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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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wed mar 16 17:10:12 cst 2016

    虽然有些模糊却依然记忆犹新的西村就在眼前,唐山兴奋了。可是,走到村口,他不相信这就是西村。记忆中的印象变了:进村的路变宽变平整了,可村东北角的小树林没了,成了光秃秃的荒地;树林旁的乱坟岗也是光溜溜的连草都不见,却多出了几十座坟头;北部的“山”字型土岗还在,当年他在岗上的草窠里躲过日本兵的追杀,现在也是光秃秃的了,还被削去了一片;再西面横着一条流淌不息的凤凰河。这是西村,他相信了这的确是西村。村里的房子多了,变得密集了,还有一眼就能分辨出是新盖没几年的楼房。村里的人也多了,迎面而来的人大多是不认识的年轻人和幼童,脸上挂着稚嫩、饥色、惊慌与疑惑。徐雪森的家也该变了吧?他脑海里只有草棚的印象,只记得它的坐落。回老家来首先想见的人就是徐雪森。应该先去看望老朋友。姚部长和龚炳勋劝他先回到他的老房子里见见自己的兄弟家人,可他置若罔闻,径直朝村西走去。

    “西邨,你们家来客人啦!是大干部呢!”闻讯的孩子们是最好的义务通讯员,赶在前面跑到西邨家来报告。

    徐雪森听了将信将疑,怀疑是县里对西邨还不肯善罢甘休派人来找麻烦的,便让西邨躲到房里去,他探出头警惕地向外张望。

    他看见了大步流星、身形熟悉却模样陌生的人朝他们家走来,后面是他认识的姚部长和龚炳勋,再后面是两个腰间挎着手枪的青年军人。他愣了,懵了。

    “老徐,我的鹞子大王,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唐山呐!”

    “唐山?好像是又好像不像!”

    “哈哈,雪森,你真不认识我了?我的老朋友,你好好看看!”

    姚部长和龚炳勋上前推推他,说:“那还有假?雪森,别愣了,他就是唐书记,现在是将军啦!”

    徐雪森悬着的心放松了。“是,吾认出来了,是老唐,唐书记!吾听西邨从北京回来说你当上将军了。老话说的好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有福之人,更是有功之臣,国家的栋梁啊,快进屋里坐!”

    “不急,老徐,让我好好看看你的府邸!”

    “看什么哟吾的唐书记唐将军!寒舍都称不上!跟你住的官府相比,简直就是猪圈牛圈!”

    “是啊,雪森,寒酸是寒酸了点,在西村也没几家是泥坯草房了,你是怎么搞的嚒!”

    “老唐,比起你还在西村的时候已经强多啦,那时只有两间茅草棚,现在有四间四不像了,解放了嚒,大了一倍,吾是满足了。”

    “你真是厚道人!老农民的本色!听说打成‘右派’了?打倒了吗?”

    “嗨,风剃头!掉了几根头发!照样下田种吾的田!”

    “说的好!还是硬邦邦的汉子!一句话,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还要再加一句,相信自己!”

    “对,吾问心无愧!”

    “哎,弟妹呢?一转眼十七八年不见了,还真有些对不起她的愧疚呐!”

    “在屋里烧饭呢!老唐,都过去了,不值得你挂念!”

    “她对革命也是有功的嚒!”

    “你还没进家门吧?走,吾带你去!”

    “不不,就在你家坐坐,说说话,叙叙旧!”

    “那好,老唐,如果不嫌弃,就在吾这里吃口你弟妹烧的饭吧。”

    “好的好的,多年没吃上弟妹烧的饭了,还真有些馋哩!”

    “只是——,老唐,唐将军,让你见笑了——”

    “不说了,雪森,我欠你的太多了,欠你的情还欠了你一条命,今天又来蹭饭啦,我这辈子是还不起喽。哈哈!”

    跟随的秘书立即从皮包里取出一叠钱和全国通用的粮票,恭恭敬敬地奉给徐雪森。徐雪森不敢接,惊讶地问:“这算啥?老唐,你这不是骂吾嚒!你还把吾当成当年讨生活的穷光蛋呐?”

    唐山笑着说:“老徐,别误会,不成敬意,也不是谢意,是今天的饭钱!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嚒!”

    “饭钱?吾的唐将军啊,你给了钱给了粮票吾家娘子也变不出一粒米来,只能请你吃‘瓜菜代’。所以不用你给钱给粮票。”

    “没米了?现在是什么季节?这么快就断粮了?”

    “已经几个月啦!”

    “弟妹持家不当?”

    “哪里!别的地方吾不了解,西村里家家户户都这样,吾家还算是好一点的,还留着点麸皮和豆饼呢!”

    “情况真有这么严重?”

    “都是亩产一万斤的口号逼出来的,秋收时又遭了场洪涝灾害,歉了收,又逼着多交公粮,分到家家户户的口粮本来就不足,能不缺粮吗?你就将就着尝尝你弟妹的手艺吧!”

    唐山的兴奋之情被一扫而空,脸色冷峻,眉头紧锁,不停地在原地踱步。他急剧地思考着。他犹豫着。

    情知不妙的姚部长对龚炳勋耳语几句。龚炳勋立即坐车去公社找老梁。听说当年的老领导唐山到了徐雪森的家,正在为饥荒发怒,老梁立即赶到粮管所亲自扛上一袋大米上了龚炳勋的车。可是,当龚炳勋和老梁赶到徐雪森家时,徐雪森已经在陪唐山、姚部长以及跟随的两名军人喝着见不到一粒米的菜边皮加麸皮做的“咸粥”。西邨和他的家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龚炳勋一阵心酸。他心酸的是,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农村的农民竟然苦到了这种程度;他还心酸的是,接待分别十多年的生死之交老领导老首长竟然吃的是连猪食都不如的菜汤!在唐山偶尔抬头的一刹那,龚炳勋分明看见他眼里噙着泪花——他是含着眼泪在吃这碗“饭”的。老梁放下肩扛的大米奔到唐山的面前,很激动地去握唐山的手。也许是唐山的心情沉重,也许是不记得老梁了,唐山木然地看了一眼老梁,推开老梁呆呆地站了起来。

    徐雪森不肯收老梁送来的大米。唐山含着泪说:“老徐,苦了你了,种稻子的农民吃不上大米,共产党惭愧啊!指挥员指挥失误,是不应该让战士白白牺牲的!我们共产党对不起你们农民啊!我买下了,你就收下吧。这不是对你的回报,不是还欠你的债,是付给你的饭钱。说真心话,你对革命所付出的贡献,用我的命都偿还不了。你们一家今天的活命饭被我们几个吃光了,虽然没有一粒米,可是,我知道,我们吃的是你一家的真心,是比金子还要金贵的情谊,这顿饭比十顿大米饭还要金贵,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你就收下吧!”

    姚部长和龚炳勋也劝道:“老徐,你就收下吧!”

    老梁站在一旁搓着手尴尬地说:“老书记,不用您掏钱,算公社救济的吧。”

    唐山这才用认真的目光看了一眼老梁,没好气地说:“你好大的权啊!你忘了当初革命的目的了吧?”

    徐雪森听得出,唐山动了真感情了,是那种朋友间的真情实意。“好,老唐,吾收下!晚上吾留你吃顿大米白饭!”

    “不了,马上叫弟妹去淘米烧饭,就让孩子们吃顿饱饭吧!”唐山强打笑颜。“咦,说到你的孩子,怎么不见——”

    “噢,他们胆小怕见人!”徐雪森苦笑着说。

    唐山说:“怕见人?雪森,你糊弄谁也别糊弄我嚒!我见过你儿子西邨的,一身好功夫,人又机灵,就是倔了点,跟你年轻的时候差不多。他不在家?去,把他叫来!”

    听到点名,西邨从房间里出来了,很有礼貌地喊了声“唐伯伯将军好”。

    不曾想跟随唐山来的两位军人出其不意地上来一左一右各打了他一拳。西邨一惊,定睛一看,原来这二人中一个是把他“骗”到将军所住的招待所去的肇上尉(现在已经是少校,唐山的秘书)、另一个是首先与他交手的警卫员小鲍。这两位青年军人把他当作老朋友了,所以才有如此这般的“见面礼”。西邨朝他俩微微一笑,算做还礼。

    只见肇秘书附在宋军长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唐山的眉毛跳了几跳,嘴角抽动了几下。“西邨,听说你考大学的资格被取消了?理想破灭了吧?有没有怨气啊?是不是责怪你父亲的问题连累了你?你恨共产党吗?”

    西邨想了想,回答道:“谢谢唐伯伯将军的关怀。说真心话,被取消了考大学的资格后吾很伤心很痛苦,确实是有点想不通,但吾不恨共产党,吾只痛恨老梁这样祸害群众的干部。爹说,中央的经都是好经,是被老梁这些歪嘴和尚念歪的。可是,唐伯伯,有老梁这样的歪嘴和尚挡着道,中央的经再好有什么用?倒霉吃亏的还是老百姓,吾就是一个例子。爹被套上‘右派’的帽子,吾也受牵连,甚至说吾也是小‘右派’,别说考大学了,就连正常的做人都受到了歧视,能没一点怨气吗?可是,吾朝谁说去?”

    “你很正直也很诚实!”唐山朝老梁瞪去一眼,神色很严肃。“我问你,你想过今后吗?有什么打算?”

    龚炳勋突然说:“老首长,要不你把他带走吧!我早就跟雪森说过,这小子一身好功夫,是块当兵的料!”

    龚炳勋的提议启发了姚部长,这是弥补他对徐雪森愧疚的一个好办法,说:“老书记,雪森的问题解决起来恐怕有个过程,即使解决了,西邨上学的问题已经错过了,是无法补救的。在农村能有什么工作?除了种田,还是种田。老书记,我觉得老龚的提议很好,西邨还真是血性正义的孩子,有你把他带在身边,到部队的大熔炉里锤打锤打,一定能成为一块好钢的。这样做既回避了目前的争议,也多少减轻了对雪森的伤害。你就带他走吧!”

    “喔嚯,你两个倒是穿了连裆裤一个鼻孔出气哇!你们想替他做主?也不问问他是什么态度!”唐山微笑着看着西邨。“去年我在北京无意间发现了他,当然,那时候我看中的是他的人,还不知道他是谁,可是,这小子就是倔,就是不愿意跟我走。”

    龚炳勋拍拍西邨:“你个傻小子愣头青!将军相中了你是你的福气啊!还不赶快答应?你赖在这穷酸样的家里连饭都吃不上能有多大的出息?你就是根铁柱也会被饥荒蚀成芦柴杆的!快答应了吧!雪森,你也不劝一劝!”

    唐山笑道:“‘黑鲶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是没饭吃了才躲到部队去的?你把我的部队当灾民收容队了?”

    徐雪森终于开了口:“老唐,唐将军,‘黑鲶鱼’部长的话虽俗,倒是很现实的,去部队的确能给西邨找条活路,呆在家里饿不死也要脱层皮!老姚的话也是真心替西邨着想。西邨再呆在这种是非之地,不给闷死也会被活活气死!吾相信军队里要正派得多,而且有你教诲他,西邨也许能成块材料。西邨,就听你两位大伯的劝,跟唐伯伯当兵去吧!”

    肇秘书和警卫员小鲍再次上前一人捶了西邨一拳。西邨把在场的人扫视了一遍,刚要说话,唐山先说了:“雪森啊,自从去年在北京见到了你儿子西邨,我就想到了你,想起了当年的往事。当年若不是我走得急,若不是你当时生着重病,我一准劝你跟我走。这次我到南方来搞调研,顺道回来看一看,又让我想起了当年,这叫触景生情吧。当年你没跟我走成,我总觉得是个遗憾。小龚的主意、老姚的话和你的态度都有道理。不瞒你们各位,我在北京就看中西邨这孩子了,也许是我没有子女的缘故吧,心里还真是一直记挂着他。只要西邨愿意,我今天就带他走,我相信部队更适合他。可是,西邨,部队就是部队,有铁的纪律,不是避风港,更不是慈善救济堂,虽然现在是和平时期,但也要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所以,你要考虑好,怕死就别当兵。我绝不勉强你。”

    西邨突然很坚决地回答说:“吾不怕死!唐伯伯将军,吾愿意跟您走!”

    龚炳勋在西邨的肩头捶了一拳,“愣小子,还唐伯伯唐将军?你没听出来老首长的话中话?叫寄爹(干爹)!”

    唐山笑咪咪的不予否认,徐雪森笑得眼睛合成一条线,姚部长却很严肃地说:“老龚,别打趣,快去办西邨入伍的手续。”

    肇秘书摇摇手,说:“不用地方办。再说首长也没时间等你们的手续。”

    徐雪森马上问:“老唐,你要马上走?不在家里住一夜?隔了快二十年,又是这么大老远的回来一趟,就这么匆匆忙忙要走?比蜻蜓点水还要急嚒!”

    唐山笑着,点点头。“不是见到各位了嚒!身不由己啊!”

    “那总得去看看你的老房子,祭拜一下你的祖宗吧?”

    “雪森,祖宗一直装在我的心里,祭拜就免了。老房子嚒,我过去走一圈就是了。”

    “老唐,你亲兄弟唐岭是不在了,也是——”

    “不去说他了,西邨都告诉我了。”

    “你的堂房兄弟唐海、唐河他们,还有侄儿侄女见不见?”

    “见还是要见的。可是,我也怕见。我拿不出见面礼啊!雪森,说句真心话,我离开西村的时候是赤条条,回来的时候也只能是赤条条,所以,我也怕回来。我愧对西村呐!”

    “不是的,老唐,你已经给西村送来了厚礼!你是开国的功臣,你把你的一切都献给了革命,献给了全国的老百姓,西村的解放也有你的功劳!唐门的祖宗都看在眼里,徐家的、宋氏的、张姓的祖宗都要感谢你!”

    “雪森啊,如果这些祖宗都像你说的这么想,我唐山这世人生就值了!”

    “值!吾徐雪森钦佩你!所以,吾愿意把西邨交给你,带他走一条光明大道吧!”

    “你放心吧雪森,我会像父亲那样教育他!”

    “吾信!”

    说着,徐雪森推一把西邨:“去,告诉小五子,马上集合生产队的男女老少,欢送唐将军!”

    不用西邨去通知,门外晒谷场上早已围满了人。唐海、唐河、唐弭以及唐门的所有人,宋五叔及宋氏的男女老少,村东张姓的人,都来了。

    唐山一一报出他所认识人的名字,与他们握手;一一见过他离村后出生的后代,抚摸他们的脑袋,然后,他满含热泪深深地弯下腰去,成九十度,久久地躬着。“再见了乡邻们!”

    由徐雪森引领,姚部长、龚炳勋、老梁以及村民们跟随唐山走过他的老房子,走过唐湾的楼房,走过一家家门前。唐山一言不发,行举目礼。

    徐雪森明白,唐山此刻的心里有太多的感慨,有难以名状的情结,有难以忘怀的记忆,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他说不出,他已经用他的前半生的行为表达过了,他对得起西村,对得起他的祖宗,对得起他自己的人生。

    “请回吧,哥嫂弟妹们!下田做生活吧,别误了农事!”唐山与送行的乡亲们话别,与徐雪森、姚部长、龚炳勋、老梁握了握手。

    西邨听从肇秘书的指挥上了车。西邨娘急急走来,递上一个小包袱。他从车里探出头来,向送别的爹娘、弟妹挥手。他已经有过一次远离的经历,不再神伤。可是,毕竟是离别,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回,又不知前景如何,是否还要经受磨难,他多少又有些黯然。

    汽车开了,送别的村民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西邨娘泪眼汪汪。徐雪森蹲在地上闷头抽旱烟。西庄、西圃、西园向着汽车招手。

    唐弭喊道:“西邨师父,当将军啊!”

    西邨又一次把头探出车窗,深情地再看一眼养育他成长同时带给他许多烦恼的村庄,再看一眼陪伴他成长却又龃龉不断的伙伴,恋恋不舍。再见吧,人生总有生离死别!

    西村消失在视野里。前面的路不知哪里是尽头。西邨闭上眼,默默地祷告自己的人生之路从此能够平缓一些,直一些,至少不要再走回头路;默默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像唐山那样奔波了大半辈子却是两手空空归来、一无所有而去;默默地下决心要把四间四不像的老房子翻盖成众人瞩目的高楼大厦。可是,此时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几年的时间他又回来了,四间四不像的房子更旧更破,他看着更觉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