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末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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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节

    fri jul 22 23:31:30 cst 2016

    韩可孤的脸上失去了前一刻的强自镇定,他开始激动,眼珠一点儿不敢错离地紧紧凝视着面前这个血肉模糊的汉子,唯恐漏看了萧驴子哪怕最细微的一个表情,最轻弱的一个动作。他紧张而专注,脸上的汗珠像黄豆般的一颗颗洒落。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这个道理韩可孤明白,‘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韩孤也明白,而且对于今天这个场景他早有预想,还曾经常常自以为可以从容面对,但是事到临头才知道有一些事情往往是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萧驴子仍然悽惨地躺在那里,胸腔艰难地律动,身上有几道伤口还在汩汩滴血,脸色己经不再是苍白色,而是呈现出灰败的黯光。韩可孤束手无策,只能怔怔地望着,无声地流泪,他不敢去碰他,恐怕一碰之下会使这个伤痕累累的躯壳就此破碎散架。但他不愿意他死,更不想他死,尤其是死在现在。死在这个龌龊无耻的两姓奴才手上。他宁愿他喝酒时醉死,走路时摔死,甚至吃饭吃到撑死——韩可孤的的脑袋在一瞬间转出许多种死法,但无论如何都固执地坚持不想让萧驴子死在金兵的手里。

    有些奇怪,这一刻他脑子里居然还能想到其它的事情。他想到了幼年时家里养过的那只狸猫,牠活着的时候,威风八面,捕食过无数只偷腥贪馋的老鼠,当老得要死的时候,牠却选择默默离开,去山的深处找一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等待死亡的到来。因为牠宁愿孤独的死,也不愿放弃那份独属于自已的骄傲。

    韩可孤不顾忌身周拢满了众多金兵,更不在意白忽突尔已经等得焦头烂额。他的耳朵里不时听到有人轻声议论,有愤恨,有怨毒,也有许多怜惜与嗟叹。毕竟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里,英雄好汉是最能赢得尊重的,哪怕曾经是生死的对头,何况女真民族本身具备狼性,更加崇拜强者。

    韩可孤有恨,恨自己未曾习过半点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终成了萧狗子的累赘,连累了大好一条猛汉此刻无助地躺在那里頻死挣扎,而自己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只能徒然做壁上观。

    他突然想笑,却是苦笑。他笑自己还妄想解救那些被战祸吓破了胆子的可怜人,却自己反而落入彀中不得自拔,他不后悔自己心软,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无愧良知。他想笑的是自己始终无法脱出道德的樊笼,从而忽略了大局观念。他惭愧,很痛苦,与无奈一起写在脸上。

    萧驴子的眼睛晦涩暗淡,说不出来是代表着什么样的情绪,纵使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韩可孤也不能知其所以。他看着这双原本是清澈如儿童天真无邪的眼睛,为什么现在会变得如此忧郁和无助呢?这原本是一双溢满激情的眼睛,又为什么换成了灰心和绝望?萧驴子一动不动躺在那儿,迎向韩可孤无言无力的目光,依然一脸枯败之色。

    风渐渐大了,掀起他那已经被撕扯到了甲片外面的衬布,原先一溜溜,一粒粒,一蓬蓬鲜活的血珠、血块开始涸结到上面,红彤彤紫森森,在阴繄晦暗的天光下幻发出诡异的色彩,是那么的令人寒栗、令人心颤,甚至还有一种抑止不住的冲动,如同一面破烂不堪但依然坚强屹立的战旗猎猎而舞,不居不挠。萧驴子想冲着韩可孤安慰地笑一笑,经过了几次艰苦的努力才终于成功地牵动起嘴角。虽然很难看,但无论如何也比哭来得要好。韩可孤看着这个不像笑的微笑,此时的心,无疑如受刀割。他知道这个笑容他再也无法忘记,自己此生恐怕都要活在这个笑容里,直至死亡也不可能再挣脱出来。

    本来一动也不能动的萧驴子突然抽搐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弹了几弹,双腿狠命地蹬踹,被厚厚的血垢压得眯成了一条窄缝的两只眼晴忽然就瞪起溜圆,像有无数道闪电交击到眸子上,火花猝然爆出。这只是一瞬间的过程,韩可孤已清楚地看到那溜火花,心头一震,随之狂喜。但这份喜悦只保留了刹那功夫,之后马上就沉了下去,他迅速反应过来,这种情况应该是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看来萧驴子已经到了此生的最后时刻。

    回光返照是发生在动物体上一件很神奇的现象,人将死时神志会忽然出现短暂的清醒或者兴奋,以作为向亲人诀别的信号。《五灯会元.道揩禅师》有言‘凡圣皆是梦言,佛及众生并为增语,到这里回光返照,撒手承当。’萧驴子利用这个最后的机会,做出在这个世界里的最后几个动作,最后看一眼灰蒙蒙的天和同样灰蒙着一张脸的韩老爷。

    萧驴子死了,生命走到了尽头。虽然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许多的不放心,还有许多的不舍和留恋,譬如韩可孤,譬如韩炜,譬如家乡里许许多多熟悉的人,许许多多熟悉的景——但不舍和留恋终究取代不了不死与留生,他最终也阻挡不了迈向阎罗殿的那一步。

    韩可孤怔怔地望着这个本来熟悉无比,如今却突然陌生了的人儿。往日如云烟涌进心头,记忆的潮水在这一瞬间蜂拥而至。佛说芥子须弥,刹那永恒,就这一息的光阴,韩可孤心中的火便剧烈的烧起来,而且愈燃愈旺,一发不可收拾,无情的灼烧起他的灵魂和血肉。

    韩可孤忍住心中的痛,忍住欲夺眼将出的泪水,把嘴巴贴到已死的萧狗子耳边,大声道:“驴儿,你死得好!死得其所!且在奈何桥稍候,我随后便去!”

    韩可孤看着萧驴子的身体逐渐僵硬,未凅的血液缓慢洇渗着回归大地,大地却无语。它见惯了生死别离,可以无情,但韩可孤有血有肉有思想,所以不能。

    韩可孤立起身,正冠掸衣,屈下双膝向着萧狗子的尸身跪下去,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死有很多种,求仁得仁的死法是得其所,如何不令人肃然?萧驴子诚如所想,死得壮烈,死得忠义,死得令人敬仰——

    所以,他受得起任何人拜以任何大礼,因为他值得参拜,必须该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