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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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wed mar 09 08:24:29 cst 2016

    就在西邨刚到医院的时候,海兰和谷强到了西邨的家。可是,家里空荡荡,没一个人。谷强把四间旧房子的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兰子,这就是你说的徐西邨的家?这也叫家?呔!是住人的地儿吗?简直是狗窝!这屋里有什么?啥也没有,一堆堆的破烂!我真闹不明白,你已经来过他们家了,怎么还会看上他这种土不啦叽乡巴佬的!”

    海兰没看谷强鄙夷不屑的脸。她满心喜欢而来,不期扑进空无一人的冰窟,不由得黯然神伤。她在心里责备西邨。对于谷强带有讽刺挖苦的评论,她并不以为然,她要为西邨辩护。“你也太刻薄了!怎么能以房子评判人?标准的以貌取人!”

    “鸡窝里能飞出金凤凰?那是天方夜谭!是希腊神话!”

    “哪只凤凰一出鸟蛋就能飞的?你就没听说过自古英雄出寒门吗?努尔哈赤厉害吧?可以算是大英雄大豪杰了吧?我爷爷说,他的祖上就打过渔,努尔哈赤本人年少时穷得叮当响,住的就是破房子,上山采过蘑菇,打过柴,捡过破烂,还当过别人的养子呢,寒碜透了顶!见人矮三分!那时有谁瞧得起他?有人还朝他吐过吐沫星子呢!正是那些苦难的经历才成就了他的英雄气概!”

    “努尔哈赤是努尔哈赤!再说了,他是剥削阶级的大头目,是反动派!怎么能用他来做比喻呢!”

    “我说的是道理,道理懂吗?强子哥,他们南方有句俗语,叫‘螺蛳壳里做道场’。小地方能出大本事的人。别从门缝里把人看扁了!”

    “什么?‘螺蛳壳里做道场’?这话怎么讲?是那个乡巴佬徐西邨说的?他是没得吹了,编个土话来诱骗你的!”

    “就算是他编的,可我愿意听!我相信他能成大事!”

    “你看你,兰子,你中他的毒太深了!他能成什么?别信他!”

    “我就信!本来他今年已经考上清华了,因为别的原因没去成。”

    “你愿意嫁给这个穷光蛋?嫁到南方来?住这狗窝一样的房子?就等着他猴年马月变成了努尔哈赤?也许等不了几年,你早就成了浑身泥巴满脸皱折的乡巴佬了!你的青春、你的容貌、你的前途统统完了!”

    “到南方来怎么了?住破房子又怎么了?也许我的灵感就来自秀色可餐的田园乡村,来自风光旖旎的江南水乡!再说了,这还不一定呢!告诉你吧,梁思成教授已经内定了,专门给他写了条子,只要他明年报考清华,凭他的成绩,他一定能考到北京来,梁教授一定收他!他一定是清华的高材生。”

    “考上了又怎么样?兰子,你太天真太善良了,总是把别人往好的地方想。你不知道穷光蛋是最容易变脸的吗?即使他考进了清华,他还会认你?他以前是把你当跳板的!”

    “强子哥,你这是对他的污蔑!我不许你侮辱他!”

    “兰子,如果你进了我们家,凭我爸的地位,你的前途不是更有把握吗?一定轻轻松松当上国画大师!何必自讨苦吃呢?”

    “我愿意!”

    “兰子,我赖吗?我们家的条件这么好,我都不嫌弃你们家是普通工人家庭,你凭什么小瞧我?”

    “我没有小瞧你。相反,我把你当哥,而且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你就这么感激的?不冷不热!”

    “随你怎么理解!”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虽不能说是唇枪舌战,却也算作思想交锋,各自表达着自己的态度。辩乏了,话说够了,谁也懒得再说。等人是最心焦的,最难耐的,海兰领着谷强去外面领略周边的环境。

    原来门前晒谷场上的青皮梧桐树不见了,东南方向的两株高大的白果树也消失了,气象有些萧杀。南面的稻田里一片黄绿,阵风刮过,沉甸甸的稻穗不停地点着头。西面的凤凰河里的水有些浑浊,水面上漂流着黑乎乎的杂物。西邨家北面的围墙没了,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围着“土高炉”在忙碌。海兰和谷强走过,他们没见过这两张脸,以为是县里来检查的人,于是装作更加认真的模样闷头继续他们的工作。

    穿过砖瓦厂向东走,两人来到一处小院子,屋顶突出的烟囱里冒出淡淡的青烟,飘来阵阵炊香。海兰拦住一位从院子里出来的上了点年纪的妇女:“您知道西邨娘在哪里?”

    妇女眨眨眼,认出了海兰。“你是西邨的朋友吧,从北京来?”

    海兰微笑着点点头。

    妇女郑重其事地问:“丫头,来找西邨的?”

    海兰又微笑着点点头。妇女摆摆手:“丫头,你还不知道吧,西邨已经订亲啦!快回去吧!”

    海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瞪大眼睛,不相信地反问:“西邨订亲了?跟谁?是叫金莉的?”“不是!是本村唐老九家的丫头。”

    “谁?唐老九是谁?”

    谷强冷笑着说:“我说什么来着?”

    “槐树家的,你在跟谁讲话呐?”西邨娘挎着一个大篮子从院子里出来,随口问。可是,她一眼看见了海兰。“兰姑娘,是你?你怎么来了?他是谁?是你哥哥?”她连忙放下篮子跑过去。

    海兰讷讷地问:“姨,刚才那个大妈说的是真的?”

    “她说什么了?”西邨娘一手拉住海兰的手,另一手抚摸着海兰的肩头,眼睛闪过怜惜与愧疚。

    “她说,她说西邨订亲了,是真的吗?”

    “丫头,走,家里说去。”西邨娘拉起海兰往家里去。

    西邨娘不用猜就明白这个北京姑娘跑这么远的路来西村是为的啥。她不忍心把西邨订亲的事告诉海兰,怕伤了她所喜欢的海兰的心。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早晚得告诉她。与其由西邨去告诉她,还不如自己说。“兰姑娘啊,西邨没福气啊,是他这讨债鬼命薄命不好啊!活该他受穷!你长得跟天仙一样还愁嫁不到好人家?把吾的讨债鬼忘了吧!”

    “姨,这么说来西邨真的订亲了,女朋友定下了?”

    “亲是订下了,女方还陪了三间楼房的嫁妆。”

    “姨,怎么这么突然?该不会是西邨父亲替他作的主,看上三间楼房了吧?”

    “不是他爹定的。丫头,吾就把话全都跟你说了吧。他爹没本事,家里穷,到如今一家子还住在这透风漏雨的草房里。也是被吾逼的,西邨一直憋着气要把草房翻成楼房。本来呢,西邨从北京回来,攒了些钞票,吾也存了几个,可以造楼房了,可是,大炼钢铁一来,隔壁的砖瓦厂停了工,南宅的缸窑也改成了炼钢炉,买不到砖和瓦了,计划就落了空。哪晓得这个唐老九趁虚而入,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吹嘘,说只要娶他家的丫头,他可以把他的三间楼房作陪嫁。吾晓得西邨这个讨债鬼的脾气,他是气不过,也是穷怕了,眼急了,眼见着自己造不成楼房,脑筋一发热,连唐老九丫头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就同意了这门亲事。想想也是,毕竟是三间楼房啊,换作谁不动心?况且他的女儿是城里人,吃的又是商品粮,西邨就答应了。”

    “这么说是西邨自愿的,亲也是他自己定的?”

    “可不是!吾跟他爹说过,他的亲事由他自己作主。”

    一直静静地听着的谷强反而眉开眼笑,搡搡海兰,又朝海兰挤挤眼,眼色是幸灾乐祸,那意思是“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海兰没有理睬。她还是不相信西邨娘说的全都是真的。她在内心对自己说:与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能有什么感情?西邨会为了三间楼房娶根本不相识的女孩子?这不像是西邨的做派。即使订亲是真的,那也是受了蛊惑,纯粹是激情之说,冲动之举。这亲根本没有基础,完全不牢靠。再说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兴旧社会的订亲旧俗?她要等西邨回来,当面听他的解释。

    谷强把她拉到一边,劝海兰别再一意孤行轻信西邨了,事到如今该清醒了。海兰没有反驳,也不与他争论,闷头回味着西邨娘说的话。

    西邨娘看出了谷强对海兰的亲昵态度,却又吃不准两人的关系,便问:“兰丫头,这位小伙子是你二哥还是三哥啊?”

    “不是,姨,他是陪我来的,算是同学吧。”

    “噢,同学。”

    谷强忍不住了,说:“大娘,我叫谷强,家里都喊我小三子,或者是强子,是海兰的朋友!”

    西邨娘疑惑地看着海兰,“噢,朋友。”

    海兰朝谷强瞪一眼,“别胡说!”

    谷强分辨道:“怎么不是朋友?大娘,我告诉你,兰子现在住在我家,我是她的房东,天天在一起呢!”

    “噢,住在你家?那你家的房子一定很大吧?”

    “那当然!我家是个四合院的大院子,有十多间呢。我爸是国务院的部长。大娘,国务院您知道吧?就是中央!”

    “哇,你老子是中央的大官啊?怪不得!吾说怎么看你都不像是种田人家的乡下人,白白净净的皮肤,帅气,神气,眼睛都会说话!”

    海兰又朝谷强瞪一眼:“你在这里卖弄什么呀!好像你是部长似的!”

    谷强没有生气,反而来了精神。“大娘,我爸和我妈都很喜欢兰子的,要不然还会主动把兰子接到家里来住,跟我作伴儿?您儿子既然已经订了亲,就劝他别想着兰子了,不要两只脚踩两条船,既辜负了唐什么——哦,唐老九家的姑娘,又害了兰子,您说是不是?”

    “你放心,西邨不是害人的人,他不会害兰丫头的。”西邨娘看看谷强,再看看海兰,说:“兰丫头,这强什么的说的有道理,吾看你们两个倒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模样还是很般配的。吾是听明白了,他娘老子已经看上了你,他老子又是中央的大干部,你嫁给他还有亏吃吗?说句难听话,那叫老鼠跌进了米囤里,只有享不尽的福!西邨的亲事已经定了,你就丢开西邨走自己的路吧。小伙子,不是吾老婆子多嘴,兰丫头遇到你是她的福气,你碰上她是你的福气,好好珍惜哟!”

    “对对!大娘,您说的对极了!”谷强兴奋无比。他暗暗庆幸这趟南下是来对了,真是鬼差神使。西邨娘的话明显是撮合他与海兰关系的。他感激这位面善心更善的大娘,是她把他与海兰之间最重要的、他一直以来想说而不敢说、他爸妈暂时也不便说的话挑明了,放到了桌面上。大娘成了他的媒人!他欣喜若狂,按耐不住激动,对海兰说:“兰子,听见了吧?大娘都赞成呢!”

    海兰也没想到西邨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本来还心存侥幸,还留着一丝幻想,这下子她彻底绝望了。她脑子里一片真空,谷强的话她没听见,呆呆地起身,默默地走出门去。

    “兰丫头,你怎么了?要用马桶吗?你忘啦,在西屋!”西邨娘喊道。

    海兰好像没听见,继续走。谷强吃惊不小,立即跟过去,拉住她的手,可她甩脱了。西邨娘疑惑了一阵,想明白了,也追出门来。“你是去找西邨吧?他一会就回来的,在家等嚒!”

    西邨真的回来了,远远的看见了海兰,还看见了似乎见过的青年。他顿时明白了些什么却又狐疑不解。他想回避。娘肯定把订亲的事告诉她了,信也已经发出,该说的已在信上说清楚了。他不想与海兰照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可是,海兰毕竟不远千里而来,都进了家了,不见是不道德的,于情于理都出不过去。再说,把写在信上的话再用嘴说一遍又有何妨?见!“海兰,你怎么来了?”

    这声音是天籁之音,那么动听,那么惊心!海兰一下子清醒了,是西邨!她回眸一笑,看见西邨朝她走来,她情不自禁地奔过去扑到西邨的怀里。“西邨,你躲我做什么嚒!”西邨奋力推开她,把她领进家里。西邨娘识相地走开。走之前交待儿子好好与海兰谈谈,到饭点时去大食堂吃饭。

    见到是谷强陪同海兰来的,西邨就明白谷强与海兰的关系大有进展,至少不是对立的。这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他委婉地劝说海兰好好地珍惜现在的一切,又劝说谷强好好照料海兰。谷强自然感激原本还有些忿恨的西邨,拍着胸脯说他一定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爱护兰妹子的。拍过胸脯,他知趣地给他们让出时间,让西邨与海兰单独谈一会儿。

    西邨告诉海兰,她的所有来信都已收到,因为一到家就遇上大跃进,所以没有及时回信,请求她原谅,又说就在刚才他已买到了湖笔,连同信一起刚刚从邮局寄出了,他想对她说的话都写在信上了,让她回去后去看信。海兰默默地听着,脸上又绽开了花,一对深深的酒窝更加迷人,让人有想一探究竟的欲望。西邨瞥去一眼,再也没有以前的冲动和遐想了。“海兰,娘肯定告诉你了,吾已经订亲了,吾们就做个朋友吧。你明天就回去吧。不是吾不愿意留你,真的,不是吾要赶你走,住下来是没问题的,问题是家里没了锅灶,现在吃的是大食堂,不能去揩公家的油,不能沾社员的便宜。”

    “只要你给句话,我今儿晚上就走。”

    “什么话?”

    “你订的亲还能不能推翻?”

    “海兰,在吾们乡下,订亲是很严肃的事,就如发誓,哪能随便推翻?吾决不会出尔反尔的。不过呢,‘和约’上载明,如果在正式办理结婚手续前出现意外,可以解除。”

    “这么说的话你并没有把这门亲事定死呀?”

    “不是没有定死,是在到结婚的时候还有很长的时间,起码得七八年吧,谁能保证这期间不出意外?很有可能那个女孩子长大了,变卦了。如果是那样,吾绝不会纠缠不休,只能解除‘和约’,还她自由。”

    “你娘说,你们俩连面都没见过,哪来的感情?连话都说不到一起去呢,她不变卦哪才叫个怪!”

    “那是她的事,吾一定尊重她的选择,绝不会强人所难。捆绑是成不了夫妻的。”

    “这话才像是你说的!”“你怀疑吾说的不是真心话?”“不是!我是说我太了解你了,你骗不了我!”

    “海兰,吾不想骗你。正是因为吾信得过你,吾才把许多话明确地写到了信上,你回去读信吧。”

    “行,我明天就回北京。西邨,你真以为我是来纠缠你的吗?不是的,我是来给你送喜讯的的。”

    “什么喜讯?”

    海兰拿出拼贴过的便条,“喏,这是梁教授专门写给你的信,只要你明年还报考清华,他一定破格录取你。西邨,你就考吧,你一定能考上的,我在北京等你!”

    “吾当然要考!当梁教授的学生,当建筑设计师是吾梦寐以求的确定了的方向。但是,海兰,你别把心思放在吾身上了,读好你的书,画好你的画,那才是吾希望看到的。”“我记住了。”

    第二天,海兰真的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西村。在登上长途汽车的那一刻,无论是海兰还是谷强,都真诚地心满意足地向西邨挥手告别。西邨感觉一阵轻松,却又隐隐约约觉着突然之间少了什么,心头一阵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