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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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mon feb 29 08:48:04 cst 2016

    工业局张副局长的儿子张希利在西村玻璃制品厂关门后,龚炳勋就把他安排进了县玻璃厂,后来又安排他去学开汽车,现在,张希利已是厂里的货运驾驶员。徐雪森把煤炭批条交给唐湾时,唐湾马上想到了他的这个外甥。当晚,唐湾捏着徐雪森交给的煤炭批条找到张希利,让外甥无论如何要为他跑一趟私差,并且交待说装好煤以后,把汽车直接到他家里去接他。因为是姨父的叮嘱,又是为大炼钢铁办事,张希利拍着胸脯答应。

    一大早,唐湾把老婆打发走,把要去学校的大女儿拦了下来。“敏敏,今天别去学校炼钢了,随爹去一趟乡下老家。”

    去乡下老家?说实话,老家对于唐湾在县城的几个子女来说,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尤其是大女儿唐敏,除了年幼不懂事时回老家去买过一次还是两次鹞子以外,没有回过父亲在西村的老家,就连父亲在老家造了六间楼房办上梁酒、大哥结婚办喜酒时都因为有事没赶来参加,所以她对老家几乎就没有印象,更无好感。老家不是她的家,是父亲的老家,是大哥的家。去大哥家做啥?她与大哥毫无感情,比在县城的邻居都陌生。“您又给大哥造房子了?”

    “不是造房子你就不去了?乡下办的大食堂好着呢,顿顿都是大鱼大肉,尽你吃!”

    唐湾暂时不想把嫁女的决定告诉妻子。他在外做生意做惯了,养成了决断、独断、自负、刚愎的习惯,不想也想不到要与妻子商量任何大事。他做生意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因为看错货失过手,从来没有因为看错人败过生意。找女婿与做生意是一个道理。他相信自己的眼力。跟女娘们商量什么?说了也是白费口舌。他也坚决不想把真实的意图告诉女儿。女儿还小,她懂什么?一个女孩子家,她能看清自己的前程?她能知道哪家、哪个男人是她的幸福?父亲为女儿选择婆家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跟西村的许多老人一样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父不惜女,母不纵子。他并不把女儿当回事。女儿早晚是异姓家的人,嫁谁不是嫁?父亲不作主谁作主?再说了,哪个父亲会把女儿往苦海里推?现在看中了徐家,就如同做生意时看中了绝对能赚钱的奇货。他又一次相信自己的眼力,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下了订单。他担心明说了原委,一旦女儿不从,会坏了他的如意算盘,所以,他要暂时瞒着女儿。他料定西邨见了自己的女儿必定无话可说,签了订婚契约以后女儿不同意也得同意。等女儿稍大,尤其是成婚后,她还会感谢他这个当父亲的。签了契约,一切都好办了。徐家赖不掉,一贯乖巧听话的女儿也只能依从。

    唐敏被蒙在鼓里,还真以为父亲是要带她回乡下老家去见识报纸上和老师嘴里说的“大锅饭”。“爹,我不喜欢肥肉!”“那你就吃鱼!”“有什么鱼?是大鱼还是小鱼?是草鱼还是鲢鱼?小鱼刺太多,卡了喉咙怎么办嚒!”“怕卡就别吃!”“那我吃什么?不去了!”“丫头,爹逗你呢!都是大鱼!去吧,如果是小鱼,你到一到,见到了族里的人就回城,爹给你买鲜黄鱼!”“非要去啊?”“必须得去!”“就为去吃鱼?”“不完全是。祖宗在乡下,爹的户口也迁到了乡下,你总得去认一认吧?去认认爹在老家的左邻右舍,今后也好来往。见到了人,不用你讲话,只要对他们表示礼貌,笑容满面就行。丫头,爹可告诉你,别跟死了你娘似的哭丧着脸!还有,去换身好看一点亮一点的衣服,鞋也换一换,就跟去你舅婆家那样穿得漂亮一点干净一点,别丢了爹的脸!”“去乡下要这么隆重啊?”“你还想不想要零用钱了?”“我去!我换!爹,您现在就给点嚒!”唐湾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数都没数。“爹给你讲的都记住了?照着做!”唐敏一把抢过钱塞进口袋。“您真好!”

    唐湾的大女儿唐敏其实是个内向内敛的女孩子,除了与父亲有些话说之外(她喜欢与父亲说话也是为了从父亲手里拿到零花钱),她在学校里可以算是沉默寡言的人,不仅不与男同学说一句话,也难得与女同学搭理,连上课时主动举手提问都是罕见的奇迹,即使被老师点了名,站起来也是惜字如金,除了回答“是”或是“不是”,同学们从来没听她说过更多的汉字。有同学就在背后说她是三扁担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又有同学据此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葫芦花”。说她漂亮若仙有些过分,但她的身材的确好,该细的地方是细的,该鼓的地方是鼓鼓的,脸蛋上的五官也搭配得当十分匀称,皮肤又白,这些又给她增色不少,所以,又有人说她也算得上是学校里的一枝特殊的花。这话传到唐湾的耳朵里就成了“校花”。

    有个无聊的学者研究表明,人是一个和谐平衡体。人身上的各种器官会自动调节自动协调以保持人的平衡和谐,支持或是支撑人的生存。这既是人的机体生存的本能,也是人的机体上各器官生存的本能。譬如,某个人从小瞎了眼,从没看到过世上的任何颜色,但这人的耳朵会格外地灵敏,听觉会异常敏锐,有些瞎子甚至不用手摸仅靠听觉就能感受物体的大小方圆;某个人断了手、截了上肢,这人的脚会格外地发达,能代替手干各种本来是属于手的功能的活,有些人用脚趾“握”笔写出的字比有些书法家写的还要优美,另有些人能用脚穿针引线缝补浆洗;某个哑巴虽然口不能言,却心灵手巧,思维格外地敏捷,成为科学家……,这样的人多的是!不善言辞的人、内向内敛的人是一种性格决定的,并不表明他们笨,相反,按照人的和谐平衡理论,他们在另一个方面或在另几个方面一定有异常突出的地方。譬如,其中有一类这样的人平时轻易不说话,却精于观察、长于盘算,“嘴”笨“心”却比较厉害。人们会说他们是“在肚里做功夫”的人,是“心机深”有“城府”的人。另有一些这样的人会格外地勤快,手脚会格外地麻利,眼睛都会说话,人们会说这类人是“鉴貌辨色”的人。当然还有另一类这样的人“嘴”的“功能”没有转移到“心”里或“肚”里去,也没有让手脚发达、眼睛变亮,在大众眼里成了“优柔寡断”的人,成了沉默寡言的人,或者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用现代医学上的术语叫疑似“自闭症”患者。这类人中还有极少数“情节”严重者,不仅“嘴”拙,“心”也拙,人们说他们是“被猪油蒙了心”的人,人们会说他们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顶多是“茶壶里煮饺子”的人,不比得了脑膜炎变傻的人好到哪里去。

    唐湾的大女儿唐敏就是这最后一种人。虽然他父亲给她起的名字叫“敏”,可事实上她缺的正是“敏”——也许唐湾正是觉察到女儿的这种病态性格才故意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她给人木讷、迟钝、痴呆的感觉,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比常人慢三拍甚至多拍,有时干脆就不合拍,不仅说话少,而且说出的话也是没几句符合语法的断句。可是,正因为她木讷、麻木、迟钝,对自己就没有任何追求,没追求就没烦恼,没烦恼就整天乐呵呵,就成就了她的美妙身材。所以,在现实中,有些美女是中看不中用的。因为她的性格,再加之她有一张漂亮的、甜嘻嘻的脸蛋,她的同学们就把她当作教室里多了一幅美女画,当做一枝花,不厌恶她,反而欣赏她。她也更是洋洋得意,心里真的开了朵“葫芦花”。今天,父亲唐湾突然骗她去乡下相亲,她竟浑然不觉,乐呵呵地同意了。她成了父亲做生意时打出去的一张牌。这张牌在父亲唐湾眼里,是一张很漂亮很诱人的黑桃皇后。

    张希利凭批条去煤场装满煤后按时把汽车开到姨父唐湾家,见唐湾拉住表妹唐敏一起上车觉着很奇怪。“敏敏也去西村?她去干什么?”唐湾摆摆手,“开你的车!到了西村你直接找人把煤卸了,然后马上返回,别让厂里找你麻烦。听见了吗?”

    煤车到了西村村口,张希利让姨父唐湾和表妹唐敏下车后,继续开车去村西的砖瓦厂。他对西村的地理环境是熟悉的,许多人也认识他,找人卸车不成问题。

    听到汽车喇叭声,西邨就知道唐湾来了,马上去通知宋氏六叔公和生产队队长唐弭,又去告诉他父亲和母亲。

    六叔公对受聘当西邨婚事的见证人十分乐意,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在家等待;唐弭获知西邨要与自己的堂妹订亲既惊讶又高兴,把消息告诉了父亲唐河和大伯唐海,又自作主张让他们二人也参加订亲仪式,还特地关照大食堂备下一桌酒菜。不大的工夫,六叔公、唐海、唐河、唐弭、徐雪森、西邨娘和西邨几乎同时来到唐湾的楼房里。还有一个不请自到的人也来了,那就是金莉,但是她没进去,贴在门外偷听。

    看看该到的、不该到的人都到了,唐湾满面春风,一把拽过躲在他身后的女儿向大家介绍说:“这就是贱女,小名叫敏敏。”唐敏低垂着头。大家看到她脸上是笑咪咪的,模样也很好看,但看不到她的眼神。那是大姑娘本该有的羞涩,可以谅解,一俊遮百丑嚒。唐湾拉住女儿,给她介绍:“敏敏,这是你大伯、二伯。叫!”唐敏没抬头,也没弹眼皮。“是!”唐湾皱了一下眉头,继续介绍:“这是你小五哥唐弭!”“是!”唐湾圆场:“她害羞呢!这是你徐叔、徐婶,爹跟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嚒?”“是!记得!”唐湾高兴了,女儿多说了两个字,而且恰到好处。他又指着六叔公介绍:“这位爷爷你就不认识了,他是西村辈分最高的老爷子。”唐敏又是回答说:“是!”唐湾笑着自我解嘲:“各位见笑了,贱女心里清楚着呢!好,敏敏,这就是爹跟你说过许多遍的西邨,他本事大呐!会做鹞子,会拳脚武功,会把脉治病,会画图设计造房子,考大学是三根指头捏田螺,……”“我喜欢!”唐敏终于睁了一下眼皮,仿佛在人堆里寻找西邨。大家看到她的目光是呆滞的。一个大姑娘家,当着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害羞才是正常的。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女儿竟然说出明着表态性的话,无疑是这场戏的最好结局,宣示着女儿是自愿的,这是唐湾料所未料的结果。不管女儿“喜欢”的含义是什么,字面上是明确态度的表达。他担心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徐老兄、西邨,贱女怎么样?我没瞎吹吧?还说得过去吧?就是嘴笨了一点。”

    西邨娘狐疑地看着唐湾的女儿,又看看表情凝重的西邨。“丫头,今年多大了?属什么?”唐湾立即回答:“她婶,贱女属蛇,您大公子西邨大一岁属龙是吧,男龙配女蛇,一个天龙,一个地龙,是黄金搭档呐!算命的瞎子说,天龙刚烈,地龙温柔。您看我家敏敏温柔不温柔?瞎子还说,柔能包刚,刚能化柔,两两相济,是绝配!这可是瞎子亲口对我说的啊!您说这亲配不配?”他生怕夜长梦多,马上打发女儿去找她的大嫂。

    徐雪森早就没了耐心,说:“吾不信这一套!什么地龙天龙的?生活要靠劳动!现在男婚女嫁,关键是要看儿女们自己的态度,凭瞎子的话就能算出命来了?胡扯嚒!西邨,你是什么态度?你自己的亲事你自己拿主意,爹不强迫。人,你已见了,如果满意,就按唐湾的意思签下文书,再有什么话你跟你娘商量。吾去看看煤卸了没有,先走了。”

    唐海、唐河也不了解他们这位堂侄女的底细,但他们愿意唐家与徐雪森攀亲,便异口同声地说:“配得!”

    六叔公仰着脖子,转着眼珠子,三根手指捻着下巴上的胡须,煞有介事似的苦思冥想。这是他显示辈分的绝好场合,也是展示他有见识的难得机会。“天龙配地龙嚒,配是配得的。‘辰壬见巳喜相逢,男龙女蛇乐无穷’!老身听说过一则奇缘,恰好与西邨小侄今天的亲事有几分相似。说从前呐,有个穷书生,也是生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生逢龙年,也是长到一十八岁,正是年少得志的年纪,恰好——”

    “六叔公,不说老话了,”西邨打断六叔公。“娘,这门亲事吾已经答应唐叔了,今天请六叔公和队长唐弭来,是要请他们来见证一下。唐叔,和约准备了吗?如果没有,就——”

    “写了写了!请人写了!”唐湾马上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二张纸。“我念念啊,如果有什么不当,西邨,你马上改,以你满意为标准。如果没问题了,就请六叔公、小五侄子在这上面画押见证,行吗?”西邨说:“行!烦劳六叔公和唐弭签个字,给吾做个证。”唐湾抖抖纸,“那我念啦!订婚和约 兹有祖籍西村之唐湾愿将长女唐敏许予同村徐雪森之长子徐西邨为女友,徐西邨承诺非特别意外事故或法律禁止不得违约,直至时机成熟依法办理正式结婚手续再行完婚仪式。此和约订立时,唐湾即将位于西村之楼房三间归于长女唐敏名下并作嫁妆一并交由徐西邨支配使用,永不反悔。此合约订立人:唐湾,徐西邨,见证人:宋银襄,唐弭。订立时间:公元一千九百五十……”“行了,意思不错,”西邨打断唐湾。“不用改了,吾签名。”西邨说罢掏出钢笔在两份和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笔交给唐湾,唐湾也签上名,六叔公、唐弭也都一一在见证人位置签了字。

    在门外偷听的金莉一直没有吭气,听完唐湾口念的“和约”,觉着很好笑,觉着这是一场闹剧。“许予……为女友?”起草的人是懂法律的,不敢用“婚姻”二字,但结交男女朋友用得着订契约吗?多此一举!“非特别意外事故或法律禁止不得违约”,“时机成熟依法办理正式结婚手续”?这算订的哪门子亲?什么叫“时机成熟”?多长时间?在正式结婚前发生意外就不算数了?这简直跟没订一个样!她看出了其中的破绽,看出了这份“和约”根本就约束不了任何一方,就是一场儿戏。但是,西邨又是那么一本正经,还请了见证人作证,履行了民间最为庄重的仪式,这又不是儿戏。她突然觉得被西邨当众狠狠地抽了耳刮子,被西邨抛弃了。她绝望了,心冷了,脑子也彻底懵了,闷闷地转身走开。可是,刚转身,她撞上卸完车急急忙忙走来的张希利。

    “咦,金莉?你怎么也在这里?你让我好找啊!”徐雪森在离村前特意去卸煤现场慰劳驾驶员,见是以前给玻璃制品厂送货的张副局长的儿子张希利,话就多说了几句。张希利这时才从徐雪森嘴里得知他的姨父和表妹来西村是来与徐雪森的儿子订亲的。卸完车他没有急于走,他要来探究竟看热闹,便慌慌张张赶来了。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上他日思夜想的人。他的惊奇和喜出望外之情就十分正常。

    金莉散漫地看了看张希利,“你是谁?你找我做什么?”张希利笑嘻嘻地说:“你不认识我了?不记得西村玻璃制品厂了?当时你还嫌我邋遢,难道你说过就忘了?你看看我现在,响当当的驾驶员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叫张希利,我父亲原来是工业局的副局长。自从见到你,不瞒你说,我就看上你了,魂就被你钩走了。你猜我是怎么了?到处找,到处调查。后来村里有人告诉我,说徐社长——当时叫社长,说徐社长的大儿子看上你了,而且已经定了亲,让我死了心,没办法,我能跟徐社长争吗?我就死心了。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徐社长,不不,徐书记的儿子看上的不是你,是我表妹唐敏,今天来订亲了。你说,金莉,这不是老天有眼成全我们吗?我们有缘分!”

    金莉诧异地又是讷讷地看着张希利,好一会才说:“你在调查我?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谁跟你有缘分?自作多情!”

    “一回生两回熟嚒!”张希利振作精神,“我知道你老子现在在工业局,接的是我爹以前的位置,这不是有缘分吗?也算是门当户对吧?我们先交个朋友嚒,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再散。”

    “你这个人脸皮怎么这么厚!”金莉有些清醒了。“我还在上学呐,谁跟你交朋友?别拦着,让我走!”

    “行,去坐我的汽车回城!”张希利依然满腔热情。

    “我有腿!”金莉径直走了。

    参加仪式的众人散了,西邨走出门来,看到急急走远的金莉的背影,心头泛过一丝歉疚,随即又感觉如释重负。

    唐湾追出门来,“西邨,你怎么不去跟敏敏单独谈谈?她胆子小,第一次谈别把她吓着了啊。”西邨淡淡地看了看唐湾,不置可否。唐湾扯起喉咙喊女儿时,他的儿媳回答说:“早就走了!”唐湾为难地一笑:“下次,下次到城里来带她去公园谈!”

    西邨摇摇头。“今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