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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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笛音与歌声

    tue mar 22 18:25:35 cst 2016

    第一章 笛音与歌声

    每一部历史都有遗落。岁月蹉跎,灰烬成冢,那些沉淀于泥土或被忘却的往事,也许更容易受到珍藏与回味。

    逆行时光的长廊,回到一九三八年。五月里,江汉蹒跚步入夏季。纵然草青花香,繁荣随着春色一同逝去。寂寞漫开,隐匿在白云深处的一座村子更显凋零了。霞光簇拥中,仅存两只烟囱冒烟。况且,其中一户人家就要离开了。

    眨眼间,一只烟囱断了线,袅袅地融入云层。

    落眼这间断了炊烟的屋子,桌上三两只碗碟,想是早饭已罢。一个中年妇人忙忙碌碌地灭了灶头,收拾碗筷。随后扫净屋子,虔诚地拂了神龛,窸窸窣窣收拾了细软,不舍地出了屋。掩门时一声轻叹,挂上锁,摇摇头没有摁下。返身一瞅,门前一行杨柳已然青翠,她走过去挑一颗硬实、挺直的幼枝一摇,连根拔起:

    “嗯,是颗好苗,可惜生不逢时。”

    她一边自语,一边将幼枝一头系上细软与草席,一头系上自制的咸菜及一竿子早熟的蜜桃,然后直起身向河边招手。

    顺着她手势,河边一个小伙子响着笛,身旁一个小姑娘在倾听。小伙子遥知她意图,息了笛,撩开衣襟别在腰间,与小姑娘挥挥手,转瞬立在她身旁。

    “走呢,富贵。打今后,咱娘俩就是四百亩赵老爷的长工了。”

    可想,小伙子叫富贵,妇人是他娘。富贵瞅着娘,疑惑地肩起挑子。才几步,失落地一回头,见小姑娘留恋地紧随其后,鼻子一酸,想哭。

    “走吧。”他娘催促道。

    富贵忍住眼泪,若有所虑地向他娘提醒道:

    “娘,咱家还没上锁呢?”

    “不用锁了。这年头兵荒马乱,避灾逃难的一发又一发,若是能给他们躲一躲骄阳或避一避风雨,便是咱娘俩积下德了。”

    这是娘的一番心思,释了他的疑虑也合了他的意愿。不觉中,他坦坦然然步子就大了,不一会儿他娘落在身后,气喘吁吁召唤道:

    “慢些,富贵,娘跟不上呢。”

    富贵听见收了步子。一驻足,失落再次袭上心头。往后,兴旺村只有念儿妹妹一家人了,谁给她吹笛呢?带着惆怅面对未知的东家,待娘跟上,他局促地试探道:

    “娘,赵老爷是好人么?”

    “赵老爷是好人。”他娘应道,“咱们兴旺村已是无人之地,你能留下,全靠了赵老爷帮咱县上说话。”

    “可我更愿去当兵。”富贵倔强道。

    “富贵啊,咋能伤娘的心?不曾听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么?赵老爷好意留下你,咱得记着报恩才是。”他娘顿一顿,笑意写在脸上,“况且,赵太太也慈悲,娘和赵太太还是天佛寺的香客哩。”

    “爹咋说地主老财都不是好人呢?”

    “哪儿的话。你爹前些年在赵老爷家打工,盖的是新棉新絮,吃的是白花花的米饭。末了赵老爷送来一年佣金,还捎带许多年货。他看你愚劣,又叫刘管家送来赵小姐读过的书,许诺今年咱们去了,让赵小姐教你识字。难道这样的人还不好么?”

    “听说爹在洪湖,搞土改、分田地,整治的就是赵老爷这样的地主老财。”

    他娘四周一望,掩了富贵的嘴:

    “小声些,这儿是白区。你才十几岁,少管这些‘咸’事‘淡’事。”

    受娘惊吓,富贵收起这话头。穿过一片幽暗的森林就是四百亩,老远看见赵府高大、宽敞的宅邸,富贵紧张了,想到阔宅里住着教他识字的赵小姐,又生出腼腆。吞吞吐吐地向娘询问道:

    “娘,您见过赵小姐么?”

    “见过,赵小姐和你同庚,水灵灵的。她最喜欢吃娘腌制的咸菜、酱瓜、萝卜干了。每次去汉口读书,娘都要装上一小坛,她才上路。”富贵娘笑盈盈地答道。

    富贵想起候小姐,对人没个好眼色,动不动唤出大黄狗咬人,疑虑道:

    “怕是和侯老爷家的小姐一样,恼了也翻着白眼骂人?”

    “才不是。赵小姐晨起练字,午后读书,晚习女红,比侯小姐晓事、文静多了。”

    挑子在富贵肩上咯吱、咯吱响着,没进赵老爷的门,富贵揣摩起赵小姐的模样。

    正揣摩着,他娘叮嘱道:

    “进了东家门,记得给老爷磕头。”

    “晓得。”

    “也要给赵太太磕头。”

    “晓得。”

    “若是老爷叫你平身,你咋说?”

    “谢老爷。”

    “这就对了。咱们虽是下人,礼节不可丢。纵然贫苦,不能失了志气。娘给你取名富贵,这心里头啊,富字不怎么不看重,看重的就是贵字。这贵字呢,是教养、道德、品性,是咱们贫苦人家世世代代不可丧失的尊严。所以啊,你在赵老爷家里,不仅要口齿伶俐,手也要灵、脚也要勤。千万不要使性子,免得赵老爷轻看了咱娘俩。”

    “晓得!”

    赵府宅阔人少。富贵娘叩门,半天不见动静。富贵肩着挑子不耐烦,才歇下,大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憨厚地招呼道:

    “来啦,老爷在客厅里等着呢。”

    富贵娘回了笑,转头向着富贵:

    “这是老水伯。富贵,作揖。”

    富贵撅着屁股作了揖,肩起挑子随娘进屋。老水伯接过挑子,挥挥手:

    “去吧,去给老爷磕头,我来。”

    赵府好大,娘俩走了一进又一进才来到客厅。太师椅上,赵老爷威严端坐,赵太太侍立一旁。富贵依次磕过头,赵老爷也没说平身,点过头回了卧室。赵太太迎上前,引娘俩去到后院住处。

    江汉一马平川,无际的平原由长江与汉水冲积而成。它位于长江中游,湖北省中南部。西起枝江,东迄武汉,北至钟祥,南接岳阳。而四百亩,正处天水交接的平原南端,相邻洞庭湖,跨越监利、洪湖两县,盛产水稻棉花、鱼虾莲藕,是中南地区的半个粮棉之仓。

    此地虽好,赵老爷心里乱。九?一八事件,东北陷落;卢沟桥枪响,北平失守。接着华北沦陷、南京、上海相继丢失。眼下,华中枪声遍地,江汉空战正酣,大武汉保得住与保不住还是两个字。眼看四百亩早稻已弯腰,方圆的男丁抽派到沔阳修筑工事,一拔接一拔,第三拨出发半月,第一拔不见回来。刘管家北上打探消息,四、五日没个音讯。再迟两个月,金灿灿的稻子就要糟蹋在地里。

    “心朴啊,你一心惦记四百亩稻子,难道不记挂咱们的仪静?”赵太太这几日也惶惶的,一心牵挂着汉口就学的女儿。

    赵老爷一声长叹,他焉有不记挂之理。有些事太太不知道,国难当头,北京、上海、南京的学府都已西迁南移,武汉女中听说也要迁至长沙。倘长沙不保,恐怕只有昆明才能立身。他不想女儿随校颠沛流离,思忖让她回家自学。这事已有打算,且做了安排,借此他安慰太太道:

    “此事不必费心,国军一二八师就要开进来。古营长在汉口开战区预备会,仪静我已托付他。待刘管家一回,就去南襄河码头接应。”

    “难道是前些日子征粮拉差的古营长?我看他贼眉贼眼,不见得靠得住。”赵太太疑虑道。

    “行武之人粗野,我和他是拜把的兄弟,这点小事你放心。”

    傍晚,隆鑫河两岸黄橙橙地绵延数里,盼望已久的一二八师开进四百亩。家乡有保,赵心朴稍安。燃灯时分,刘管家回来:

    “部分民工就地入伍,一二八师扩至九个团,师部已抵峰口,看来武汉有保。武汉保住了,此地固若金汤。老爷尽管放心,以后可以睡安稳觉了。”

    赵心朴欣慰地点罢头,忽地话锋一转:

    “剩余民工呢?”

    “明早返家,四百亩稻子还有救。”

    赵心朴一句“你幸苦了,早些休息”打发了刘管家,悬着的心归了位。他已不惑之年,恰逢战乱,一把老骨头不想东躲西藏,家乡无恙最好。一二八师他曾听说,出自西北军,后为新编陆军三十四师,抗战伊始改番号一二八师,曾参加淞沪会战,嘉善的一场阻击打得鬼子落花流水。嗯,算是一支有骨气的队伍,保住江汉问题不大。想着想着,心里就舒溜了,“噗”地灭了灯歇息。正解衣,又见打门响,开门一看,原来是古营长的信使:

    “朴兄亲启,吾将率部进驻沔阳。战事吃紧,不能将令爱亲送府中,有愧义兄。目前已派人送至沌口,随台儿庄移防官兵沿南襄河逆上,明天中午抵北口,望派家丁接应。愚弟上校团长古振甫奉上。”

    读罢,赵心朴欣喜女儿脱离虎口之际,对夫人一笑:

    “古兄弟不愧粗中有细。乱世出英雄,都升上校了。看来我这个把子没有白拜,今后有得靠。”

    天明,赵太太思女心切,催促赵心朴安排人接应。赵心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也是,刘管家天未亮出门,十里八里地慰劳返家民工,让他们静心坐守家园,以免贻误双抢。老水伯蹲守湖田,严防盗贼土匪抢割。再说,青黄不接的季节,得早早收了稻子,犒劳抗日部队,哪里分得出闲人来?

    赵心朴对太太的催促无以应答,兀自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地犯愁。

    “不如叫富贵去,这小子虽是愣头青,手脚麻利,劈柴挑水井井有条。闲时摆弄一只竹笛,是个好后生。”赵太太看出他有难处,建议道。

    “这小子?”赵心朴摇摇头,“是我向董县长保下的,十几岁的娃儿,当兵都不够年龄,何曾出过远门?”

    赵太太道:

    “这北口码头,不算远,来回不过四十里地,给他交代清楚,我看能行!”

    “还有谁信得过?依你,只有这样了。”赵心朴无奈地应道。

    “那好,我去给他娘说。”赵太太丢下话,去找富贵娘。

    富贵在赵府里听娘吩咐,看东家眼色行事,除了口嘴不甚伶俐,手也灵脚也勤,是一把好手。这日也不例外,辟柴、担水、扫地、洗菜,歇了斧头是扫帚。才闲下,“咿咿呀呀”响着笛,抬眼见赵太太和娘齐齐地望他笑,他也咧嘴笑。赵太太招他过去,他一溜小跑立在她们面前。赵太太仔细端详他一阵,和蔼地问道:

    “北口知道吗?南襄河码头去接小姐,你怕不怕?”

    富贵自进赵府,心里挂着赵小姐,时刻指着赵小姐教他识字。听了赵太太的话,自然高兴:

    “刘管家说过,一溜直的官路,没什么可怕。只是,小姐长什么样呢?”

    富贵娘抿嘴笑,赵太太也慈眉善目地笑:

    “去了不就知道了。”

    富贵一声“好哩”便爽朗应承了。他娘望见太阳刚泛红,吩咐他吃罢早饭再去。富贵装不下事,又惦着赵小姐的模样,草草吃过,嘴一抹就要上路。他娘给赵小姐备好午饭,然后拿出一双新织的草鞋,叮咛道:

    “快穿上,光着脚板要起泡咧。”

    一阵风的当儿,富贵草鞋蹬在脚上。他喜滋滋地牵出枣红马,未曾出门,娘又拽住他:

    “小姐是贵人,平常腻了鱼肉,捎去的午饭里娘埋了些咸菜、酱瓜、萝卜干,你可要督促小姐吃过了再上路。”

    富贵点头跨上马背,一声“晓得”将娘的嘱托甩在身后。

    远远地听见娘还在唠叨:

    “悠着点,小姐有个什么闪失,罚你两天不吃饭。”

    富贵听了偷偷笑。马鞭一响,一个斜刺上了官路,爽爽朗朗地朝着北口进发。那一路,他的心儿也在颠簸:忽而想到就要见着渴慕已久的赵小姐,忐忑地慢了步子,笛儿吹得山响;陡地掠过赵太太慈眉善目的笑和娘的叮咛,歇了笛又是一阵疾驰。

    不知不觉,北口就在枣红马的蹄子之下。那一道青青翠翠、野花烂漫的屏障,猜想是南襄河大堤了。他牵了马沿坡而上。到得堤上一望,心一紧,河心一溜儿的大驳船、堤畔满满当当好多人,全是台儿庄凯旋归来的国军,哪里有他渴慕的赵小姐?

    蓦地,人群中一团耀眼的翠绿在闪光,细瞧,却是亭亭玉立一女子伫立船头。他牵了马儿下堤,那女子在骄阳的照射下正搭手朝堤上瞻望。可是赵小姐了?富贵想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去接应,才临水边,女子“嗖”地一下跳下船,一个趔趄跌在他身上,他扶住打量,这女子鹅蛋脸,修长的身材,双手拎一只柳条箱,那炫眼的翠绿原是她身着的旗袍。她因这一跳有些仓促,不仅溅了富贵一身水,自身也湿透。富贵松开手,感觉她不仅一身装束怡人,着急的样子甚是好看。

    女子羞赧地报以一笑,随即道一声:谢了。

    好甜的声音。富贵举目张望,就眼前一个女子,应该就是赵小姐了。壮胆试探道:

    “你是赵小姐吗?老爷叫我来接你哩。”

    女子睁大动人的眼睛,蹊跷道:

    “咦,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你是谁?”

    “我叫尹富贵。我娘说,你最喜欢吃她做的腌菜,她怕你饿着,午饭也叫我给捎来了。”

    “哦,原来是富贵,听你娘说起过。是了,这马也是认识我的。”赵小姐接过饭盒,没有见着心仪的家常菜,倒了胃口,“我不饿,午饭留着你自己吃。”说罢,回首岸边朝官兵们挥挥手,算是作别。

    富贵小心地开启道:

    “我娘说了,这是专门给你备的。咸菜、酱瓜、萝卜干都在米饭里面埋着呢,万一你有什么闪失,娘罚我两天不吃饭。”

    赵小姐眉头一皱,忽又豁然了:

    “有这事?既然这样,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终归是识字的人,话也中听。富贵这样想着,咧嘴笑了。

    确如富贵所说,那心仪的家常菜埋在米饭里。待她吃罢,富贵将柳条箱在马背上也捆绑结实了,躬起背双手趴在地上:

    “小姐请上马,咱们该回家了。”

    一阵“咯咯咯”地银铃般笑声之后,赵小姐说:

    “起来吧,富贵,难道叫我踏着你的身子上马?”

    富贵不解:

    “那你叫我怎样?我娘就是这样说的。”

    “这里听我的,抱我上马就行啦。”

    富贵听了为难,两只手在衣襟上擦了几擦,合起来搓了又搓,甚感羞愧。赵小姐嘟着小嘴迫不及待,他索性闭了眼,抱起赵小姐送到马背。待马儿起步,心儿又提起,上堤时在马后,下堤时牵着缰绳。一上一下的大堤,野花的幽香及赵小姐纯真的气息惹他心醉。

    下了堤就平坦了,富贵牵着马,马儿驮着赵小姐,不知不觉太阳当了顶,遥见网埠头在前面,离家只有十几里地了。

    “贵,”赵小姐在马背上轻唤一声,“你看,路边的桑椹子累累垂垂的又红又紫,口渴了我想吃哩。”

    富贵听了,踮起脚拣熟透的桑椹子摘了,河里洗净,荷叶包着递给赵小姐。

    走着走着,赵小姐轻轻地又唤了一声:

    “贵,看见湖边的栀子花么?白灿灿的好香,我要摘几朵带在头上。”

    富贵听了,卷起裤腿,趟过小河,抱回一捧硕大的栀子花。

    官路伴着隆鑫河流淌。流水哗哗啦啦,马背上没了声音。富贵回头,看见赵小姐又累又困地打起盹,随即吹响了竹笛。清清亮亮的笛音旋即唤起赵小姐的兴致,她放开嗓子唱起歌。

    那是五月里最晴朗的一天。歌声和着笛音,笛音伴着歌声,欢乐与美妙洒了一地。只是,回家的路,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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