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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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sat mar 12 07:56:06 cst 2016

    大雪纷飞,田野一片银妆,西村砖瓦厂里十几只“土高炉”成了十几座白皑皑的怪物。

    唐弭和几个生产队长又来到徐雪森家“请示”还要不要炼钢。徐雪森用反问回答:“姓梁的来检查过吗?多长时间没来张牙舞爪了?”唐弭说,他在大队部看到的县里发来的简报上再也没有登载大炼钢铁的消息了。徐雪森笑笑说:“收兵啦!吃了个败仗,没的吹了!”

    徐雪森的判断的确没错,大炼钢铁不仅在西桥大队,就连西桥公社和全县其它地方都悄悄地偃旗息鼓收场了。所以,老梁再也没有因为这事来过西村。

    没几天,已经不是书记的刘书记来了,来看望徐雪森。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他想到了比他早下台的老朋友。他担心徐雪森一蹶不振闹出病来。

    一阵寒暄过后,刘书记很内疚很懊丧地对徐雪森和西邨说:“老徐啊,真对不起啊,是我当时不果断,也是怕个人犯错误,私心太重,耽搁了你家造房子。现在想想,真不如把砖瓦厂仅剩的砖批给你们,也免得砌炼钢炉糟蹋资源!真是后悔不迭啊!”

    徐雪森劝慰道:“刘书记,你就别自责了,那阵势来了,谁能挡得住?再说了,谁也没料到是这么个结果!”

    西邨说:“刘叔,吾爹说的对,就算您把砖瓦批给了吾们家,也没人手来砌房子。所以吾们一点都不怪您。”

    刘书记拍拍西邨的肩头,“西邨,跟你爹一个样,有气度,总替别人想。有肚量才有前途。洪福齐天啊!”

    徐雪森笑笑,说:“那就借刘书记的吉言喽!”

    西邨说:“刘叔,像现在这种形势,谁还敢奢望洪福?吾现在最大的愿望有三:一是吃饱肚皮,二是尽快翻盖房子,三是考上大学!”

    刘书记脸色冷峻,沉下头,说:“吃饭的问题我管不了了,谁也管不了;考大学的事要靠你自己努力;至于翻盖房子,老徐,西邨,不是我标榜,我今天来还就是为这事来的,是想来赎罪的。”

    徐雪森抽着旱烟,疑惑地反问:“赎罪?你赎什么罪?”

    刘书记苦笑了一下。“算还债也行,赔你的砖。我是下台了,没那个权力了,但是,有些话公社的干部还是愿意的。昨天我跟老张还有工业办的几个干部通了个气,大炼钢铁不是停了吗?看样子是再也没人管了。不炼钢了,那砌好的炼钢炉就得拆除,包括你们大队动用原来砖瓦厂的砖砌的炉子,这拆下来的砖就得处理。工业办定了个价,按原价的二折处理。焠过火的砖更结实啊。我跟工业办的说了,全公社所有炉子拆下来的砖只要是动用公款买的,都处理给你。老徐,你就拿了吧。”

    西邨马上插嘴说:“焠过火的砖的确更结实,爹,统统买下!”

    徐雪森不急不慢,吐了口烟。“二折?那吾不是占了公家的便宜了嚒?造出的房子也不光彩嚒!”

    刘书记说:“老徐,价钱不是你定的,谈不上占便宜。处理品嚒,还能按原价卖?正因为工业办定的价比较划算,我就想用它作为对你的补偿。我在位的时候,你在台上的时候,这么做多少有些以权谋私的嫌疑,但是现在你我都下台了,谁也不会说什么。你想想看,对不对?我劝你还是拿下吧。今后再也没这种机会了。”

    西邨觉得刘书记的话很有道理。只要买下全公社一小半炼钢炉拆下来的旧砖,就足够他们家造好几间楼房了,而且焠过火的砖比新砖更结实,价格又是那么便宜,过了这个村到哪里去找这种店?便撺掇父亲买下。可是,徐雪森摇摇头,依然不紧不慢。“刘书记,你的心意吾领了,感激不尽呐!可是,刘书记,就算吾答应把处理砖买下了,能把砖变成房子?钞票是不成问题了,造房子要管工匠们的饭,可是粮食呢?眼下是什么形势?家家都缺粮。现在急的不是房子,是肚子。没有房子顶多挨点冻受点风淋点雨,可是,肚子饿不得,饿着肚子连觉都睡不着。老话说皇帝不差饿兵。房子一动手就要请来一大群饿兵!总得管瓦匠、木匠、小工的饭吧?不吃干的稀的总得要让他们撑饱吧?可是你也知道,分到吾家里的粮食只够一家吃五个月的稀粥,吾哪里管得起哟!造了房子还不饿死全家?所以,买了也是白买!”西邨说:“爹,您老真是糊涂!现在没条件造不等于今后没条件,也许等麦子上了场,形势就好转了呢?爹,先把砖买下来等机会嚒!”徐雪森脸上毫无热情。“别太乐观!西邨,你想买爹也不拦着,你就跟刘书记去办手续吧,吾不管了。”

    顽固坚持的西邨买下了将近十万块炼钢炉上拆除的旧砖,又请他的一大帮子哥儿们运了回来,全部堆在西屋山墙外的空地上。这些砖加上早先买下的,足够造四开间两幢二层楼房的小院落了。他把早已画好的设计图又作了修改,只等买到瓦,只等形势好转,立马就可以把这些砖叠起来变成房子。可是,他所盼望的形势迟迟没有来。

    西村生产队的大食堂早就解体散了伙,口粮分到了各家各户,家家户户又开始过着掰着手指过日子的日子了。西邨娘在大食堂当炊事员烧大锅饭时大手大脚惯了,习惯了用斗量米,现在为自家烧小锅饭,分到的口粮满打满算一天吃三顿稀粥也只能捱到麦子上场,只能算着吃。最初她还用升箩量米,没几天就改用一只很小的碗量米了。她每次从米缸里舀米时,总要犹豫再三,很像吟诗作画的文人在沉思在打腹稿。她舀出一碗米,倒掉一点,想想倒得太多了,又添上一把,再想想添得又多了,再倒掉两把。“今天多吃明天就没的吃了。”本来淘米的程序有三道,现在,省去了两道。米在水里淘得多了,包在米上的“油”就被水吃了,怎么舍得?到后来,她连一次都不淘就直接倒进锅里加上水煮粥。她相信,问都不用问,别家的女主人也是这样做的。凤凰河边的码头上早就不见淘米的妇女们的身影了。除非像槐树家的那种不懂过日子的傻婆子才去凤凰河淘米。但是,恐怕她也不是真的要去淘米。她就不懂包在米外层的像粉一样的东西也是有营养的?她是为了想在人前显示她的身段才故意拎着只装了二两米的淘箩摆着屁股扭扭摆摆地去码头走一趟。

    徐雪森说,人不干活也得吃饭,吃了饭就得干活。上辈子传下来的话说,人勤地不懒。田地是有灵性的。多侍弄田地,她会以丰产回报耕种人。在徐雪森的指点,唐弭天天安排下田的活计。可是,越是下田勤了,肚子饿得就越快,吃的就越多。吃下肚皮的稀粥连人影都照得出,哪承受得了肩膀上沉重的担子?偷懒、磨洋工、打折扣就成了家常,原本一天的活计,现在干上三天都完成不了,于是,就有干不完的活,工分的值就被稀释。

    徐雪森对前来讨办法的唐弭等生产队长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要想田里丰产,还得要多施农家肥。人吃的是稀粥,拉出的屎就不多而且都不臭,肥效就大大降低。怎么办?补种红花蓈(西村地区对红花草或曰紫云英的称呼)。红花蓈是最好的绿肥。于是,西桥大队不少的生产队就组织社员开垦荒地补种红花蓈。西村砖瓦厂的“土高炉”拆了,土地闲置,迟迟不复工,又无人管理,徐雪森让唐弭组织人开垦出来补种了胡萝卜和红花蓈。要想有回报,就得先付出,就得干活。活计多了,自然要多吃饭,口粮缺得就更快。

    西村的春荒比预想的要来得早。田里的麦子刚开始抽穗,突然而至的特大冰雹又把新希望抛到九霄云天。不大会过日子的人家的米缸快要朝天了,等不到新麦上场,等不到新麦的希望,急得直发愁。人没法学习某些动物不吃不喝“冬眠”一段时间,不能挨饿到田里长出新的粮食。眼前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人们便把眼睛盯住刚刚透青的指望她给他们带来更多食粮的绿肥红花蓈和尚为长出萝卜的萝卜缨(萝卜上部的叶)。对着明抢暗偷红花蓈的社员,徐雪森最初还站在田埂上大声疾呼:“你们这是竭泽而渔啊!”可是,饥民如同败兵,如同洪水,他阻止不了,也不忍心阻止。喊过此话,他自己饿得一阵晕眩。不喊了,再喊也是哽咽的声。

    是成年人都懂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常识。可是,在西村,这个常识被西村的穷妇们颠覆了。她们不用一粒米照样做出能够撑饱肚皮的饭菜来。西邨娘就是其中的一个。最初是用红花蓈加进少许米烧成像喂猪的咸菜粥,为了调胃口,更因为是米快没了,她改了,把洗净的红花蓈放进开水锅里氽熟,然后捞出来剁碎,加进盐拌匀,搓成幼童拳头大小的团,然后放在装着麸皮或砻糠的碗里滚一遍成了菜糰子,再把包裹着麸皮或砻糠的红花蓈菜糰子放到蒸笼里蒸透。尽管糠菜粗糙,但是,西庄、西圃、西园还是抢着吃。西邨和父亲徐雪森都等她们吃完了才开始吃。

    饥荒造就了巧妇。巧妇帮助饥饿的人度过饥荒。

    可是,没过几天,胡萝卜拔光了,红花蓈也被割光了,连用砻糠或麸皮包裹的红花蓈团子都吃不上了,人们只得把眼光盯住了野菜。田埂上、沟渠边、河滩涂、乱坟岗的马兰、荠菜等等可以食用的野菜也被采光了,留下光秃秃的泥土。还有什么能填肚子的?猪草、牛草、羊草。猪、牛和羊能吃的草,就说明没有毒,人就能吃。吃猪、牛和羊吃的草。可是,他们不懂,人的祖先遗传给他们后代的肚子毕竟不是用来消化野草的,偶尔吃一顿问题不大,吃多了,没一星点粮食润滑,肚子就罢了工,就发生了故障,就生出各种各样奇怪的毛病来。宋树根瘫在家里难得动弹,六叔公宋襄银年高行动不便,消化更加困难,先是拉屎困难(便秘),到最后两人一前一后活活地憋死了。但是,宋小六不同意这样的结论,他说他父亲是为了把野草省给他吃而绝食饿死的。在送宋树根下葬的时候,宋小六不用别人帮忙,一个人就把他父亲抱了起来,用竹席卷包尸体。宋树根早已瘦得皮包骨头身轻如灯草了。六叔公宋襄银临死前他对宋五叔说,他活这辈子到如今才弄明白了“寅吃卯粮”这句老话的后果。如果不是敞开肚皮吃大锅饭把子孙粮都吃光了,他或许还能多活几年。这是他以前在大食堂大吃大喝所遭的报应。徐雪森操办了六叔公宋襄银的葬礼。没有吹吹打打的送殡仪式,没有哭哭啼啼的送葬队伍,只有徐雪森和宋五叔抬一具薄皮棺材。西村东北角的乱坟岗又多了一座新坟。作为酬谢,宋五叔请徐雪森吃了一顿用豆饼渣掺菜边皮烧的咸粥。

    宋树根和宋襄银死后不久,一种奇怪的病在西村蔓延。患病者全身浮肿,皮肤表面发光发亮,用手指一按,立即生出一个凹坑。患者自觉四肢无力,头昏目眩,别说下田干活,连走路的勇气都没有了。有的肚子肿胀,像怀孕七个月的孕妇;有的生育期妇女和大姑娘们断了月经、**脱垂;有的患者胸肋鼓突,甚至能看到心脏的搏动。有钱的患者便去公社医院就诊。医生说没有药能治,给挂了“葡萄糖”液增强体质。挂完“葡萄糖”的患者真的自觉好多了,可是,没几天又来要求挂“葡萄糖”。医院里的“葡萄糖”挂罄,医生们无奈地把医院的门关上了。

    社员们得了怪病,下不了田干不了活,徐雪森急了,要求西邨在家免费接诊。不用广告宣传,不用有线广播播送消息,一批又一批的病人赶来西村找西邨救治。望着一双双求救的眼睛,西邨与公社医院的医生一样摇头叹息。“吾不用把脉,甚至都不用看一眼就知道得的病叫浮肿病,症状就不用说了。得病的根本原因是有机化合物严重缺乏、营养严重不良造成人体消化与分泌功能紊乱、甚至是内脏器官坏死所致。如果要开药方,要治疗这种病,只需一味药,那就是粮食!只要吃上三天的白粥(西村对大米粥的称呼),这种病立马就能见好。但是,药店里没有这味药,没一家药店是卖粮食的。所以,吾没法开药方,更治不了这种病。即使是神仙投胎的郎中也治不了这种病。除非他带着粮食下凡。”有的求医者立即绝望地瘫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走回家。西邨从医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医术其实并不比公社医院的医生高明。他第一次觉得其实医生(郎中)也是无能之辈,明明能够确诊,明明知道治疗的方法,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患者死在自己的面前。医生(郎中)不是救世主。

    徐雪森抵制“亩产一万斤”、反对多交公粮而给社员多留口粮行为的结果给西村和西桥大队大多数社员带来了切切实实的好处。西村因缺粮而患浮肿病的比例远远低于别的村、别的大队、别的公社,因浮肿病而死的人也只有几人;别的公社、别的大队死了许多人,外县、外省乞讨流浪到西村的人中有多人死在了西村。西村东北角的乱坟岗真的成了乱坟岗,新添了许多来自外乡的无名氏的坟头。这些无名氏生下来压根儿都没有想到,他们的遗骨和魂灵会在阴间与素不相识的西村早逝的诸如唐岭、宋树根、宋襄银等人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