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烟华
字体: 16 + -

第二十三章 邂逅青绸

    sun apr 03 09:21:26 cst 2016

    第二十三章 邂逅青绸

    杨参谋长峰回路转。

    坐镇沙市的和将军,心一直吊着。他惯常这样,惊吓偏爱眷顾他。不过,他吊着的心不为军事物资,在它处。民进号返航沙市,他笑了:女儿托付葛船长,此行计划圆满。

    然而,回顾他筹划的所有计划,因失败比成功多,此番为他捏一把汗。不例外,他的笑靥里也藏了忧虑。就算女儿赴渝风顺,还要寻觅夫人及小女。他的心又一次吊起,惟愿家人还活在世上,让自己心存希望。

    在当时,和将军的痛楚很大众,整个中华民族都在经历。那个年代,不知有好多言之不尽的普通家庭四分五裂的境况被流淌的时光销蚀。不需叙说细节,只要触及痛彻骨髓,哪怕再过千年。

    和将军此行因是跟班,新堤港赴空,沙市的诡异,监利港的失之交臂,都不与他相干。杨参谋长的命运由他,自己目前舒舒溜溜。办完“正事”,捎带向葛船长探询军事物资的究竟。葛船长心情更舒溜,诡秘一笑:

    “你还在侯着?不妨回师部问一问。”

    葛船长卖关子,语气轻松。他似乎明朗,此事如风儿飘过。哪曾想,回到师部的杨参谋长惦记他,怕他空侯不成枉费心机:

    “军事物资已安抵师部,不必沙市屯留。幸苦了。”

    幸苦了?

    我看他一点不幸苦,重任没甩到九霄云外,也被女儿赴渝计划挤在角落。杨参谋长在死神边缘上行走时,他盼着民进号,算计沌口、新堤、监利、岳阳、沙市,哪一时到哪一站,全然忘了同伴的处境与心情。杨参谋长的心悸他曾感受,毕竟已过去。回味长江上的来来去去,从战略大转移到护送党国命脉,那份艰辛与提心吊胆的滋味他最透彻。特高课与七十七号曾是他对手,他们导致的噩梦与惊悸想想就后怕。幸而葛船长忽悠,有了杨参谋长一次次赴空,不然私事未竟就要同回师部??????

    师部是要回的,再向葛船长敲敲警钟。

    不排除他幸灾乐祸的心境,也不排除他也曾替杨参谋长担惊受怕。幸灾乐祸是消遣,而杨参谋长“意外”了,他的挡箭牌就要穿孔。兔死狐悲,少了这个靠山,一二八师难以立足。如果不冤屈地评断,他在沙市也感气脉不匀:想起杨参谋长喘粗气,想起葛船长喘细气。及至闻说军事物资回归、女儿回渝有望,粗气细气忽地匀称了。

    民进号满满当当载着向往重庆的人。一张船票决定了江玲的命运。临行,他对葛船长哆嗦道:

    “你我刎颈之交,我的女儿你可要视于己出哦。”

    葛船长不抬头地往烟斗里添着烟丝:

    “你放心,我将她拴在腰带上,行不?”

    “这就好,只是??????”

    葛船长擦一根火柴点着,“吧嗒吧嗒”猛吸两口:

    “回渝之路有惊无险,和将军不必多虑。”

    “怎能不顾虑?这民进号上,我曾有过失散家人的回忆啊。”和将军不经意的感伤触及葛船长,浑然不觉,自顾沉浸在暗井里。

    葛船长领悟,气恼地将添进的烟丝在栏杆上磕出,随着“梆梆梆梆”的响声过后,回应道:

    “那是一场赌博,如若民进号出事,不说你的家人,恐怕连你也没了,那我责任更大。”

    和将军回味,原来无意得罪葛船长。他谦卑一笑: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小女此行,顺利抵渝心愿足矣。如有缘再见,我一定好好谢你。可惜夫人与小女还要寻觅,前线战事一团糟,脱不开身。”

    “谢就不必了,和将军身处险地,我提醒一句,有个在新堤港上岸的画家,带着随从,可能是特高课间谍“江汉的耳朵”,你回去好好查一查。”

    “哦,那人我在新堤港见过,那个伙计也很眼熟,谢谢你提醒。我回去了,祝你一帆风顺。”

    例行握手,例行互道珍重。然后,葛船长起锚,和将军带着瞟眼回师部。

    葛船长回渝一路无话。

    和将军携着瞟眼回师部,不自觉在监利港登了陆。这次不怨他,鬼使神差。既然鬼使神差,索性撇了履新时的路线,绕经华容道。这可不是临时决定,是愁绪衍生的必然。咦,他原本对这条道最是忌讳,难道想领略心悸的滋味?不,不是。思亲的藤蔓千丝万缕,缠住他的心。说白了,他惦记着夫人、小女及心仪的珍宝。

    二回伤心堤,往事一幕幕,伤心一大堆。一路上他喜愁参半:江玲有了落处,心喜;夫人与小女不明,惆怅。受交织心情鞭笞,他又做梦。梦境续着民进号落水的情景:

    当他从食人鱼口中夺回夫人,夫人感激地望他笑,说了许多话,却像吃了哑药只见张口不见声音。他努力回应,也是口干舌渴有气无力。夫人拥他怀里,女巫般在他身上指指点点,既有爱抚也有责怪。他想起身解释,身子瘫软得如同没长骨头。偶见青绸一晃而过,他打起精神抬手一枪,吹一口枪管里冒出白烟,子弹转个弯又折回,不偏不倚射中自己心口。他“嘭”地倒地,感觉胸口钻心地疼,身子也觉好累好累??????

    整个梦境如同一出哑剧,离奇古怪,恐怕日见青绸,夜有所梦。醒时他一笑,好端端地活着哩。

    感谢噩梦。每一个梦醒伴着庆幸,每一次庆幸藏着惊喜。是呵,噩梦是上苍给予人类最好的奖励。如果说梦境让他恐惧,现实则是上苍对他的惩罚。可不是,寻亲路再曲折,还得不懈地走下去,且越走越飘渺,越走越伤心,越走越精气无存。唉,何处是归途,何处又存亲人的踪影?

    噩梦伴着折磨,折磨衍生噩梦。就这么交织,就这么走着。侥幸驱使他来到侯家嘴。这个不陌生的地方,他遇见一个不陌生的人。那人歪扭身躯擦身而过,贼一样消失在小路尽头。他哼一声:不是路不平,原来瘸了腿。这瘸子因左脸上绿豆大一颗痣,免了他费心去猜。倘若我们还存一点记忆,应该想起他是谁了。

    和将军忆起新堤港错过洋装的情景,此次也只做不识。打听得他已是侯七家丁,什么事都好说了。直驱侯府尽在掌中。

    可不是,侯家嘴也好,伤心堤也好,四百亩也好,于和将军,都是撩拨智慧的地方。上一次他一箭三雕的谋略就在此地酝酿成熟。当然了,如果不计结果也是滴水不漏。此时他脑子活跃的动力,得到揭开青绸面纱的助推,一发不可收。只是青绸目前迷雾重重,得从汉口的李克珍及收留他的侯七两处着手。拨开一处迷雾,料他原形毕露。

    李克珍太远,况他只掌握青绸的过去,过去不追究不甚打紧;侯七在眼前,这个人通晓青绸的现在,而现在是和将军最想明白的。

    就从侯七着手。

    和将军这次没有使阴,大大咧咧来到侯府亮明身份。侯七惊闻将军驾到,顿觉蓬荜生辉,窃喜傍上大树。那个殷情与谄媚说来颇费口舌,不如按下省事。而青绸的感触,就要浪费一些笔墨来阐述了。陡地敝见昔日的雇主“和老师”,只恨不是鼠,有洞不能钻。毕竟半年前从监利城到伤心堤一路,与洋装有过密谋,心亏。好在和某一个教书匠,纵然戴着眼镜,想那眼镜不神奇,不能穿透自己的心。说不准还是一道屏障,让他看不见自己??????抑或看见也不甚分明,就算分明也对不上号,倘对上号也不要紧,自己那颗污浊的心包着皮肉,皮肉之外还隔着几件衣服呢。

    和将军与青绸自邂逅配合默契。做了侯七的座上客,照例默契配合,只顾饮酒谈天,形同陌人。青绸思忖,还好,“和老师”健忘。又恐与之朝夕相处勾起记忆,酝酿向侯七告假,“和老师”销敛了再回。侯府里没有青绸一样行事,侯七缘由不问,允了。

    青绸人地两生,磨磨蹭蹭思量哪儿落脚的当儿,和将军的随从一脚跨进来:

    “和将军有请。”

    侯七喜不自胜,拿了步子就迈。瞟眼指着青绸:

    “和将军要见他。”

    青绸含着未知,或许心中有数。料想今夜捱过便无事,肚里揣着小鹿,高一脚低一脚尾着瞟眼来到和将军卧室。

    卧室简陋,一桌一床,一盏豆油灯桌上窜着火苗,一张床承着“和老师”精瘦的身子。青绸进去,瞟眼退出。“和老师”两眼紧盯青绸,青绸的眼神捉迷藏似地东躲西藏,肚子里的小鹿按捺不住,“咚咚咚咚”胸口乱撞。

    “许久不见,我看你气色可不错哟。”和将军打破宁静。

    “和老师”声音文弱,语气轻缓,青绸稍安。教书匠摇变将军,这事不新奇,听说国军里钱也是买得到的。好在洋装不在他手上,还有得瞒。他此行随从仅一个,就算丢了家人又何妨。再说,责任不全在我这儿,蒙混蒙混过了关,说不准酬金也可讨回来。瞧他这样客气,不如来个以攻为守:

    “您都干嘛去了,夫人和小姐们盼得好苦。”

    “是吗?那,她们在哪?”和将军起身问道。

    “别说了。监利城盼您三天,无望之际随了董县长撤退,半路遇见劫匪,失散了。”

    “就是说你们失职了。这段时间寻觅了没有?”

    “一直在打听。”

    “可有音信?”

    “至今没有。”

    “不就几个土匪,你和洋装是军人,难道应付不了?”

    “不定是土匪,身手比正规军还了得。”青绸甩一下弯曲的腿,“我因寡不敌众,一条腿瘸了。”

    “洋装呢?”

    “他只怕是凶多吉少。”青绸恨着洋装,此时说假话,不是替他开脱,只想说明当时惨烈。掠过洋装慌不择路的狼狈情景,他的脸不听使唤地在豆油灯的映照下,泛出红晕。

    和将军枕头底下摸出点五四,慢腾腾上了膛,轻轻放在桌上。青绸见了阵势,恐有意外,身子一抖,不自觉跪下了。他自伤心堤受伤,剩下一只腿得力,本就重心不稳,此时身子更沉。伴随“和老师”武汉到监利,何曾见他拨弄枪?该死的密谋及现时的谎言,导致这一跪大有必要。又怕跪下也不解“和老师”的恨,两只手也动了起来,左手打左脸,右手打右脸。和将军不看也不劝阻,愈是不劝阻青绸愈是不歇息。直至口里、鼻里、衣袖、胸前鲜红得如在染缸里浸过,脸庞麻木的像是借来的,住了手,含含糊糊认罪道:

    “不才无能,丢了将军家眷,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之前心中留有一席之地的酬劳钱,如孙猴子的筋斗,已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和将军摘下眼镜,取出手帕一边擦拭,一边轻轻安慰道:

    “你不该死,为了我和某人的家眷还丢了一条腿??????”

    青绸听着也是,我本不该死,虽然曾经生过歹念,没有酿成后果。丢失家眷时,也曾拔枪捍卫,那结果岂由自己决定?好兆头,这人还算通情达理。“和老师”话没完,青绸借着一只腿的力量,“腾”地立起,正要说一些“本是应尽之责,感谢和将军宽宏大量与不杀之恩”的话,和将军接着语气铮铮:

    “你死有余辜。”

    和将军的盛怒叫他又一次立不住了。差一点跪下的当口,后面的话让他瘫软的身子有了支撑的力量。那话是这样的:

    “因为你心里有鬼,洋装根本没死,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逃兵。”

    可不是,该死的洋装,于己不顾,伤心堤叫他瘸了腿,此时让他流了血。他也恨恨的:

    “在下的确不知他的生死。如果活着,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他揪出来,为和将军报了这个仇。”

    和将军说料他逃不过我手心,不用你费心。遭劫在伤心堤,宝物应该在伤心堤,青绸知情,虎了脸问道:

    “五口大木箱呢?”

    这一次不能再说假话了。“和老师”也好,和将军也好,简直就是一条四眼狼,骨子里都长着心眼,不好糊弄。只是箱子里尽是些书画瓷器破玩意,劫匪看不上,拿作见面礼献与了侯七,想必还在:

    “我知道是将军至爱,存在侯爷家里,侯爷替您收着呢。”青绸回答毕,恐慌渐渐消融。

    大约没有性命之忧,他悄悄腾出手来在焦灼的脸上抚摸、搓揉。和将军眼神一挑,明了这是惊悚结束的兆头,颠三颠四调头就回。因步子太急,噩噩浑浑一头撞在门框上,顿觉眼冒金星。头疼可以忍着,只怕声响惊动和将军又要发怒。轻轻巧巧开了门,那只瘸腿还没有跨出门槛,果然和将军又是一声断喝:

    “且慢。”

    青绸陡地又要跪下,欣闻划过耳边的不是子弹,是和将军和蔼的声音:

    “捎个信,叫侯爷来见我。”

    青绸虽然瘸腿,出了门比正常人的步子还大,十几步的过道,七、八步走完。进入“安全地带”,他幸灾乐祸了,我是躲过这一劫,侯爷的命运靠他自己了。忐忐忑忑地传了口信给侯爷,看见东家只顾高兴,将他即将到来悲哀隐了。

    侯七有高兴的理由。伺候好和将军,说不定如赵心朴一样,弄顶县参议的帽子带带。不过青绸满身鲜血,他莫名其妙地生了错愕,打听也来不及,一步三回首进了和将军卧室。

    进了卧室惊惧了,袅袅的豆油灯旁,桌上枪没收,和将军黑着脸。他的感觉如燃尽油料的飞机,“呼”地从云端直坠谷底,云里雾里不知错哪儿。如青绸一样怔怔,立在床边不知所措。腿比青绸硬实,胆量不见得比青绸大,那神情如冬夜着了单裤立在风口,筛糠似地抖个不住。县参议的事么,随着那颗愈来愈冷的心一起冻结了。

    “五口大木箱呢?”和将军重复着向青绸问过的话。

    这个要命,戳着侯七疼处。当初青绸投靠他,五只箱子拿做见面礼,撬开一看杂七杂八的有些东西破乱不堪,觉着不中用想丢掉。赵府无端起火,古团长以为他作祟。为了不得罪古团长,设宴洗怨时邀了赵心朴,以便当面化解积怨。五只木箱摆放院子里,赵心朴翻来翻去,件件爱不释手。侯七觉得可以拿做与赵心朴调节关系的砝码,随口一声“拿去得了”当场奉送。赵心朴唤来老水伯与富贵将箱子搬走,拿四百亩与侯家嘴交接的一百亩良田回馈他。自此赵、侯两家积怨化开,面子上也过来了。侯七捡得一个瘸腿家丁换来一百亩良田,青绸得到重用,这是事情的本末。既然和将军问起,不免应酬一下:

    “在四百亩赵参议那儿呢。”

    “奇怪?怎箱子长了脚,爬他那儿去了?”和将军一面诘问,一面寻思,又赵心朴,果然如我所料。

    “他是县参议,一二八师的红人,他看中,您说我敢不与么?”侯七谎道。

    “原来如此。有下落便好说。”和将军说罢,兀自躺下。

    侯七没有等着下文,楞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退出。想他来时忐忑又喜极,及至参议梦没提及,和将军先说起箱子。去时疑雾蒙蒙,参议梦暂且等一等再说。

    已是深夜,兴许睡眠里寻见时,不乏另一番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