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末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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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节

    mon jul 25 21:51:59 cst 2016

    被软禁在阴山深处一座寺庙里的韩可孤,己经连续五天五夜水米不曾粘牙。这里的食宿条件还算不错,白忽突尔不敢虐待,每日都把酒肉饭蔬按时送进来,但他坚决不食,也居然没有死。这对于一个本来已经煎熬得虚弱不堪之人而言,简直就是奇迹了。

    虽然金兵的看管很严密,即使每日不断送进来的饭食,也要用银器试过毒之后才能放行。但这种种措施对于抱定一死之心的韩可孤又有何用?在他的想像中,至少有几十种可以自我了结的办法,但他却不能去做。这并非他畏死,他的心已然死了,再死上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何惧哉?也不是他尚存生念,即然已经落入到狼口,他便早就断了这个念想。这只是因为那个每日被白忽突尔遣来给自己送水送饭的大和尚向他诉求,一旦韩可孤出了意外,他便要整寺的人为之陪葬。这个意外当然指的是意外死亡,韩可孤不想在自己临终之期,无端造出杀孽,更不想出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惨事。

    韩可孤一直处与半昏半醒的混沌状态中,躯壳软弱而沉重。实际上他在生理上己经熬过了最初的焦渴期,只是心理有时会出现一些燥动,但在大部分时间里,身体都处在麻木之中,只有灵魂愈发不安份起来,无羁自在地飘飘渺渺,游荡在似梦非梦的境界里。

    黄昏,有夕阳透过僧房的窗棂照进来,光怪驳离的照在屋角处,形成了一片绰绰的阴影。

    韩可孤似乎是在家乡,又回到了黄口始龀的少年时候。村中间的那棵不知道活过多少年的老槐树也有这样一片荫影,只不过比僧房屋角的这片大了许多倍。村东头住着的王老憨家的大嫂子才从柳河里汲回一挑清凉的河水,正搁下树底下歇肩休息。那水澄清透彻,很很引发出了小可孤的欲望,但是周遭没有舀水的家什,他就涎着脸,把头抻在桧箍的木桶沿上,满满地啜了一口,顿时感觉一股爽气从喉咙一直渗透到心里,让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清朗。王家大嫂也不嫌他肮脏,坐在边上青石板看着,一边拭额头上的汗一边呵呵直乐?????

    幻景中出现的这一抹浅浅的湿意让韩可孤倏然清醒过来,感到腹中陡地生出了一股邪火,这火燃烧得并不猛烈,只是一味温温吞吞地烤燎着,让他心渴得难耐,仿佛要将血肉灵魂都炙焦焙干,化做青烟袅袅而去才肯罢休――

    似乎又坐到利民县的内衙大堂上,那年北安州城被破,他从锅撑子山的砬头上决然一跳之后,被萧驴子救起护送到那里,李民拿着自家门口的那块形同卧牛的石头说些神话故事,到处大肆宣扬自己是天上的义兽獬豸下到凡间,专为拯救残破的大辽国而生。

    大辽,大辽――当这个字眼才一出现到韩可孤的脑子里,他竟不自觉的悚然一惊,内心油然生出一种歉疚和愧意来。

    年幼之期,有家庭的灌输,学塾的教导,三纲五常,汉孔之道,把忠孝节义的思想都镌刻到了韩可孤的骨子里,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必在天赋。于是这种想法主导了他的一生作为,时间过得愈久就愈加强烈,到后来便自然而然演变成了一种定势,日也想复国夜也想复国,脑子中根本再容不得其他思想,到此时也便自然而然生出一种罪难可赎的心态,总以为作为人臣,食君之禄却没能做忠君之事,辽国的败亡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韩可孤的心底充满了荒凉和迷惘。他微微活动一下酸痛的脖子,瞥见依旧摆在僧房角落里那方供案上的几品菜蔬和一坛不曾启封的老酒。很诱人,仿佛都能嗅到从那里传过来一阵阵甘美香醇的气味。韩可孤的肚腹不争气的‘咕咕噜噜’响起来,他探出舌头来回唆咯着舔了舔干裂得满是血纹的嘴唇,无力地自嘲一笑。

    这几日以来,白忽突尔极尽利诱之能事,.变着花样地劝降,把韩可孤磨得连愤怒的情绪都不耐烦有了。这绝食一招,虽然把他折磨得有气无力,往生往死,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就昏迷过去,但也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省下许多麻烦。只是,那据案的美食诱惑力实在越来越大,让他都有些难以把持――

    人不论贫贱富贵,身份地位,内心存在的欲望都是一样,如果有人能将这一点抛舍了去,自然会云淡风清海阔天空,但那也便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最起码也达到了圣人的层次。韩可孤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自己远没修炼到这一层,只怕斟不透诱惑,所以才要以绝食来对抗每个人内心都存在的贪婪本性。

    只有狠心把自己折磨到现在这种状态,他才有信心抵御住不断而来的美女、醇酒的诱惑。金国人所展开的糖衣攻势太猛烈,手段绵绵,层出不绝。韩可孤也是男人,是正常的男人,每一个正常男人都不会反感美色与美酒。毕竟人的欲望与生俱来,乃为原罪,是男人都会有强烈的占有欲,而且,纵然有人在理念上成了圣,但只要没有摆脱掉凡躯俗体,便就可能会出现生理不肯接受心理支配的现象,从而肉体出卖思想。所以韩可孤不敢冒险,他只能用这种极端残忍的方法对待自己,把身体折磨到没有了一个男人的正常反应。古人说暖饱思淫欲,当人饥饿到极点,自然就不会有闲心再去顾念其它的事情。

    僧房很宽阔,窗子也开得很大,已经落到了西山顶上的太阳斜斜照进来,很温柔也很温暖,只是风有些大,不停歇地在屋外呜咽嘶叫。韩可孤感到痰气上壅,用力咳嗽起来,夕阳的影子落到他的脸上,红得有些发紫。他把双手撑在小腹上,眉宇间隐隐透出一种快意,一种残酷的快意。――肉体上的痛苦,有时岂非也是一种发泄,一种自我虐待的发泄?他透过微微有些闪开的门缝,看见空中有几片枯败落叶在风中挣扎着,飘飘荡荡舞在那条窄窄的空间里,似乎在找寻着自己的归处――一年一叶落,四季有轮回。落叶尚知归处,可韩可孤的归处又在何方?他只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势必要去那轮回之地。他凝视着落叶枯黄,憔悴而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虔诚的神色,他淡淡的用只有自己才能勉强听到的声音,自语道:“天地万物,周而复始,最真实的事情莫过于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