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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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sun mar 13 08:46:18 cst 2016

    余老师提前通知西邨回校上课。西邨觉得很奇怪,按照原先的约定,他可以在总复习时到校上课的,距离高中毕业班总复习、总串讲还有一段时间,怎么突然提前了?余老师解释说,现在各行各业大跃进的形势变了,再也没有以前轰轰烈烈的势头了,县教育局抓的教育大跃进的“调门”也降了,估计不会评比这方面的教育先进,因此也就没必要再拿西邨当典型预备着。余老师能瞎说吗?不会的。西邨答应回校上课。余老师还说,鉴于西邨业余兼职郎中为别人治病,可以自由裁量,不受学校规章约束。西邨听从了余老师的教导,一边上学听课,一边兼着郎中为前来求医的人看病。总复习期间的几次摸底考试,西邨的成绩都是全年级的第一名,而且每门功课几乎都是满分。这不但让所有同班、同级的同学惊讶,也让任课的老师吃惊。按照本校的教育质量,参照往年高考的惯例,照摸底考试的成绩,西邨可以报考全国任意一所最好的大学,而且全省的高考状元非他莫属。

    奇闻在同学们中间传播。一个连高一、高二都没读一天的初中生居然把读了三年的高三学生远远地甩到了后头,这不是奇人吗?他一定绝顶聪明,一定有奇特的学习方法。在高校长主持的高三毕业班学生家长会上,有家长要求介绍“临阵磨枪”的学习经验和诀窍。高校长说,所有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离不开勤奋二字;若要取得优异的成绩,无非是在勤奋上做足文章。有家长说,他的孩子每天除了吃饭和不足六小时的睡眠外,其它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有时候连吃饭的时候碗边还放着书,已经够勤奋的了,为什么成绩还是上不去?家长们觉得高校长的答复过于空洞,猜想徐西邨成功的经验不只是勤奋,一定还另有诀窍,于是强烈要求把西邨请到会场来介绍经验。出于对学生家长的尊重,也是希望普遍提高学生的复习效果,高校长让余老师去把西邨请到了家长会的会场。

    介绍如何提高学习成绩的诀窍?哪来的诀窍?西邨觉得茫然。这与回答如何让田地多产粮食的诀窍有什么两样?可好像这两者不存在比较关系;人与田完全是两回事。那么,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他与别的学生之间会存在着差别,而且差别有那么大?高校长说是勤奋。这当然是对的。他自认为自己就很勤奋。可仅仅是勤奋嚒?又好像不完整。的确还应有别的原因。是天赋决定的?是生就的聪明脑袋?可是光有一颗聪明的脑袋就一定学习优秀了?好像也不完全是。这就好比肥沃的土地不一定能长粮食、即使播了种子也不一定高产。应该还有别的重要的、不为常人所能轻易发觉的诀窍。然而究竟是什么,西邨一时想不明白。他从上学读书以来至今从未思考过这个异常诱人的问题。可是,余老师说是高校长要求去介绍的,而且家长们在眼巴巴地等着呢,推辞不得,他便硬着头皮登上讲台。“吾学习的体会实话实说,是一个字:穷。”家长和在座的老师们一片哗然,一阵唏嘘。他自己也没想到怎么会这么说。可是,再仔细想想,他觉得这的确是他心底里的话,没有错。“人穷了就想着翻身,想翻身就要吃苦,把所有的苦都吃够了,人就有了顽强的毅力坚强的意志,最笨的脑筋也会开窍,穷也就到了头。”

    这算什么学习诀窍?简直是文不对题嚒!家长们窃窃私议。高校长认为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点拨说:“徐西邨同学是想说‘物极必反’的道理。‘穷’的意思就是‘尽’、就是‘极’、就是到了头,就是没路可走了、活不下去了。逼得没路可走,逼得活不下去,却又不想束手就擒,就会逼着人开动脑筋千方百计想着走出逆境,就会激发人的智慧,所以就有‘急中生智’一说。所以,穷不要怕,成绩不好不要怕,都是暂时的,只要有毅力有意志,什么都会向相反的方向变化。”

    “不不,高校长,吾才刚没有表达清楚,有点答非所问、言不及义的嫌疑。吾是想说——”西邨打断了高校长,有纠正高校长和自己的意思。“怎么说呢?吾说不上高深的理论,也归结不出简洁明了的口诀,就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三伏大热天,久不下雨,别说禾苗早已干枯,就是田地都干涸龟裂。如果这时候老天下起雨来,那么大家想一想,干涸的田地会怎么做?天上掉下的所有雨滴全被它吃到肚子里,一滴都不会放过,一滴都不会浪费!穷人读书,就是干涸龟裂的田地吃雨,滴滴下肚!”

    这谈的是什么学习诀窍?简直就是信口开河离题万里,是糊弄人的。绝大多数家长们听不懂,放过了西邨。西邨自己想想,这样的话的确是废话,算不上学习诀窍。谁让你们逼着上阵的?可后来他在回味这些话的时候,认为自己是说了真心话的。

    西邨在家长会上谈的体会没有给绝大多数家长和他们的子女带去经验,却多少推动了毕业班认真刻苦复习的势头,高校长和余老师还是很满意的。而西邨经常因为被求医者堵在家里不能及时到校上课,不明真相的同学们越加认为他神秘莫测。

    学校开始办理高考报考的手续。西邨在填写报名表关于“家庭出身”栏目时久久下不去笔。填什么?写“贫农”?解放前他父亲的名下没一分耕地,土改时评定的成分是“贫农”;可是,后来他父亲三次被口头打成了“右派”,所任的社长、大队书记也被明明白白地撤了,这还不是“右派”嚒?“右派”的子女能报考大学吗?不能这么填。可是,报名表是很严肃的,能造假吗?他去问余老师。余老师反问他:“你爹被打成‘右派’有文件吗?”“没听说有。”“没有文件就不算是正式的结论,是个别领导心血来潮的信口开河,不算数。大胆填‘贫农’。再说了,你爹是你爹,你是你;还有,高考又不是考官,与家庭成分搭什么界?你就放宽心参加高考,别有顾虑!”老师的话还能有错?西邨按照余老师的意见填了“贫农”。他内心虽然有些惴惴不安,却坚持参加总复习,迎接即将到来的高考。

    报名表上报后不久,徐西邨的报名表退回了西桥中学,退表的理由是政审没有通过。毫无疑问,徐西邨的高考资格被取消了。高校长捏着西邨被退回的报名表,好像捏着一颗定时炸弹。这颗炸弹已把一个天赋异禀有着不可限量前程的优秀的后生炸得粉碎,也许还会产生别的冲击波。他叫来余老师,让她去婉转地做西邨的思想工作。余老师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不承认县里的决定。她要去县里为西邨伸张正义。高校长用默认支持了她。

    余老师来到县教育局和招生办,负责人拿出一大堆县委发出的简报和写有领导批示的笔迹潦草的报告,其中既有有关徐雪森“右派”的材料,还有一份签着老梁姓名、反映徐西邨“右派”言论的材料。可是,所有这些材料没一份是盖着带有五角星或是党徽的大红公章的正式文件。她去问她父亲,这样的材料能不能算数、能对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定性吗?她父亲余副局长摇摇头,让她去请示姚部长。姚部长答复她:据他所知,原西桥乡党委的确有过要把徐雪森定为“右派”的建议,但县委没有给予批复,没有作过任何正式决定,没有下过文件;对徐雪森在高产现场会上的言论,县委个别领导确实当众有过建议定性徐雪森为“右派”的意见,县委也因此成立了专项调查组,但因县委裴书记意外生病而不能视事,作为一级组织的县委至今没有召开会议讨论裴书记的建议,也就没有对徐雪森作出正式决定,暂时还不能把徐雪森定性为“右派”。至于对学生徐西邨,那就更是没影的事了。

    余老师听明白了,徐雪森和徐西邨的所谓“右派”问题只是个别人或基层单位的“建议”,从组织原则来说,不能算做正式结论,也就是说,教育局和招生办根据“简报”和个别人的材料把徐雪森、徐西邨擅自定性为“右派”是错误的,是没有根据的。也许他们是怕担风险而遵循了“疑案从有”的准则。可是,他们这么一来,却扼杀了一个人青年学生的未来。“姚部长,既然如此,就请县里给教育局和招生办发个书面通知加以澄清,恢复他们二人的名誉。”姚部长想都没想,说:“县里没有作过任何正式决定,凭什么平白无故发通知?不存在‘澄清’和‘恢复’的问题嚒!”余老师急了,恳切地说:“可是姚部长,没有县里的文件,教育局和招生办却将错就错认定他们是‘右派’了呀!要不您个人出面给他们打个招呼,行不行?算我求您了!”“你这个同志怎么能感情用事嚒!给你说白了吧,我个人对徐雪森是有过好感的,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但是,组织原则就是组织原则,况且,我个人不能代表组织,怎么能拿组织原则做交易呐?这个招呼不能打。”“您不打,徐西邨的高考资格就被取消了,考不了大学啦!”“考不了大学就不革命了?革命就非得要念大学吗?你看我们,还有你爹,有哪个是念过大学的?毛主席都没念过大学,不照样革命吗?小余,别把大学看得那么重!回去告诉徐雪森,我相信他的儿子徐西邨能够正确对待的。”

    真叫一个与虎谋皮。余老师失望地忿恨地离开县城回到学校。

    见到绷着脸而来的余老师,高校长心头一盏黄豆大火的灯摇曳了一下终于熄灭了。“小余老师,请你千万不要消息马上告诉徐西邨,让他集中精力参加完毕业考试,拿到高中的修业证书吧!作为校长,我也就这点能耐了。”

    余老师看到,高校长眼里噙着泪,泪光闪闪。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孩子,别替他伤心!”高校长像父亲那样抚摸着余老师的肩。“你应该明白,好钢是要经受千锤百炼的。就让徐西邨再经受一次锤炼吧!也许对他的人生有好处。”

    话还没有说完,县教育局打来电话,传达了领导的口头指示:徐西邨不能参加毕业考试,不准毕业。高校长惊诧不已,问是为什么,答复是,教育要把“德”放在首位,要讲政治,无产阶级的学校不能为资产阶级培养接班人。高校长愕然,愤怒,眼里的泪光变成了怒火,颤抖的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他悔恨自己说了大话,更感觉自己是那么无能又无奈。明明白白的校长却不能给优秀的学生颁发修业证书。

    余老师反过来劝说高校长。“高校长,您教导的对,不用替徐西邨难过、伤心。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我相信,没有毕业证书,不上大学,徐西邨照样能做出非凡的事业来!”

    “可是,”高校长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小余老师,金子被泥和砂石埋没覆盖是永远发不出光来的。金子本来就埋在地底下,与泥、砂和石混杂,有人会把泥、砂和石认做金子,也会有人把金子误做泥、砂和石。我们的责任是什么?就是要把真正的金子发掘出来让它们大放光明。可是,我们看到了金子,却不能发掘,而且要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泥、砂和石埋没!”

    余老师默默无言。她认同了高校长的话,觉得自己是那么无能,真的眼睁睁地看着闪亮的金子被泥、砂和石厚厚地埋没着,盖得严严实实。她心头凉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