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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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魂归故乡难安息

    thu aug 04 20:48:10 cst 2016

    正月二十三,腊梅开得快要尽了,从洛阳前往谯郡的路上,雪花纷飞,四下白茫茫一片,大有将旅人困顿在路上的势头。这样的寒冷天气,连飞鸟都宅在窝里。没有车辙没有脚印的官道上,护送曹腾棺椁回乡的一行人,只能冒着风雪,推着笨重的马车艰难前行。

    这是曹家三代男人第一次集体回乡。祖辈曹腾已于正月初八逝去,曾经有很多机会衣锦荣归,总以公务繁忙未能成行,却以这样的方式奔赴故乡的怀抱。

    子辈曹嵩,自从四岁时被父亲曹朗以五千钱的代价过继给四叔父曹腾后,第一次回乡。好像当曹腾养子的使命,就是为了将他的棺椁带回去安葬。这其间他也曾无数次思念过生身父母,多少次梦回他熟悉的田间地头。曾经想要做官一展宏图的他,却被识人准确用人出彩权倾朝野的曹腾执意安排“吃文饭”,让他远离朝政,能为曹家延续香火,便是作为养子的他最大的责任。曹嵩可不这么想,借守孝契机,毅然辞去经学院博,除了“太监养子”糟糕的身份外一无所有。

    孙辈曹操,第一次踏上回乡路。祖父生前一再告诉他这样那样的道理,可惜年纪太小,只能依稀记得片段:为人可以没有本事,没有显赫的地位,但一定要诚实……你要好好读书,不读书的人就如同身体健全的瞎子、聋子、瘸子。你要学习的不是同辈人,而是过去的人和事。他们就活在历史书里,他们很乐意你去拜访……自古于国于民皆有利的人,就该谋国之兴盛,求民之福祉……

    整个送葬队伍二十来人三辆车。有十二三人专门推扶装运棺椁的平板马车,另外数人掌管曹操和他的继母(母亲已于三年前去世)所乘篷车,一辆摆放竹简、生活用具、食物、杂物等的斗车。

    郊野飞雪漫天,连雪松都冻得收起了新绿,缩紧了脖子。落光叶子的树们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敞开四肢任凭风吹雪打。曹嵩及所有赶路的脚力们穿着芒鞋或皮革鞋。泥水渗进鞋子,风雪灌进领口和袖口,冰凉彻骨。所有人素服、衰麻、面带哀容,人头、车头、马头皆绑扎着孝帽、纸幡,和着漫天飞雪,组成一幅天地同哀图。

    曹嵩扶着拉棺椁的马车,招呼车夫和苦力们小心,不要使棺材颠簸,摇晃。这也难怪,马车上停放着的阔大而结实的黑漆楠木棺材,用来装曹腾那瘦小干瘪的躯体,实在显得浪费而多余。曹嵩担心的是,若遗体来回晃荡,撞碎了那件由顺帝监督制作,并赏给曹腾,只有劳苦功高的候位才配享有的银缕玉衣。

    孝子贤孙扶棺椁回乡,必须徒步前行。曹操年纪还小,又逢风雪当途,只在经过亭子与关口或诸侯国1地界,才下车跪拜路神、土地神等诸般神灵。

    众人脚踩湿滑泥地发出的吧唧声让曹操裹在被子里进入梦乡。突然几声马的嘶鸣,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爬起来掀开帘子,马儿昂头鸣叫,口鼻中喷出白气。圆得像个不倒翁的父亲被泥泞的道路折腾成了泥人,正在和众人奋力将马车弄出凹坑。

    曹腾一直觉得圆乎乎的养子不像曹家的子孙,由于没有见过其生母,甚至怀疑三哥当初拿其他人家的孩子冒充亲生子过继给他。

    自小看惯了他人脸色的曹嵩想说话之前,必须先小心、快速地观察一下对方的神色。这一动作,已经像穿衣吃饭一样习以为常。

    曹嵩猛回头看见曹操正掀着帘子朝外面张望,当他的目光射向曹操,表示出想要说几句的神情时,曹操已经一拉舌头,“刷”地将帘子放下。听到曹嵩含混不清的喊:……他娘,管着他点,别让阿瞒受了风寒。

    ‘他娘’是继母邹氏,拿着纺锤正在纺麻线。听到曹嵩叫喊,抬头看了眼挥舞桃木剑的曹操:细长眼睛,高鼻梁,嘴角上翘,皮肤偏黑,六岁了至多只有四岁半的孩子大小。恐怕这孩子不但眉眼像极了祖父,身段也会如此。

    自古就有“隔代像”一说。曹操从血缘关系上,要算曹腾的侄孙。从生物遗传来看,容貌相像完全有可能。直到曹操出生,曹腾才打消三哥作假的疑虑。

    风雪像顽皮的孩子挤进车内,邹氏帮曹操戴上棉帽,他又偷偷掀开帘子朝外面看。邹氏并不十分管束他,俗话说后娘难做,对于出生平平的她,能嫁到曹家当补房,就已经烧了高香。用贤惠、忍让修行,稳固地位还来不及,哪里还敢为难被公爹曹腾视为眼珠子的孙子。

    车终于出了泥坑。曹嵩仰望天空,硕大密集的雪花,将天地模糊成一个整体。那么,父亲的人生呢?会像这漫天大雪一样,等到春天到来时,消失得了无痕迹?

    曹腾的一生,最艰难的要算他跟随废太子刘保在洛阳金乌巷九号藏身的那段岁月。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他联合其他太监和朝中士大夫,成功帮刘保夺回皇位。他跟刘保的感情,深到可以被后者称为“阿兄”。饱尝荣辱的年轻皇帝不幸早逝,临去之前,将家事国事全盘相托。新皇帝上位后,曹腾不惧大将军梁冀霸道,挺身保护百官,为朝廷举荐贤能。

    直到退休之前,他像片曾经给江河注水,又为庄稼灌溉的云彩,从宫廷的上空黯然退位,临别前想见一面一心维护辅佐的在任皇帝刘志都没能如愿。

    自古‘立威于子,怀慈于孙’。曹腾对于曹嵩,始终都如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使他又敬又怕。曹嵩只对好像跟宫廷长在一起了的曹腾只略知一二。曹腾久居深宫,职业准则被要求嘴严,宫中大小事务从不透露半点。加上曹腾一直以公事为念,在他的生命里,好像充满纷争与阴谋的皇宫才是他的家,那群只把他当做卑微奴隶的人才是他的亲人。从业近半个世纪,简直“劳模”到了极致,只在临去世前和家人过了唯一一个春节。

    曹操的降生,让曹腾这座山巅,融化成一泓清泉。他几乎在曹操听不懂人话时就讲故事,将他和顺帝刘保的往事,以“小藤子”和小皇子的身份,不厌其烦地讲给曹操听。没想到,这段永载史册的宫廷争斗,却成了祖父对曹操的启蒙教育的绝版教材。“小藤子”是曹腾陪伴太子刘保读书时期,刘保的顺嘴叫法,曹腾要他一定要像“小藤子”那样,长大为皇帝效劳,为曹家争光,不要让他在地下蒙羞。

    在曹嵩看来,曹腾给曹操讲故事,是在怀念故去的刘保,重温往昔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而这位老太监的胸中丘壑,何止万水千山。

    邹氏前年嫁到曹家,对这父子俩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曹操像只八哥鸟,整天有说不完的话,越发衬得曹嵩沉默得像尊菩萨。曹操可以爬到祖父的头上玩耍,曹嵩却连正眼也不敢看曹腾,走路都得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曹操把玩着悬在车厢壁上的豆蔻香包,又想起问邹氏有没有见过“小藤子”,得到的回答一概是摇头。

    所有人都在风雪中艰难前行,只有车轮碾压路面时发出的声音,和马蹄声、偶尔一两声马的鸣叫在旷野里回响。原本就不爱多话的“曹书蠹2”显得更加沉默。

    曹嵩看看黑漆棺材,父亲的音容犹在,却阴阳两隔。忍不住再次悲情难抑,泪湿双目。凡事皆由父亲作主的他,如同屋顶坍塌,未来的人生,恐怕只能守着谯郡数百亩土地几十户食邑苦度光阴。这点雨后积水般的小池子,又怎么能酬得了他堂堂太学优等生的志愿?对于为何非让曹嵩远离朝政,曹腾一直没跟他解释。也更不可能知道躺在棺木中的曹腾对他的担忧:性格懦弱,资质平平。经历多了如同季节更替般频繁发生的政变厮杀,让曹腾变得小心翼翼。身处乱世,亲身经历很多重大时局,连自己都数次置身于刀剑重围,惹下杀身之祸,九死一生。哪方面都不突出的养子,想要在暗礁林立的宦海航行,他曹腾绝后只在早晚。对于宦官的人生理想而言,传宗接代才是他最想要的果实。

    1东汉采取郡县、属国双轨建制。2音du,腐蚀书本的蛀虫,意为喜欢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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