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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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雪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陈长安便醒了,单薄的被褥,实在留不住那些许热气。



    睁开狭长的眼睛,慵懒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一骨碌从床上滚下床。



    陈长安披了件衣衫,看了眼还在睡着的小丫头,微乱的头发,匀畅的呼吸,小嘴巴嘟嘟的,少年驻足片刻,替她拢了拢被褥,不曾想反倒弄醒了她。



    从很久以前开始,两人便睡在一起,小丫头躺在少年的怀里,一直是这样。



    就像一个一直长不大的小女孩依着哥哥。



    小女孩睁开那双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的。



    少年书生揉了揉那颗小脑袋,对她笑了笑,然后去推开门,看着对面房舍,想着那家伙铁定还赖在床上。



    寒风飘飘,带着雪粒,一片茫茫雪景。



    这场雪下得让人措手不及。



    一团扑面而来的寒气,送了他一脸绯红,给他吹走了残余的睡意,还让他打了一个寒噤,忍不住耸了耸肩,裹了裹衣衫,双手掩嘴呵气,搓了搓,然后双臂环胸,双手夹在胳肢窝里,忍不住骂娘,“这鬼天气!”



    他瞥了一眼桌上那壶酒,昨天喝剩下的,还剩半壶。



    他赶紧过去,拎起就是往嘴里灌,眼睛一亮,哈的一声,“好酒!”



    那个喜穿红衣的小姑娘,无非是将单薄的红色衣裙,换成了厚重一些的,至于棉袄,用不上,或者说穿不上,因为长个子的原因,陈长安去年过冬时给小小女孩买的那两件棉袄已经有些不合身了,略窄。



    少年看了她一眼,边喝酒边含糊不清道:“里边裹厚实点。”



    红衣小女孩点点头。



    青砖黑瓦上的雪,庭院地上的雪,桂树树枝上的雪。



    两人倚在门边,看着此景,怔怔无言。



    ······



    ······



    小女孩在靠窗的桌前摊开纸卷,取出墨锭石砚,轻轻注水入砚,卷起袖子,提腕悬指,捉住墨块在石砚中缓缓画圈研磨着,不多时水墨渐浓。



    陈长安左手拎着酒壶,右手握笔在旁静待,右手前的笔架上斜搁着三四只毛笔,看不清楚是什么毫尖。



    劣墨化开后并无什么香气,反而有些墨臭,笔架上的毛笔看上去也不怎么好,桌上的那些笔墨纸砚都是廉价货,陈长安也就是这么凑合着用。



    细豪入墨缓缓一拖,吸足墨汁至饱满,陈长安望着窗外雪景。



    陈长安将喉咙间那股烧火一点点压抑下去,告诉自己不要急,要静,要心静,心不定,一味求快,写出来的字肯定不好。



    写字是这样,做事也是这样,一急躁,就做不好了。



    陈长安喜欢专心地去做一件事情,尤其是能够做到很好的话,会让少年书生格外开心。



    许久,回过神来,静静望着身前纸卷,猛地灌了一口酒,提笔出砚如利剑出鞘,落笔入纸如剑锋入骨,手腕微动纸上便多了一横。



    这一横细直如柴棍,又有点像是红衣小女孩慨然是微微挑起的眉梢。



    随着破纸第一触,然后又是两横,他的笔势顿挫却又紧接着圆融而下,这些年来,落笔行字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起止、转换、顿挫都极其圆熟,并不需要刻意去筹划经营,只需静心随意而行便能自然行于纸卷之上。



    随着笔锋抹触渐向左趋,点画有轻有重,游丝连绵,行笔灵活连贯,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然。



    字的笔画或疏或密,字形或大或小,甚至有许多横扁字、高瘦字,书写时顺势而写,没有刻意追求工巧,不像其他那些书画字帖那样严整,规矩。



    可以说是“飘逸愈沉着,婀娜愈刚健”。



    春风醉人笑,



    暮雨催人眠。



    凉枫扫人愁,



    吹雪白人眉。



    少年书生放下笔,望了眼窗外雪景,然后看向壶中美酒,最后目光落到纸卷的那首诗上,砸吧砸吧嘴,笑道:“好景!好酒!好诗!”



    就在少年得意自夸时,却瞥见小女孩对着那首小诗皱眉瞪眼,疑惑道:“怎么了?”



    小女孩却没有理他,满脸严肃,提起笔,思量片刻,缓缓落笔,在“凉枫扫人愁”一句的“扫”字下,书了一个“抚”字。



    这个抚字本身写得不算丑,也还是不错的,中规中矩,只是待在陈长安的字旁边,就难免有些差距。



    凉枫抚人愁。



    小女孩停笔后,邀功似的望向少年书生。



    陈长安右手放在下巴下摩挲着,揉着小女孩的小脑袋,点了点头,“不错嘛。”



    只是不知道陈长安说的是改得,还是写得。



    红衣小女孩眉头一挑,双手叉腰,一副老气秋横的样子。



    陈长安将壶中最后一口酒喝尽,笑骂道:“净是跟楚知行那懒鬼学这些乱七八糟的。”



    少年书生的手还停放在九儿的小脑袋上,视线却已不知落在了何处。



    “可现在是夏天啊!”



    ······



    ······



    因为下雪的原因,路上的行人少了很多。



    陈长安撑着油纸伞,牵着九儿踩着雪,留下一路的脚印,渐渐被落雪掩去。



    陈长安站在书塾前,看着那棵被大雪所铺盖的板枣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陈长安循着香气看见了书塾门口侧对面的那档肉包子铺,侧过头,将油纸伞交到小女孩的手上,对她说道:“你先进去等我,我去买些肉包子。”



    ······



    ······



    肉包子铺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黝黑粗糙的皮肤,加上那一头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细发,实在算不上好看,身子骨也是瘦削矮小,好似风一吹便会倒的样子。瘦削小女孩流着哈喇子,眼睛冒光,直盯那着热气腾腾的笼屉,层层叠叠,泛着诱人的香味。



    掌柜汉子嫌弃她碍着自己的眼,怒斥赶人,“去去去,赶紧滚,晦气!”



    那瘦削小女孩挺直腰杆,脑袋上扬,摊开手心,示意自己有钱。



    一颗铜钱。



    一文钱一个肉包子。



    她只有一文钱。



    汉子却是正眼也不瞧她一眼,还是让她滚蛋,见她还赖着不愿意走,直接拎起身旁一张板凳就要打她。



    吓得小女孩攥紧那颗铜钱,赶紧撒腿跑开,留下脚印。



    陈长安从树下向这边走来,看着这一幕,沉默无言,雪落在他细长的睫毛上,轻轻颤动,神色晦暗难明。



    掌柜汉子抬头看见来客,顿时咧出一副笑脸,“哟,陈小夫子,来买包子啊,买几个咧?”



    陈长安简单伸出三根手指。



    汉子说了一声“好嘞”,低下头去鼓捣,汉子倒也没嫌弃人家买得太少。



    毕竟,三文钱也是钱嘛。



    陈长安掏出三文钱给掌柜汉子。



    汉子笑着接过,然后将用一张白纸包裹着的三个肉包子递给这个少年书生。



    陈长安接过后,欲言又止。



    掌柜汉子疑惑道:“还有啥事?”



    陈长安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没有说。



    少年书生侧过头望向瘦削小女孩跑去的方向,不见踪迹,她在雪层上留下的脚印,也缓缓隐去,仿佛她从来没有来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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