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子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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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fri sep 25 08:19:55 cst 2015

    西邨娘把西邨卖鹞子剩下来的钱扣除西邨的学费,全部带在身上,背上装有秦人方尸骨的包袱,与西邨乘汽车去胡州城郊外、东青附近的“太平府”秦人方家。

    小凤上学去了,不在家。小凤母亲听到丈夫的噩耗,见到已经发臭的白骨,一口气来不及咽,当场气绝身亡;小凤三姐趴在母亲身上千呼万唤,哭得死去活来;当过军人的爷爷虽然性格坚强一些,可突发脑溢血,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半身瘫痪,从此久卧不起。

    小凤三姐立即去大姐、二姐和舅舅家报丧,料理父母的后事。

    大姐及大姐夫、二姐及二姐夫都来了,舅妈也来了。带着黄钱纸、白钱纸和锡箔等一应出殡烧化的用品来了。

    舅舅因为没有遵从区领导的意图去抓赌,从东青中学副校长的位置“左迁”西桥中心小学去任小学的校长,在电话里接到消息,最早也要到下午才能赶到。

    小凤下学回家见此情景,像丢了魂似的,呆若木鸡,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西邨娘把她搂在怀里,掐她的人中,抚摸她的脸庞,安慰她。

    秦人方已死多日,只剩下累累白骨,没了“停尸三日”、“三朝出殡”的必要。大姐夫马上请来木匠,连夜赶制二具棺材,就在屋后墓地的旁边选定安葬秦人方夫妇的穴地。

    小凤父母双亡,二个姐姐已经出嫁,三姐照顾爷爷尚且十分困难,没有精力照顾小妹。小凤怎么办?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摆在大家面前。

    头脑还比较清醒的爷爷把小凤舅舅和西邨娘叫到床边商量。

    西邨娘说,既然小凤舅舅在西桥中心小学当校长,就让小凤住到她家,与西邨及其弟妹做伴,去西村上学。

    小凤舅舅认为这是唯一的好办法,只是太麻烦西邨娘了。

    西邨娘说,就权当她多生养一个女儿,只是担心委屈了小凤。

    小凤倒很乐意,马上一口答应。

    西邨十分欢迎。

    爷爷说,小凤爹娘膝下无子,小凤爹的尸骨又是西邨带回的,想替儿子秦人方认个义子,也好为秦人方夫妇执丧。

    西邨娘立即同意,并询问秦人方生前有没有把小凤许配给西邨的决定告诉家人。

    小凤爷爷及三姐都说不知道。但爷爷说,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他可替孙女小凤做主。于是,双方当即确定西邨既为秦人方的义子,又是女婿,成人完婚后可以住到“太平府”来——当上门女婿,继承秦家遗产,接续秦家血脉。

    西邨娘想,自己家里还有个儿子,让西邨招赘为上门女婿,虽然有点舍不得,距离隔着又远,但一则西邨喜欢小凤,两人也许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了,二来可以少造一间房子,丈夫可以轻松许多,也就点头答应。

    爷爷随即让小凤舅舅作媒并当场写下“庚帖”,交给西邨娘。

    西邨娘见秦人方身后的几件大事商量妥贴,惦记着家里的三个孩子和鸡鸭猪羊,便告辞离开,去赶乘回西村的末班汽车。临走前,她交待儿子,要为义父秦人方充任孝子,披麻戴孝,行三跪九叩大礼,执二根青竹上用青线缠绕红布的“哭丧棒”——哀杖,也称孝杖——西村旧时为长辈发丧时,孝子须手持哭丧棒,以表示悲痛难支。如丧一人,则持一根,如丧二人,则须持二根。

    秦人方夫妇的出殡仪式极其简单,却让西邨、小凤及其亲属悲痛难支。年幼的秦凤鸣犹如被抛入大海的一片树叶,听凭海浪的摆布。

    在随后的很多年里,只有学校放了假,在她父母的忌日,她才在西邨的陪伴下,回到“太平府”祭拜父母,拜见爷爷。

    安葬了秦人方夫妇,西邨与小凤拜别爷爷。小凤的转学问题自然有她的舅舅办理。

    西邨惦记着被押送县里的父亲。被五花大绑的模样时刻浮现在他眼前,就如同绑他自己一样,其状令他伤痛,更令他愤恨。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弱小无能,竟不能替父担当;更憎恨绑他父亲的梁书记,发誓要为父亲报仇。

    学校早已开学,跟随秦人方挖宝、为义父义母发丧已经延误了好多天,虽然有过担心,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见到父亲,西邨决定到家后先去县里探望父亲,然后再去上学。

    他不能像小凤那样没有父亲。父亲徐雪森是他的灵魂,是徐家的顶梁大柱。没了父亲,徐家就坍塌了,母亲会被压跨,三个弟妹就没了前途。他把上学的事推到了脑后。

    其实,西邨能为父亲做什么?他认识谁?谁能帮他、替父亲洗怨?唯一想到的是余股长。西邨去县城卖鹞子时认识了他,给他留下美好的印象。他觉得余股长是和善之人,是个大官,是父亲的救星。

    西邨一到家就要去许姤县城,就让母亲准备干粮。小凤坚持陪同。鉴于她正在等待转学,西邨同意她一起去。

    父亲说过,路在嘴上。没费多少周折,西邨和小凤找到了余股长家。

    正如西邨期望的,余股长很热情、很和气,并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就慢待他。

    余股长告诉西邨,县里成立了专门审查和复查干部历史问题的“肃反办公室”,他是成员之一。对西邨的父亲徐雪森,他在年上见过一面,还是他亲自放回的。他说,凭他多年的审讯经验,感觉徐雪森不像是杀人的疑犯。这次徐雪森被西桥乡的梁书记抓起来,虽然程序上是错误的,他个人无权给某个人定罪,更不能用对待犯人的手段捆绑徐雪森,但在目前的特殊时期,司法制度不健全的情况下也在所难免,更无人敢指责。至于杀害窑山信使的悬案,早在窑山的老马状告老梁时就被提起,也因没有直接的证据被“挂”了起来。

    余股长还说,县组织部前几天从外县调来一位姓姚的副部长,兼任县“肃反办公室”副主任,他是西村北面的北港人,当年是新四军的地下游击队领导,也许他对西村与窑山当年的历史事件有所了解,对破解有关的历史疑案会有突破性作用,他会去当面询问。

    余股长告诉西邨,他父亲徐雪森被关押在县里的看守所,他已交代看守所人员善待他,不得上刑具,更不能用刑。

    余股长还说,他会亲自过问徐雪森之案,会主动找新来的组织部副部长、“肃反办”副主任汇报,慎重处理,秉公办案,弄清事实真相,如确属冤案,一定还徐雪森一个清白。他让西邨放心地回去,并转告他娘,不用担心。

    西邨听懂了,就像落水之人快被淹没已经绝望,岸上突然有人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了他。他的父亲有救了。他完全相信诚恳得像他父亲的余股长。他突然双膝跪地,倒头便拜:“叔叔,谢谢您救吾爹!您的大恩大德吾来日一定报答!吾替爹谢谢您!小凤,你也给叔叔磕头!”

    小凤立即跪了下去,学着西邨的样,用前额撞地。

    余股长连忙拉起二个孩子,心痛地抚摸二人,眼泪不觉在眼眶里直打转。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面值的钞票,塞在西邨手里:“孩子,你真懂事!真是好孩子!拿着,去买两只萝卜丝馒头,马上乘车回家吧!”

    西邨和小凤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余股长的家,他要赶回去把余股长说的话告诉娘。

    可怜的西邨!受到创伤的幼小心灵终于有了些许弥合。

    余股长向西邨讲的话都是真实的,没半点虚假。

    徐雪森被刘站长等人押解到县“肃反办”后,关进了县看守所,等待审讯和审查。

    余股长一见到徐雪森,便觉着面熟,回想起上一次的情境,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全县上下各地刮起的“肃反”风,便觉得十有八、九又是一起冤案,更是一起无头案,令他这个预审股长棘手:审不清却又放不得。他唯一有权做的,是关照看守人员善待徐雪森,并安慰徐雪森正确对待,千万不要冲动、发怒,不要自寻短见,相信早晚能够水落石出。

    依照徐雪森的脾气,他受不了这种冤屈,咽不下这口怨气,非把监室砸破不可。但这次,他听从了余股长的劝。他相信了余股长。上次就是余股长放的他。后来,儿子西邨去县城卖鹞子回来说遇上了余股长,还给他买了萝卜丝馒头,说遇上了好良心的大好人。萍水相逢,非亲非眷,无缘无故帮助人,这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嚒?好人是不会说瞎话的。

    他没有吵闹,耐心地等待提审。可是,一等等了几天,无人来过问,为自己辩解而准备的一肚子的话全部闷在肚子里。

    他想告诉审问他的人,当年窑山的确有个新四军的交通员(信使)来到西村,他是唐山最信得过的人选,所以唐山来找他护送。不巧的是他正犯伤寒,桥庄的黄甲祺可以为他作证,因为他老婆去黄甲祺家里讨药的。伤寒是随意编造的嚒?西村有不少人知道他生病。他还为此错过了一笔好生意。无奈之下,唐山改派自己的亲兄弟唐老四唐岭去护送了。事后,他身体复原后,向唐山问起此事,唐山含糊其词,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他当时就怀疑是唐老四唐岭护送缺乏经验,出了意外。又过了好多年,日本人投降后的第三年,他在暗娼小寡妇家的窗下亲耳听到唐老四打死了汪伪时期的汉奸、国民党县党部的小头目同门兄弟唐十四,这才认清唐老四是个杀人都不眨眼的魔王。再联想到窑山信使失踪后唐老四突然暴富的表现,他可以断定窑山信使就是他唐老四唐岭谋害的,是勾结唐十四共同所为。唐岭打死唐十四,既是为争夺暗娼,争风吃醋,也是为了灭口。而且,西村的人都知道他唐老四是个浪荡公子,吃喝嫖赌样样都干,最最重要的是他待人凶狠,三句话没说完就撸起衣袖,大家都看他是打架斗狠的痞子。

    他想说,他甚至怀疑唐山也是害在唐老四唐岭手里的。因为唐山的行踪只有他兄弟唐老四知道

    他还要告诉审问他的人,他怀疑老梁与马头二人都有问题。当年窑山的新四军为什么都牺牲了,只剩下他二人?就是被他二人出卖了。老梁和马头很可能是叛徒,他们才是隐藏下来的历史反革命!

    时间,空闲得无聊的时间,有时候也是一面明镜、一剂试剂、一位无私的法官、一把掸拂烟尘的笤帚。

    为生计奔波、为生存忙碌的徐雪森从未有过静心思想他人的闲暇,除非触景生情想起某些片段,否则没必要去替人操心;但是现在,关在铁窗内闲极无聊,有太多的时间需要打发,不免将有生以来所有之事细细地想了一遍,尤其是为当年的新四军、地下党,为唐山、老梁、老马等人所做的事,一一捋了一遍,想从中找出些疑点,找出证据,可是,没有,他犹如跌入云雾中。

    他有明辨是非的头脑,却无法官慎密推论的逻辑;他有诚实善良的心,却无法揣摩坏人做坏事的歹毒之意;他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可谓阅历甚深,却难以用政治眼光掸除历史尘埃。他——,……。

    他在等待提审,在难捱中思索,在思索中打发难捱的时光,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坐牢,是一种耻辱,是对人身心的莫大摧残,可同时也是一种学习,是世上最特殊的学校,是洗涤心的溶剂,是磨砺意志的磨刀石,对有些人来说,是人生的中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