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青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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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下棋 第一节

    tue may 19 20:04:27 cst 2015

    清渠,临长安西脚居德坊,乃是京中边缘。再往西走,便是蜿蜒的官道,绵延的青原。

    “阿鸢!阿鸢!”一声声的呼唤在青鸢耳畔响起,遥远又近在咫尺。暗夜般的眼帘映出一线光亮,刺得她脑子生疼。“连阎王都怕触怒仙人,不敢收我么。”青鸢呢喃,喉咙撕裂般的痛,有血痰滚动的声音。

    “阿鸢你说什么?”李夭颜些些俯身,扶着她坐起来,靠在青原上一块大石头旁。

    青原广袤,碧草连天。微风拂过灼热的伤口有了丝丝凉意,晴空夏日,蝉鸣阵阵。

    青鸢终于恢复了些神智,她似乎是被抛弃到了郊外,然后李夭颜赶来救了她,捡回一条命。

    她微微一扭头,却全身不听使唤,木偶般瘫倚在石头旁。伤口已被包扎过,身上是一袭干净的碧衫,剧痛仍然没有丝毫消减,或者说,永远也不会消减,来自亲人的剑刃和鲜血。

    她对着李夭颜眉梢上挑,似笑非笑道:“夭颜姑娘好本事,竟然能找到这来。如此关心一个小工,真是难为你了。”

    李夭颜“噗嗤”一笑,秋波流转:“阿鸢还是鸢姑娘,瞒得如此辛苦,也是难为尔了。”以她的势力,一个窜出来的小工,虽不能打听出她是青鸢,但掌管大魏暗夜之一的屠鸢,“鸢姑娘”,这个身份还是容易知晓。

    青鸢挑眉看向她。小巧白皙的瓜子脸,眼角挑着勾人的媚意,红唇檀口,惯见的风流女子。唯独一双眸子含着点点精光,让人不敢小瞧了去。

    李夭颜打开一个皮囊,递给青鸢:“上好的花雕酒。瞧你一身烧伤,喉咙也破了。可敢喝?”青鸢淡淡一笑,有两份凄然,五分清冷。她这条命,连阎王都不敢收,何惧一碗毒酒。便是毫不犹豫地接过,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润湿了双唇,让她惨白的脸恢复了一丝生气。

    青鸢把酒囊还给李夭颜。蓦地抬头一笑。明丽生光,让李夭颜有片刻失神。

    “天下耳目之盛,在于花间。所谓酒后吐真言,美人枕畔风。领大魏花楼风流,掌天下消息流言,夭颜姑娘或者夭颜楼主,可有错?”

    李夭颜兀地眸色沉沉。哪里还有半分媚态。反倒是眉梢上挑,隐隐有一股威压:“好眼力。屠鸢管道上,花间掌消息,你我井水不犯河水。鸢姑娘喝了这口酒,我花间楼也不敢再收你这小工了。”

    青鸢一身伤痕,血肉模糊,唯独眸如寒星,噙着慑人的威压和决绝:“李夭颜,我青鸢要了你的花间楼,还由不得你。”

    李夭颜勃然色变,正欲发怒,忽听得半空绽开一朵烟花,旋即马蹄阵阵,人声鼎沸。千里青草原的宁静被打破,数千号人衣着各异,虎虎生风的从各个方向向二人涌来。

    “你竟然召了屠鸢威胁我。”李夭颜眉目一沉,哐当一声将酒囊摔碎在地,赫然抄起其中短匕,如风般向青鸢刺来。

    可是匕首还没刺到跟前,李夭颜眼前一花,方才还奄奄一息的佳人蓦地灵动如燕,唰唰打落她的匕首,又一把抄到她的身后,肌肤烧毁的十指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忽得生气了惧意。

    “灭心宗宗主阎摩给鸢姑娘磕头了!”

    “小的一斗米派掌门单浑头,给您老问安!”

    ...

    数千匹骏马飞驰而至,各色衣衫的男男女女翻身下马,大踏步上前,倒地便拜。随后,数千人陆续赶到,人头攒动恭谨有序,分派而列,直把这幽静的青草原变为了练兵场。

    李夭颜的食指动了动,青鸢猜到她想召花间楼的势力,哪能如她所愿。指尖蓦地加大了力道,二寸长的指甲刺入玉颈,鲜血丝丝流出。李夭颜浑身一抖,身子有些僵硬。

    “看好她!”青鸢一把将李夭颜掷给屠鸢,瞧着他们七手八脚的将李夭颜缚住,动弹不得。

    青鸢取出罗帕擦拭干净指尖血迹,浑身烧伤让她眉宇间隐有黑气,但她还是拼命维持着屠鸢的威严,暗暗咽下一口血,嫣然一笑。

    “我要了花间,愿还是不愿?”

    “堂堂屠鸢,也使这种卑鄙手段!我花间不屑!”李夭颜美目扭曲,恶毒的咒骂着,却忽地瞳孔收缩,原来青鸢袖中小剑飞来,刺中了她的髌骨,让她不由的噗通跪倒。

    “李夭颜,我只是需要花间为我散个消息,何必如此抗拒?”青鸢跃身倚坐于白石之上,夏风飘拂,一袭碧衫烈烈飞扬。

    “呸!花间不侍二主!”李夭颜恨恨的啐了口,却被压住的人打得一个踉跄。“对鸢姑娘无礼,贱女人!”单混头一脚向她踢来,反倒对着她的俏脸,吐了口唾沫。

    “对鸢姑娘不敬!杀了她!杀了她!”人群忽的喧闹起来,各路派别愤愤的盯过来,李夭颜不禁怔怔,年仅十六的鸢姑娘,威信竟然如此之高。

    “李夭颜,从我醒过来到现在,我们一共唠嗑了三刻钟,你觉得这三刻钟,会发生什么?”

    青鸢悠悠的竖起一根食指晃悠,看上去一派俏皮,却没人敢随意应答一句话。

    李夭颜愣了下,有些不解,但下一刻,她的瞳仁就猛地收缩,因为她看见长安花间楼的所有人,从姑娘到杂役,一个不漏的被押到了青草原。

    “三刻钟,足以要了一百六十八条命。”青鸢叹了口气,见李夭颜被惊吓得愣住,檀口吐气如兰,“杀。”

    “遵命!”随着各派一声朗喝。顿时,刀光剑影,鲜血横飞,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杂役惨叫连连,鲜血染红了方圆数里的青原,蝉鸣也被吓得戛然而止。

    “住手!都给我住手!我应了!我花间楼听鸢姑娘吩咐!”李夭颜忽的两眼通红,发了疯般的挣扎起来,单混头又死死按住她,让她膝下的裙衫狼狈得破裂。

    青鸢嘴角上勾,清冷的目光仿佛压抑的长夜,让人不由地整个被吸进去。但那深处,却又是化不开的哀然与凄惨。

    “一个月时间,金价大肆上涨,大魏九州,人人皆知。”青鸢的声音不急不缓,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屠鸢之威,我为天赦。

    李夭颜迟疑道:“一个月?一个流言,要流传到千里国土,可不是简单事儿。”可她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就感到单混头的匕首赫然抵在她的右胸口,寒光凛凛纹丝不颤:“鸢姑娘怎么说,就怎么做。”李夭颜身子一抖,无力应允。

    那倚于白石上的碧衫女子,目光灼灼凛然生威:“三百六十道,听我号令!”

    “在!”

    “如有官府查办镇压谣言,斩无赦!”

    “遵命!”

    数千号人威风凛凛,刷刷跪倒,抱拳领命。朗喝声震响九霄重云,青原摇动。

    待诸人退去后,青原又寂静下来。夏风拂过青草如浪涌。李夭颜脸色惨白,畏惧的上前来扶青鸢,却听得身后一个幽幽声音道:“无量天尊。”

    青鸢诧异的回头,竟是道士天枢子。一袭蓝色道袍,提着个包裹,立在不远处。似乎是远行路过。曾经自己在去沈府的路上,他给青鸢算过一卦。虽然不明就里,但青鸢总是不知怎的,从内心深处忌惮他。

    “道长有礼了。”青鸢客气的点点头,“道长又想给我算卦?”

    天枢子抚了抚拂尘,淡然一笑道:“云游路过。敢问姑娘几句话。”青鸢忍住浑身的伤痛,挤出一丝笑意:“道长但说无妨。”

    “若九州涂炭,万民枯骨,不悔?”

    “不悔。”

    “若身死魂消,轮回难赎,不悔?”

    “不悔。”

    只回答了四个字,青鸢眸底的冷意愈浓。天意早就弃她,大魏天下如何,和她早无干系。而命里血脉都恨不得她下地狱,她也就再无顾忌,哪怕是地狱也要搅个天翻地覆。

    天枢子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一袭青衫,血迹斑斑,然则青丝在风中飞舞,张扬宛如旌旗。那一双瞳仁更是精光熠熠,雪亮如夜又灼灼似火。

    “如此,姑娘珍重。”天枢子依旧语调平静,摇了摇拂尘,拂袖而去。青鸢瞧着他的背影,心下愈发古怪,也不想去搭理。只是抬眸让一片晴空映入眼中,似乎倦怠的,轻叹。

    长安城郊外,没有人知道这一场变故,但这拉开了大魏金乱的序幕,在短短几个月后,近十万冤魂做鬼,各地动荡纷纭,却只化为了那碧衫女子,唇边浅笑。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以九州为棋盘,以万民为棋子。民生多怨,哀鸿遍野,贪欲之罪,万民为鬼。

    紫微宫、缈山阁、虚海楼震动,天罚怨魂之劫,一宫一阁一轩楼下凡。

    数十年之后,当大魏百姓回想起这段动乱,只觉得是一场噩梦,是一场不知从何而起、因何而起的噩梦。只知道它将官、商、民、匪全部搅入了大染缸,白者黑,黑者污,灰者乌,动乱尽头,大魏百余年来,第一次仙人下凡蔚为盛事。

    数十年之后,当佳人浅笑云淡风轻,当大魏重归九州清晏,无数人的心中只记得那白石之上,一袭碧衫女子,裙衫轻拂如同旌旗,双眸宛如寒星隐没幽谷升明月,将世间光华都摄了进去,让所有人都移不开目光。

    清冷的沉沦、迷醉、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