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字体: 16 + -

第八十七章

    fri mar 04 08:33:30 cst 2016

    天空刮起了西北风,“土高炉”的浓浓的淡灰色烟雾随风滚向东南方向,漫过村子,在一幢高高的房子上空盘旋,像一团云,随即散开。那房子就是唐湾的六间楼房。在大多是低矮的平房中,它显得特别显眼突兀,有些鹤立鸡群的傲慢。西邨想起了协议,想起了这其中南边一排的三间早就可以归自己“使用”了,可是,时至今日,他还没有进去过,趁着炼钢的空隙,他要以主人的身份去查看,去正式“接管”这三间楼房。

    楼房就是楼房,不仅屋檐比他家的茅草房高得多,就连门都比他家的大,有供销社商店的门那么宽,还装着紫铜拉手。进得门去,西邨仰头看看头顶上的天花板,高,白亮,宽敞,很有气派。楼梯是木头做的,有扶手,踩上去感觉踩在了棉花胎上,软绵绵的,有弹性。上到楼面,楼上空荡荡,没一丝声响,西邨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感觉自己像个贼。除了在北京拆皇宫时爬到过高高的房顶上外,他还从来没有踏进过这么高的房子,更没有站到楼上过。“这房子归吾了!”他壮起胆,来到楼面的阳台。低头俯视,他觉着威风凛凛,很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脚踩着的不再是地,不再是泥土,是空气,是云彩。他到了空中。楼房就是不一样!他极目远眺,神清气爽!

    他走进隔壁的房间,里面摆了些简单的家具,其中有一张旧式的六柱三围床,门围和横楣都是雕花板,柱子、横档应该是楠木或是花梨木,黄里发红的油漆射出幽光。西邨想起来了,他在金莉原来在西桥的大院子家里见到过,是金莉的娘和爹的卧榻,据说是黄甲祺留下的,很值钱,估计不比一间楼房的造价低到哪里去。唐老九真是有钱!

    西邨一屁股躺到床上,仰望着床顶,感觉自己就像躺在了一片云朵上,轻飘飘,晃悠悠。也许神仙也不过如此。睡在这样的床上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墙角,两堵墙与天花板的夹角处,一只硕大的蜘蛛来来回回、爬上爬下织补着一张巨大的网。它在为自己建造家园,它在用自己的心血营造安乐窝,忙忙碌碌,乐此不疲,终身不息。

    西邨猛然想起孩提时娘讲的鸠占鹊巢的故事。燕子、喜鹊、麻雀、白头翁……乃至乌鸦,有哪个不是风里来雨里去用自己的心血搭建自己的巢穴的?只有斑鸠,才不劳而获,才侵占它鸟的住窝,从而遭致万世骂名,成了人所不齿的臭狗屎!

    西邨顿时觉着自己像个强盗,像个骗子,自己就是那只斑鸠,演绎了鸠占鹊巢的故事。一股耻辱的火焰烧得脸颊火辣辣地发烫!

    此时,包裹他的这一切,高大的楼房,高贵的大床,虽说不是偷、不是抢、不是骗来的,却是别人的,是唐湾恩赐的;接受恩赐就是受辱!为了住上朝思夜想的楼房,也为了想斩断与小凤、金莉和海兰的情孽,他竟一时冲动不顾脸面用自己的终身换取了不属于自己的房子,用金莉的话说叫“卖身换房”,耻辱啊!坍台啊!他觉着自己的人格一下子掉到了地上,被唐湾踩到了脚底下碾成了齑粉。父亲的话在他耳边响起:“躺在金丝楠木床上就不做梦了?住在高楼里不用吃饭肚子就不饿了?”

    他一个打挺跳下床,朝床沿狠狠地踹去一脚,心里骂一句:没骨气!

    楼房,可以从此不再踏进半步,但“和约”白纸黑字,有自己的签名,有中人见证,还有他人在场目击,就如同签了生死状、卖身契,自己就是唐敏的男人了,要想反悔,要想抵赖,哪有那么容易!是自己作茧自缚,是自己邀约相投,是自己跳进烂泥潭,是自己把自己送上唐湾的贼船,是自己把自己绑在了唐老九女儿的身上的,怨不得任何人。好在唐湾的女儿长得还不错,比预料的还要好看,看她的光景算是贤惠一类的女孩子,不像金莉那样疯疯癫癫叽叽喳喳,也不是海兰嘻嘻哈哈笑声连连,更不是小凤那种小肚鸡肠老爱在肚里做功夫。做自己的女人还是相配的。村里的人,认识的同学,亲戚们,小凤,海兰,还有金莉,还不至于讥讽他落魄到随便捡个破烂放进篮子里当小菜吧?即使觉着有些恶心,可现在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死心塌地走下去,挨到时机成熟时就娶她进门。但是,绝对不是进这三间楼房的门,要进自己亲手造的楼房的门!

    想起了小凤、金莉和海兰,西邨想起应该把订亲的消息告诉她们了,好歹与她们相处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即使作为朋友,也是应该让她们知道的。因为还没有买到湖笔,给海兰的信还没有寄出,信是应该重写了;金莉来过签约现场,估计知道了情况,但也应该给她写封信作个了结;至于小凤,就更应该写封信劝她好好地与子长相处下去。

    快刀斩乱麻的关键是果断。说干就干,现在就回家去写信。如果西桥街百货商店有湖笔卖,去买了一并寄出。

    他快步下楼。

    正要锁门,西邨娘找来了。“西邨,你真要搬进去住啊?”“娘,没有!”“那你来做什么?”“看看!”“看看?你去听听,村里的人都在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的都有,吃软饭、倒插门、见钱眼开,难听呐!娘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爹硬邦邦的一世英名也被你抹了黑!你自己作主给自己寻老婆,娘不反对,可不能要他唐老九的房子啊!”“娘,当初是因为大炼钢铁,南宅缸窑毁了,砖瓦厂不烧砖了,吾家的楼房造不起来了,逼得没办法吾才愿意接受唐湾陪嫁的三间楼房的。就在刚才,儿子想明白了,从今往后,吾决不踏进这三间楼房半步!”“嗯,这话还像你爹!西邨啊,娘跟你讲,要学喜鹊,哪怕学麻雀也行,要住楼房就自己造,造不起楼房就造平房!千万不要学斑鸠!就是住窝棚也不能住别人造的楼房!”“娘,儿子知道错了,您就别唠叨啦!”“嫌娘唠叨?娘不唠叨成吗?不听娘唠叨你就做出这等事!唐老九的丫头看上去人倒是不错,样子斯文,不像是喜鹊、麻雀叽叽喳喳,倒像是只兔子,不声不响。生肖嚒,唐老九说的没错,娘也托人算过了,是般配的,娘没意见,你抽空去一趟县城,把她喊来家里吃顿饭——哦哟,家里锅灶都扒了,连烧口水都烧不成了——就来家坐坐,让娘再好好看看。”“您还要看什么?难不成您不满意把她休了?”“你个死孩子!娘再看一眼都不行吗?就那天看了一眼,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娘心里总觉着七上八下的不踏实!”“好好好,几时吾去一趟县城把她叫来,让你看个够说个够,行了吧?”

    西邨娘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西邨,在西邨的太阳穴狠狠地戳了一下:“晓得疼媳妇了!你个死孩子,别学白老鸦,娶了媳妇忘了妈!”“娘,娶她过门还早着呢!不到考上大学,不到事业有成,不到吾们家造了楼房,吾绝不完婚!”“定都定了,能早就早。村东张老四比你爹还小两岁,可他去年就当爷爷了。娘是没那个福分,可唐家丫头早点进门,多少也能帮家里挣几个工分,就算不挣工分也能替替娘的手脚、陪娘说说话!”“晓得啦,娘!尽量早吧!”“你别敷衍娘!还有,儿子,既然与唐家订了亲,凤丫头和莉莉那里你得早点给人家说明白了,还有北京那个姑娘,别让人家空等,耽误了她们的青春,听见了吗?给她们挑明了说!嗨,凤丫头是没那个命了,说真心话,儿子,莉莉丫头和兰姑娘娘倒是看中的,可惜你没那个命,娘也没那个福气!”“好了好了,娘,事情已经定了,您就别再唠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