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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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sat feb 20 08:35:20 cst 2016

    徐雪森来到县人民武装部时,副部长龚炳勋正急三火四地要出门,还不等徐雪森说完来意,他连连摇手:“没有,真的没有!鹞子大王,不是老朋友不帮你,我武装部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难保自身,县委下达给我们的任务还不知道怎么完成呢!不信我带你去看看,炉子是砌了几个,可是,铁矿石、白云石、焦炭等等都还没有着落。煤呢,我可以挤几吨出来,你派人来拖回去,但是,焦炭肯定没有,一两都没有,氧气也没有。我教你一个土办法,也是刚听来的,你们乡下有的是树,把树木烧成炭,不就解决了?氧气呢就用扬场的鼓风车,用人力摇。快回去吧,我得赶去我们部里的工地了。”

    徐雪森既懊丧又高兴,说白来却也不完全是,开炉的煤总算有了点着落,还学到了弄焦炭和氧气的土办法。用人力摇鼓风车给炉子吹氧倒是不成问题的,可以安排妇女和半劳力们轮班干这种活,可是,要砍树烧炭,他就有些舍不得,一棵树长成形容易嚒?他在心里骂一句:“忘恩负义的黑鲶鱼!”可再一想,也不能全责怪黑鲶鱼,现在的形势之下,谁顾得了谁?还是早点赶回去安排人来拉煤。

    他回到大队部,人还没进门,黄德中风风火火赶来报告说,西村的砖窑被人拆了。“什么?拆了?都是哪些人?为什么不挡住?”“挡?挡得住吗!十几个大队几百号人呐!”“他娘奶奶的!一帮土匪!”“事到如今你骂也没用!”“都他娘奶奶的肯定是老梁在背后煽的阴风点的鬼火!”“徐书记,现在的问题倒不是砖窑的问题,砖窑已经升格成公社办厂了,您也管不着了,就算是大队的,拆了今后可以想办法重造;现在的问题是三千吨钢怎么完成?那么一点点破锅烂铁拢共不足一吨,炉子是砌了几个,可是,怎么炼?吾爹正在干瞪眼!带队去南宅拉矿石的余老师回来报告说,南宅的炉子爆炸了,死了一个伤了两个,黄岗山上又乱成一锅粥,打起架来了,她怕出事就把吾们大队的人带了回来,矿石也是个问题。还有,公社明天要来检查‘除四害’、后天要来检查‘扫盲’,……”“到今天为止,弄了几根‘尾巴’几只‘头’了?”“老鼠是三百十六根尾巴,麻雀是六百多一点,离人均八‘头’六‘尾巴’差得远呢!还有苍蝇、蚊子……”“‘戴眼镜’呢?几个睁眼瞎‘戴’上了?你老子‘戴’了吗?”“还没来得及统计。吾爹只认了‘社会主义’、‘大跃进’、‘三面红旗’、‘大炼钢铁’几个字,但还不会写,还算不上摘‘文盲’帽子‘戴眼镜’,说实在的,这也不能怪他,他的确很忙,坐不下来。还有,徐书记,眼见着田里的稻子早已灌浆抽穗了,要灌溉,要治虫,要防风,人都扑在炼钢上,人手怎么调拨?”

    是啊,怎么办?三千吨钢的任务是表了态的,扫盲“戴眼镜”、“睁开眼睛”是农民们盼望的,“除四害”是按人头分配下来的硬任务,农时又不等人,田是农民全部希望的所在,是农民的命根子,更耽误不得。就这么些人,怎么调拨?怎么安排?怎么应付?难!没有戏法好变。徐雪森在原地踱步,激烈地思考着。

    “这样,德中,你马上去传吾的话,一,通知你爹组织一批人先去县城找黑鲶鱼拉煤;既然南宅在闹事,就别去凑热闹了,趁大家还没醒过来,赶快组织一批人抢在前面去舜过山开山挖矿石。”“去舜过山?上百里路啊!”“怕走路?只怕去晚了就抢不到了!赶在秋收前把矿石拉足了,慢慢地炼吧。农民嚒,多走点路是不怕的,叫各队大食堂赶紧摊些饼做些干粮带在身上,连夜就去!”“行!”“第二,你组织一部分妇女和小学生去‘除四害’,上合作社去多买点老鼠夹、苍蝇拍,按人头每人买一把;再把西村救火用的铜锣拿出来去赶麻雀。”“一部分妇女和孩子?人手一把?那得花多少钱?而且不见得完成得了公社下达的任务!”“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学西邨娘念佛,凭良心吧!”“那扫盲呢?怎么办?”“抽几个中学生,利用在大食堂吃饭的时候教,夜里上家里去!这件事你跟你老子说,要让他带个头,让他负责抓。他娘奶奶的,几年前吾就逼他学文化,他就是当耳旁风,现在拖了大家的后腿了。”“好吧,吾一定转告。”“第三,拉回了煤和矿石,所有壮劳力统统下田,不能误了吾们的根本。眼看今年的收成要好于往年,千万不能大意了弄成歉收,那就太对不起自己了,到时候哭都找不到坟头!”“对,书记,还是您脑子清爽!”“德中,学着点吧!上头雷声隆隆,下面要稳坐不动,别听到风就怕掉下雨!别学老牛把自己的鼻子被人牵着走!还有,第四,你去告诉余老师和西邨,让他们组织一部分妇女、中学生和半劳力去炼钢。”“妇女、学生和半劳力炼钢?”“对!像宋五叔、唐老九这些做不得重生活的人去炼钢,不能让他们白吃了饭不做生活,吾不能把全劳力投到看不到希望的炉子里!走一步算一步吧!”“上面来检查怎么办?”“到检查的时候再说!”“可是,徐书记,三千吨那是你表了态的呀?到时候您用什么交差?”“嘿,急什么?你以为别人都能完成啊?一个个都是说的梦话!叫没文化的农民炼钢?那跟赶拖鼻涕的小孩子上战场有什么两样?赶去送死嚒!到检查的时候再说。办法多的是,你譬如在箩筐下面衬矿石、黄石、红砖,上面放几块铁渣去交差。他们查不出就罢,要是查出来,吾就一句话:西桥大队绝大多数不识字的贫下中农种田还行,炼钢就这水平,而且吾就一口咬定说那就叫钢!”“书记,那他们又要给你扣帽子了!”“吾头上的帽子还少吗?还怕多加一顶?你没听说‘虱子多了不怕痒’?大不了吾这个书记不当了,再替西桥的社员挡一回洪水,让西桥的社员少受点罪吾也值了!”

    黄德中心头涌起一股酸水,几乎要哭了。他含着泪去落实徐雪森布置的任务。

    为了赶时间,大队长黄长工不经请示便组织一群社员占了西村砖瓦厂原制砖坯的场地,从砖窑里拆除耐火砖,砌了十几个大大小小形状各异谁也说不清叫什么的“土高炉”。各生产队收缴的铁锅和废铁也陆续送到了砖瓦厂。还是为了赶时间,等不到徐雪森的煤,与南宅的萧书记一样,黄长工逼着社员把西村村东北小树林的树砍了当钢炉的燃料,与南宅不同的是,在余老师的指导下,他把各生产队扬场用的手摇鼓风车统统拉来当风箱,几十个赤膊的农民轮流摇着鼓风车,炉子外面冒出了浓浓的青灰色烟雾,炉子里边黑乎乎的铁锅和废铁依然黑乎乎的没有改变模样。

    “怎么回事?火力不旺?多添柴!风车摇大点!别偷懒!”黄长工急眼。“大队长,老子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还要怎么摇?”唐海不买账。黄长工惹不起,说:“余老师说的,风车不能停!”宋五叔阴阳怪气地说:“瘪茄子,炉子要喂料,人也得喂料啦!”黄长工愣了半天答道:“好吧,你们加油干,吾再去喊人砍树,顺便通知大食堂给你们烧点心!”唐老鬼说:“瘪茄子,加油不如加酒,弄两瓶烧酒来!”黄长工气呼呼:“不出钢吃什么酒?别耍滑头!”他一转身看见了蹲在一边的唐湾,瞪起眼说:“咦,唐老九,你怎么还没走?”“黄大队长,您不是同意我把户口迁回来的吗?”“以前是以前。你连襟犯大错误下台啦,谁还敢留你?你以为大食堂的大锅饭是那么好混的?滚回城里去吧!”唐湾愣了,好半天说不了话。

    黄长工刚走一会,蜂拥而来的几百个农民把砖窑里仅剩的几块耐火砖拆个精光,连窑里的砖和炉条都带走了,跟来时一样,蜂拥而去。

    农民不懂深奥的理论,但是,他们的骨头里都长着眼睛藏着聪明,至少会依样画葫芦,只要有了样板,他们便会照着模仿。模仿历来是许多农民的本能。看到了“试验田”南宅炉子的模样,看到西村炉子的风格,西桥公社各大队的农民回去就照着葫芦画出了瓢,造出具有自己特色的炼钢炉,夜以继日地炼起钢来。当然,也有许多农民学走了样的,弄成“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另一类样板。

    不过几天,西桥、南宅、东葛庄等等西桥公社各大队,整个县,从城里到农村,从工厂到街道,各行各业,都掀起了大炼钢铁的热潮,声势浩大,人流如潮,各式各样的“小高炉”“土钢炉”如雨后春笋遍布城乡各个角落;一时间,天空乌云密布,浓烟滚滚,火光四射,真有前不久报纸上说的“村村点火,处处冒烟”的景象。只是,只能说只是,大多数村庄变了,原来绿荫怀抱的村落如今光秃秃的了,孤零零的房屋就如秃子头上的疮疤,显得格外的显眼,格外的萧杀,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