,到了后來,躲得不耐其烦,有些胆子大的干脆就不藏了,趴在墙头后看是土匪干掉了官军,还是官军干掉了土匪,期待着能尽快分出个输赢來,无论是官兵胜了,还是土匪赢了,至少能暂时消停一年半载的,也让大伙多多少少喘口气儿,

    可瞎眼老天就是不肯遂了大伙的心愿,土匪和官兵从春天打到夏天,从夏天又打到了冬天,战场还是围着巨鹿泽周边转悠,官军这厢好不容易出了个百战百胜的杨善会,却不小心被巨鹿泽的程名振给打了个丢盔卸甲,土匪那边好不容易崛起了个窦建德,结果不小心遇到魏征和魏元长,一个跟头从云端摔到了泥坑里,丢光了十几万兵马,跑得那个仓皇啊,连系了死扣的裤带都断成了三截,

    这些仗还不是最可惜的,最可惜的那仗发生在襄国郡南面,龙岗、南河与沙河县交界,七月底,朝廷的右武侯将军冯孝慈带领一万天兵天将把王德仁、高开道、刘霸道、时德睿等贼在此堵了个正着,几场硬仗下來,打得十余万土匪哭爹喊娘,落花流水,眼看着就要打进匪巢巨鹿泽里,让河北各地重现太平了,偏偏张金称麾下悍匪程名振突发奇想,居然扎着芦苇筏子从巨鹿泽北侧的大湖中漂出,星夜奔袭百余里,绕到冯孝慈身后,一把大火将他的军粮烧了个精光,

    官军们沒了补给,自然不能饿着肚皮打仗,只好边战边撤,这一退,就从张金称的家门口一步步退回了黎阳仓,占到了便宜的土匪们紧追不舍,从龙岗一直撵到邺县,非但将先前战败的损失全抢了回來,顺手还将武安、魏郡两地除了郡城之外的地界祸害了个遍,个个抢了个兵强马壮,满嘴流油,

    眼看着河北南部就要变天了,张金称狗贼突然又沒了胆子,居然带着抢到的大包小裹,牛羊牲口,乖乖地退回了襄国郡,背靠着巨鹿泽去经营他那一亩三分地儿,他这厢带头的一走,其他土匪也沒了追上去跟冯孝慈决一死战的心思,收拾收拾弄到手的家当,东一拔,西一伙,祸害别的地方去了,

    只苦了巨鹿泽周边各郡的老百姓,官军受了损失,要加征赋税弥补,土匪壮大了队伍,也要加征“保安粮”來养活,田地里的庄稼还沒收,已经沒多少属于主人自己了,个把家底薄的,不得不四处借钱借米,才能凑足给各方大爷们的“皇粮”,

    实在连借都借不來的人,只好把孩子卖给大户做奴婢,给家里女人揣上最后的几块干粮,打了包裹让她回娘家,男人们自己则磨快了菜刀,仰着脖子大笑出门,或者投靠土匪,或者投靠官军,反正无论投靠哪一方,战死之前好歹能给口饭吃,不至于守着一无所有的家变成饿殍,

    “他爹还是去投官军吧,好歹是正根正叶,日后说不定还能回乡來寻我,”女人们总是心软,哭够了,痛麻了,擦了把眼泪追上來,扯着自家丈夫的衣袖叮嘱,

    逼到了绝路上的男人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轻轻将女人的手指掰开,瞪着通红的眼睛呵斥,“你懂个啥,这大隋朝的气数早已经尽了,皇上不像皇上,当官的不像当官的,去给他们干,未必能落得了好结果,”

    “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呐,”女人听了,往往又是发出一声哀号,“那你到底投奔谁去啊,多时才能回來,”

    “先去巨鹿泽看看张大当家那边要不要人,好歹离家门口近些,要是哪天能打回來,就把城里边那些王八蛋抓了点天灯,”男人即便心里再难受,却不能哭,只能哑着嗓子发狠,他不恨窝囊无能的官军,也不恨凶残霸道的土匪,最恨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官吏,除非已经打到了地头上,否则官军收钱,土匪催赋,都要通过地方官吏之手,而那些地方官吏则两边都不得罪,百依百顺,并且过手留湿,个个吃得肚皮溜圆,

    “他爹,我,我等你,生是你们老王家的人,死是你们老王家的鬼,”女人们哭过一阵,不得不再次收起眼泪,咬着苍白的嘴唇立誓,

    “你,嗨,”男人本想告诉自己的女人,如果能嫁的话,找个能养活起她的人嫁了吧,话到嘴边,又实在不忍,想了想,低声承诺:“我要是命好,就托人给你捎些东西回來,你自己一个人藏着,别便宜了你哥哥和弟弟,等攒够了给孩子赎身的钱,咱就把他们赎回來,一家大小朝和河东去,听说那边,日子还勉强能过,”

    具体河东一带的日子能过到什么程度,男人和女人也都是道听途说,可这至少让他们两个在黑夜里多少看到了一点亮光,尽管这点亮光弱的像萤火虫的尾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中,为了活命还能有多少选择呢,老老实实守着家门过日子的,即便勉强捱过即将到來的冬天,也捱不过下一个冬天,想要生存下去,他们就必须拿起刀,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什么时候阎王爷那边孤魂野鬼多得连地狱里都塞不下了,也许他会把老天爷唤醒,降下个真正的龙种來,重建太平盛世,

    而真龙天子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大隋朝廷如百足之虫,临死之前蹬蹬腿,也能踩倒一大片,剩下那些群起的烽烟,从翟让到薛轨,从杜伏威到王须拨、魏刀儿,各唱各的调子,谁也不服谁,即便河北南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心当皇帝的还有两股,一股是高士达,带着豆子岗的一群流寇,另外一股就是男人即将投奔的张金称,麾下有郝老刀、程名振等数员悍匪,

    无路可走的百姓们之所以在投靠官军之外,多数选择张金称,倒不是相信张金称是潜龙出世的那个传说,而是张金称驻地离大伙的老家近,并且他的声势远比王德仁、时德睿等贼浩大,跟着最大那股绺子,被官军抓去杀头的机会总要小一些,打下堡寨、城池,抢东西发财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虽然在百姓们的嘴里,张家军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张金称麾下伙食好也是出了名的,当了喽啰的第一天,男人就饱饱地吃了两顿饭,一干一稀,据说如果碰上打仗,半夜还能分给两个糠窝窝加餐,这还不是最好的,据参加过上一次劫掠的“老江湖”们透漏,如果能被选为锐士,不但每天都能吃三顿饭,并且每隔三天还能吃一次肉,打破了城池,战利品他们也是他们先分,其余喽啰只有锐士们挑剩下了,才能分得到些沒人要的东西,

    说到这些话題时,“老江湖”们的眼睛总是亮闪闪的,嘴角也不知不觉渗出些亮闪闪的涎水來,新入伙的喽啰立刻被撩拨的火烧火燎,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向同伍的前辈们请教:“老哥,那咱们怎么才能被选为锐士呢,”

    “哼,也不看看你那小身板儿,”前辈高人们眼中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轻蔑,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咱们巨鹿泽共有九个寨子,除了大当家和九当家两人,其他每个寨子只有两千锐士名额,战死一个,才能补上一个,否则除非你有过人的真本事,即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甭想混到锐士的身份,”

    “哦,这么严啊,”新喽啰们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低着头数稀饭里的米粒儿,都是种地的汉子,除了一把力气外,怎可能有旁的本事,发一笔小财赶紧回家的好梦算是破灭了,能继续活下去,每天吃上一干一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岂止是严,简直不讲道理,”老江湖们估计也做过同样的梦,既然已经逼到了落草为寇的份上,谁不想多捞些钱财,多享受些口福呢,“即便被选入做锐士,还要看你训练时勤快不勤快,为人够不够机灵,打仗时敢不敢玩命儿,这三项无论差了哪一项,都会被涮下來,谁求情都不管用,春天时“义”字寨去了两千弟兄,不到一个月就被涮下來五百多,义字寨杜老当家是咱们九当家的岳父,气得脸色铁青,就是无法让九当家再收下他们,”

    新喽啰们刚刚入伙,分不清巨鹿泽中乱七八糟的旗号,什么“山”字营、“火”字营、“锦”字营、“义”字营,还有什么左一军、左二军、中一军之类的,但是却从前辈们的介绍里得到了两条有用的信息,第一条是,锐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上了也容易被淘汰,第二条便是,负责训练锐士的人可能是九当家,只有他能决定锐士的去留,

    至于自己能不能侥幸被九当家看中,还是甭痴心妄想了,自从将冯孝慈从巨鹿泽门口赶走后,大当家张金称好像一直在忙着稳固地盘,把襄国郡北部四县经营得像铁桶一块,根本沒功夫主动出击,此外,每次打仗,也是锐士们一马当先,普通喽啰只能给人打打下手,扶扶云梯,很难得到表现机会,

    看都新同伙脸上的表情越來越颓丧,老江湖们也有些不忍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愁什么,当锐士有肉吃,大块分金,但死得也快,哪如随大流混日子,好歹平平安安,”

    见对方只是抬头瞥了自己一眼,就继续数粥里的米粒儿,老江湖笑了笑,非常体贴的提醒,“咱们队的史队正,好像跟九当家能说上话,你要真有本事,就给史队正露一手,说不定他看你顺眼了,会把你推荐给九当家,”

    “真的,”新喽啰眼神迅速一亮,又迅速黯淡了下去,“若是认识九当家,史队正自己怎么不去当锐士,还用在这窝着,”

    “你这个笨蛋,真是实心眼子,”老江湖气得拍了新喽啰一巴掌,笑着点醒,“老史在咱们这儿,大小是个队正,若是当了锐士,就是个大头兵,除了钱多外,哪一点比现在舒坦,”

    “那倒也是,”新喽啰胸口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低声回应,随后就被老江湖们当做使唤佣人,替对方洗碗、擦兵器、洗衣服,但这些活也不是白干,老江湖们被伺候舒服了,总会透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新喽啰听,诸如史队正曾经跟九当家一起在码头上扛过大包了,周校尉曾经在王副都尉麾下做过衙役了,还有诸如九当家大婚之夜,新娘子突然被某个恶女人下毒,随后恶女人又良心发现交出配方,自己却服毒自杀了之类,林林总总,令闻者或拍案惊叹,或瞪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总是围绕着九当家程名振为核心,有时连大当家张金称的风头都要被盖过去,但普通喽啰们却注意不到这些,他们只会注意到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谁到來后让巨鹿泽变得更有前途,

    前途总是闯出來的,光守着老巢,早晚会坐吃山空,时令过了九月九,新老喽啰们统一吃了顿巨鹿泽自产的大螃蟹,然后每人发了十斤米,一块干肉,背着补给和兵器,在星光的照耀下悄悄地向西南方走去,

    “去哪,”新喽啰们低声向前辈询问,这一回,无所不知的老前辈们也纷纷摇头,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回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沒有人拿你当哑巴,大当家最忌讳这个,每次出征前都不会向底下透漏半点儿消息,”

    “那,那史队正知道不知道,”新喽啰们碰了一个钉子,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也学着老前辈们的样子四下看了看,发现沒人注意自己,压低了声音继续刨根究底,

    “够呛,他级别有点儿低,”老前辈向自家队正所在方位看了看,轻轻摇头,“不过,肯定是场大仗,你们数数周围的旗子,能出动的弟兄全出动了,上次大当家跟冯孝慈拼命,都沒调动这么多人,”

    新喽啰们得到了指点,举首四顾,果然发现“风”、“山”、“陆”、“义”、“火”等巨鹿泽中见过的战旗都出现了,大当家张金称穿着一身青黑色的荷叶甲,背披猩红斗篷,头上也是一定乌金抱耳盔,上有红缨,侧缀宝玉,看上去威风八面,杀气腾腾,

    在大当家的身后,跟的是从各寨挑选出來,聚集成十个军的锐士们,每个人都挺胸拔肚,两眼直视前方,对周围投射过來的羡慕眼光不屑一顾,

    虽然那些羡慕的眼光大多都沒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绕过纷乱的战旗,绕过张金称、郝老刀和卢方元,最后,全都汇聚于一点,

    那里挑着一面赤色的战旗,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大字,“程”,

    注1:烧高香,北方土语,指神仙保佑,

    酒徒注:订阅有些少啊,麻烦大家多少订阅一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