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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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一转眼间时间又过去了好几年,公元二o一六年的春天自然而然地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西村人的眼前,来到了所有人的脚下。

    西邨做完一批鹞子后,与海兰和小凤一起用轮椅推着金莉去街心花园晒太阳,去赏花,去呼吸新鲜空气,去照着各色花草画画。

    春风是和煦的,阳光是温暖的,花草是赏心悦目的。沐浴着春风在阳光底下赏花,那是陶冶身心的好办法。这样的情景在过去的几年里重复了无数次。

    这天的天气格外地好,天空蓝蓝的,只有几朵白云像盛开的放大了的茉莉花徐徐飘到头顶。

    朝阳总比夕阳美丽。无私的朝阳把她的每一缕温暖都撒到每一个人身上。四人边走边看,边走边聊。离开花园去村西边高速公路看飞驰而过的汽车。汽车勾起西邨对往事的回想。往事如烟,在记忆中渐渐地淡去,可是轮廓还在,怎么也抹不走。

    头顶上飘过来两只鹞子。是西邨大清早刚做的新式鹞子。一定是过继的儿子在试飞。鹞子迎风上了天,抖动着身体向西邨施礼。可是一会儿之间,鹞子颤抖着落下来。“爹,您快回来,有人找您来了!”是过继的儿子的喊声。

    来人有两个,一男一女。女的是中年妇女,看上去五十开外的年纪,打扮入时,衣着虽不华丽却很得体。

    “你是——?”西邨的记忆毕竟没有以前好,虽感觉有些眼熟,却不敢唐突。

    “总裁,我是婉晴啊!您认不出来了吗?”“婉晴?你不是——?”“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总裁,当初是我不该不告而别,可是,我怕面对您,我无法向您解释,躲起来了,可我并没有逃走,没有离开香港。”“那今天你是——”

    “总裁,他是我们的儿子。”婉晴胆怯地把怯生生站在她身后的的男子推到西邨面前。“凯特,这就是你的生身父亲!快叫,叫爸爸!”

    “爸爸!”叫凯特的男子腼腆地叫了一声。

    我的儿子?这孩子四不像!高大壮实,灰暗的皮肤,蓝眼睛,鹰钩鼻子,卷曲细密的黑头发,络腮胡子。西邨的脑海深处泛出沉睡多年的浪花。正是十八年前被丢弃在医院里的那个四不像男孩。这孩子身上除了耳朵,没半点像他,没半点像他的娘。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混血儿,是个杂种。普通老百姓才不管你是用什么高科技手段培养出来的优秀品种呢,他们只看外表。老徐家不能出杂种!认了那是徐家的奇耻大辱,是辱没祖宗,不知道别人在背后会怎么议论呢,原来不想认,现在更加不能认。

    婉晴料到会是这种结果的,所以并不生气,很自信地从手袋里掏出两份香港知名医院的医学检验报告。一份报告上写明她与凯特是母子关系,凯特身上四分之一的血统是母亲的。另一份检验报告是她与她母亲的。报告证明她与她母亲的dna完全一致,她与母亲有百分之一百的血缘关系。

    这孩子身上的四分之一血统是父亲西邨的,另四分之一是母亲婉晴的,那么,毫无疑问,余下的四分之二血统就是那个美国佬为了“优化”西邨的“种子”合成了别人的精子而传给的。但是,婉晴与其母亲有百分之一百的血缘关系与西邨、与四不像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婉晴似乎猜透了西邨的心思,羞涩地解释说:“总裁,为了给凯特正名,为了还我的清白,我去问过母亲的身世,可是,母亲一直避而不谈。去年冬天,母亲在临死之前终于道出了真相。原来,当年母亲因为家里穷,为了为姥姥筹到一笔治病钱,被迫做了一名长得很丑的欧洲混血儿的情妇,一年之后便生下了我。”

    西邨听明白了,原来这正是隔代遗传,四不像儿子遗传了婉晴身上隐性的遗传基因,始作佣者是那个混血儿杂种。凯特之所以长成四不像,既像欧洲人又像非洲人还像西亚人,原来是遗传了那混血儿的基因。这就揭开了四不像孩子身上的迷。第一份报告与他当年所做的亲子鉴定都证明这孩子无论如何是他的经过“优化”的精子和婉晴的卵子结合后所生的孩子,这四不像的孩子无疑应该是自己的亲儿子。可是,怎么看这孩子都不顺眼,怎么看心里都不舒服,西邨高兴不起来。

    海兰把西邨拉到一边劝道:“怎么说都是你亲生的,为什么不认?为什么不接受?非得要外貌像吗?你过继四妹的孩子像你吗?有你多少血统多少遗传?你就譬如又过继一个儿子!他总比过继的儿子要强一点吧?怎么说他也是你亲生的呀,毕竟有你四分之一的血统!有总比没有强。认下了,老徐家就真正有后代了。”

    “可是,这还能算徐家的后代吗?”西邨犹豫着。

    “就算你有了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儿子,又能怎么样?你有什么财产留给他?你是你父亲的嫡亲儿子,可结果怎么样?不就是从父亲手里接到四间四不像的旧房子吗?难道人活一辈子就非得要有长得像爹妈一样的子女?黄皮肤、黑眼珠、塌鼻子有那么重要吗?白人、黑人就不是人?再说了,你多大年纪了?过七十五奔八十的人了,还指望有什么奇迹发生吗?去认吧!不说别的,就凭婉晴把这孩子抚养到大,又千里迢迢送上门来,就凭这,凭这份心,你也得认。说不定老徐家真正的翻身、彻底的改变面貌要从这孩子开始呢!”

    海兰的话刺激了西邨,特别是“说不定老徐家真正的翻身、彻底的改变面貌要从这孩子开始”的话打动了他。难道这孩子是冥冥之中的上苍派到徐家来改朝换代的?难道徐家的真正翻身真要从这四不像的儿子这一代开始?那个生殖专家美国佬是出于好意要改良徐家的血统才做了科学实验?如果是,那这孩子就是世界级的精英,是全球无可比拟的顶尖人物,他的前途真的可以说是无可限量,一定胜过自己。海兰的话是对的,应该认。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是婉晴的肚子孕育出来的,孩子的血管里还淌着他的血,他至少有四分之一是徐家的种。“怎么取个外国人的名字?是孤儿院给起的?”

    婉晴暗暗觉得西邨开始接受儿子了,胆子壮了一点,解释道:“不,总裁,是孩子上学时我给取的。英文kite,就是风筝。您不是风筝世家吗?给儿子取名凯特,叫‘风筝’,就是要让儿子记住,他是风筝世家的后代,他应该继承徐家的衣钵。还有,风筝只要有风,只要借助外力,就能上天,就会有无限的未来。总裁,您不满意吗?如果您不满意——”

    “不不,太难为你了!”西邨明了了婉晴的良苦用心。“名字是无所谓的,人的代号而已。起外国人的名字也很好,国际化,不用改。”

    婉晴是彻底放了心。“这么说您认儿子了?凯特,快跪下,给你爹磕头!”

    凯特真的跪了下去,西邨拉他起来。“先不忙!去老房子,给你爷爷和奶奶还有列祖列宗磕头去!”

    西邨把婉晴和凯特带到老房子里的先祖牌位前,烧上三柱香,在海兰的搀扶下跪了下去。“娘,爹,爷爷、太爷爷,西邨带着儿子来给你们磕头来了!他叫凯特,是吾们鹞子世家的后代,吾相信他会继承徐家的祖风,光耀徐家门楣的。希望你们保佑他飞黄腾达!”

    这明明白白地表明徐家接受这个孩子了,这也就等于承认了生下这孩子的娘。婉晴连忙推搡着凯特一起跪下去,面朝牌位深深地磕下头去。

    凯特对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很纳闷,对跪拜的仪式和牌位上方的遗像、对绝然不同的两幢房子、对房子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三个老女人很好奇。“爸爸,你们家——哦不,是我的家,您和前辈一定有离奇、曲折的经历,一定大有文章吧?妈妈说要让我继承您和徐家的衣钵,您能给我讲讲吗?”

    “可以!你是我的儿子,是徐家的子孙,徐家的历史应该让你知道。我和你爷爷的经历可以说是一本教科书,你应该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把你今后的路走得顺畅一些。”

    于是,从这天开始,西邨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断断续续地向儿子凯特讲述了本书叙述的故事。

    可是,毕竟由于他的年岁大了,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又患过中风,思维能力和辨识能力下降了很多,逻辑性也不强,所说的故事难免断断续续出现断层,难免存在一些张冠李戴、前后重复和胡言乱语的现象,甚至还有语法方面的错误。但是,总的来说,故事中除了地名是借代的——“胡州市”其实是胡诌的市,“许姤县”其实是虚构的县,“西桥乡”其实是蹊跷的乡——之外,西邨没有编造任何事实,没有为了美化徐家而为他和父亲涂脂抹粉,没有丑化他人,没有扭曲历史,恰巧相反,他把记得的经过和所闻所见如实地讲给儿子听,把徐家及徐家所在的西村的近百年的历史,把他自己大半辈子苦难、曲折、离奇、大起大落和大悲大喜的传奇人生毫无保留、不打任何折扣地讲述给儿子凯特听。

    在听生父讲述故事一样的家史时,凯特没有录音,只做了一些速记。后来,他和母亲婉晴回到了香港,在去美国上大学之前,他反复回味父亲讲述的故事,觉着故事非同一般,的确像父亲说的那样像一本教科书。于是,凭着记忆,他把父亲西邨讲述的故事整理成文——这就是读者现在看到的本书。

    由于是根据速记所整理,再加上他是在香港长大和读书的,汉文字的表达能力有限,他对中国那段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的理解又很不透彻,所以,他所整理出来的故事与他父亲西邨讲述的故事还有许多出入,理解错误和表述谬误之处不在少数。但是,总的来说他所整理出来的故事符合西邨的本意。也幸亏有他这个有心人,幸亏他整理成书,大家才得以知道在中国现代的历史上有过这么一位传奇式的人。并且,在本故事对外披露的时候,在公元二o一六年的夏天到来的时候,主人公徐西邨和他的三个女人依然还活着。虽然他们都过了悬车之年活得颤颤巍巍,除了盼望自己有个好的死法,盼望能够没有痛苦地安静地死去之外,他们没有了任何其他的欲望。

    这样说其实不是确切的。四个老人中的西邨还在等待去美国读书和工作的儿子的消息。他记着海兰的猜度。他希望有奇迹再现。他相信徐家的子孙一定会创造奇迹。人世间本来就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