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和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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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云烬伸手解她的腰带时,她双手摁住,哆哆嗦嗦地说:“云烬……”



    



    他按捺下躁意,嗓音沙哑:“嗯?”



    



    “你确定了?”无惜努力平复颤抖,哭腔未平,“你若是确定了……我……我就要祸害你一辈子的。”



    



    他停了一下,而后,掰开她的手。



    



    次日清晨,无惜醒来,胳膊被枕得酸麻,翻个身,压到云烬的胳膊,她迷迷糊糊地抬头,唇瓣被人噙咬住。



    



    “小祸害,早呀。”



    



    无惜脸一红,大窘,急忙躲进被窝里。云烬逗了她一会儿,起床。



    



    透过半透明黄纱双面绣芍药锦屏,可见窗子半开,紫薇露梢,阳光正好。



    



    他刚穿戴好,就响起敲门声。是穆婪胥:“楼里已经准备好,都等公子呢。”



    



    云烬道:“我不过去了。他们问,就说昨晚喝多了头疼。”



    



    “去哪儿?”无惜探出头。



    



    “早宴罢了,没什么大不了。”他走过来揉她的头,“你再睡会儿吧。”



    



    两人洗漱后吃了早餐,泽州楼主亲自来请云烬出去,还打趣无惜管太严了。无惜窘迫得不行,急忙推云烬出去。



    



    听董彦说,他们在这里至少要待三五日。无惜很闲,叫他带自己到处走走。



    



    泽州楼算不上地势广阔,但曲径幽处多不胜数。无惜走了段石阶,绕过月洞门与抄手游廊,再翻过琉璃亭子后,就累出一身薄汗,紫岫和鸢尾也不停拭汗。董彦笑她们娇气,无惜也不恼:“可走了一半?”



    



    “转过那栋屋子,差不多就走完了。”董彦遥遥一指。



    



    无惜下定决心,便说逛完再回去。



    



    回到阁楼,见个侍女在门口一脸焦灼,衣服和紫薇花很应景。看到无惜忙跑过来:“少夫人可算回来了!”



    



    “什么事?”



    



    “安三小姐与众夫人小姐准备在河里下游船,特地让少夫人也过去呢。”



    



    无惜皱着眉头不说话。董彦忽然说:“你去回,就说云公子有事找少夫人,去不了了。”



    



    那侍女为难地看着无惜,无惜点头,她才飞奔而去。



    



    董彦回头对无惜狡黠一笑:“我这般冒用公子的名号,他知道了该生气啦。”



    



    无惜安慰他几句,觉得身上有点凉,便叫鸢尾去拿热水。



    



    简单擦洗过后,室内一片氤氲,她打开窗让水汽出去,坐在梳妆台前忽然来了兴致,略一思索,执笔写了张茜色便笺:



    



    揽镜自窥多彷徨,一枕春事,一枕黄粱。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她急忙将便笺压在梳子底下,站起来。原来是云烬。



    



    “怎么穿成这样?”他拧了眉,攥着无惜的手,“董彦胆子忒大了,现在敢假托我的话。”



    



    无惜忙说:“你别怪他,是他见我为难才这样说的。”



    



    云烬静了一下,笑,眼睛亮亮的:“你也为他说话了。那说说,怎么不肯出去玩?素儿说她们等你好久。”



    



    无惜把手从他掌中抽出,低了头:“就是不想去而已。”



    



    “也总得叫人去说一声,让别人干等多不好。”



    



    无惜语气生硬:“你要是想去,我又不拦着你!”



    



    “怎么了?”云烬想捏她的脸,被她躲开。云烬叹口气:“素儿毕竟是我的朋友,我也是很希望见你们一起……”



    



    无惜打断他的话:“公子也知道她是公子的朋友,我又不认识她!”



    



    “无惜……”



    



    “公子叫我做什么!满口‘素儿素儿’的,一边念叨一个,一边又扯着一个!”无惜避开扯她的手。



    



    云烬无奈,又笑:“原来你也会耍小性子……我们都是这样叫她的。我与她兄长幼时一直在同一所书院,我一直把她当做妹妹。”



    



    她的兄长,就是昨夜见到的安子郛了。“妹妹这托辞极妙!你不是有一个妹妹,怎么还不嫌多!”



    



    云烬大步上前,不顾她反抗,捏脸:“我不这样叫她便是了。小祸害。快收拾一下,来了几个说口技的,我们一起去听。”



    



    依旧是在泽州二楼,正中紫帷换成叠屏,云烬他们等了一会儿,人到齐了才开始。昨晚那个小胡子中年男人点了几出,把折子递给云烬,后者微微欠身拿了,和无惜一起看。



    



    等折子传下去,中年男人侧身对云烬说:“怎么云公子点的都是欢喜太平的戏?我瞧那几样俗事有趣儿得很,只是不大入流罢了。”



    



    “不念念太平,怕是以后念不了了。”



    



    男人一滞,笑:“公子也是信了传言?”



    



    “传不传言不知道,我只知道北皇昨日已下令,要在昭黎的所有臣民都撤回。”云烬头转向男人,在案桌下的手却扯着无惜的指头。



    



    男人僵住:“云公子哪里听来的消息?”



    



    云烬不回答了,转过去问无惜要不要茶饼。无惜摇头:“是哪个北皇?”



    



    “北朔除了穆迦达氏,还有哪个皇帝?”云烬反问,又说,“但就算南北开战,也与东鸣无关的,你可安心。”



    



    无惜垂首:“我有何不安心?可怎会与东鸣无关,昭黎孝嘉公主不是成了皇妃么?”



    



    云烬笑起来:“你想得还真是简单……只因孝嘉是东鸣皇妃,东鸣就会出兵助它?你连百年前的舞曲都能记住,怎么不记得北朔也有过一位昭黎皇后呀?”



    



    她忆起左荆策,神色黯淡下来。云烬正想说话,上首的中年男人说:“没想到云少夫人对时事也颇有见解。”



    



    “妇人之见罢了。”无惜颔首。



    



    “那……云公子可知,北皇此次作为有什么根据?”



    



    云烬略一思索:“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而已。”



    



    “老夫可是听说,与二十年多前的狼牙军有关呢!不知云公子可有耳闻?”



    



    无惜一怔。



    



    “二十多年前狼牙军叛变,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可惜了一把‘北朔尖刀’呀……老夫听说昭黎一位大臣不知何故,在酒肆大谈史事,说狼牙军是被冤枉的,把昭黎文人唬得义愤填膺呢!”男人捻胡子的动作,让无惜有一瞬间看到了掌柜。



    



    云烬不以为然:“昭黎文人向来如此,说不上什么缘故,听到一点儿,就非要整出满城风雨。”



    



    无惜暗牵他的袖子,瞟一眼斜对面与人谈笑的昭黎人。云烬毫不在意。



    



    男人靠近身子,压低音量:“这些醉话被北朔人知道,竟传到北皇耳朵里去了。穆迦达很不高兴。”



    



    “昭黎的皇帝就不知道么?”无惜不由问。



    



    男人看她一眼:“怎么会不知道?他下令不准再议,却放不下身段向北皇认错。”



    



    云烬说:“这又是文人的通病了。”



    



    “若仅是如此也罢,可这段日子竟传出北皇不是穆迦达血脉的话!”男人眉间笼罩起乌云,“有人说他姓……左呀!”



    



    无惜听不下去,告了乏离开宴席。



    



    快到午饭时间,无惜已经饱了。刚回到阁楼,青石戒环散发幽幽淡光,她说要独自休息会儿,让紫岫和鸢尾别让人打扰。



    



    千里铃入耳,传来安子郛的声音:“凤大小姐让我等得好苦。”



    



    她没吱声。



    



    “凤大小姐应该认得一个人。他说,他想要回自己的扇子。”安子郛说,“‘鲛弱’这个名字,大小姐不陌生吧?”



    



    无惜露出轻蔑神色:“嗯。”



    



    无惜应他的话,在泽州楼外的九颂河畔找到一丛幽篁。进去,人间万千抛在身后 似乎进入另外一个世界。虽是初夏,竹林里依旧凉森森,她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落叶吸足露水湿了鞋。冷。



    



    “鲛弱说你是个傻里傻气的人,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是没错了的。”身后响起男人声音,她回头,果见安子郛倚竹笑嘻嘻地看她。



    



    无惜张唇,嗫嚅一阵:“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羞辱我?”



    



    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和雀衣一样的语气。



    



    “唉,别这么说嘛。”安子郛把目光投向远方,有些恍惚,“我可是很久以前就见过你的,比你想的还要久。”



    



    无惜不说话。



    



    安子郛把目光收回,盯着她:“哎呀,你还是没有变,和鲛弱一模一样。我记得你还没有肉身的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呢。”又眯起眸子,有几分蔑视,“你该不会还以为,我不知道鲛弱死了?故意装傻只是将你更好地叫出来罢了。”



    



    “你不过是要扇子。”无惜掩盖内心不安,冷声道。



    



    他叹气:“果真是傻里傻气的蠢家伙。”眄她一眼,“我手上粘了太多血,除了鲛弱谁也不敢告诉,已经很久没看到你这样的表情啦,还真是开心。”



    



    “鲛弱帮了我很多,所以我也要帮他。就只能委屈你啦,不过没关系,簌衣一定会好好待你这具身体的。我也是。”安子郛说这些时,无惜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迈着轻快步子走过来,指背摩挲她的脸,又去她身上找扇子:“啧,还真是不听话。叫你拿扇子来,是为了让你好受一点。既然如此,我就只能亲自动手了。”



    



    乌木折扇在云烬手里,她怎么可能拿到。无惜压抑恐惧,云烬……云烬……



    



    安子郛指尖飘出细到几乎透明的银丝,那丝线缠上无惜,弯弯绕绕,如同蛇附在皮肤,有轻微冰凉。出人意料的,无惜渐渐平复心情,不再害怕,居然有几分期待。



    



    “这种东西不仅能控制人的行为和情绪,连想法也可以左右呢。看你现在不就乖乖的么。”他笑,指尖放出更多丝线。它们开始钻进无惜的毛孔,疼痛细细密密的,肩上火狐印记逐渐滚烫。



    



    仿佛是在垂罂殿,螽狐捏她肩那次。正这样想,疼痛骤增。



    



    无惜不知该用什么形容这段时光,她似乎昏死过去,又被疼痛惊醒,而后再失去意识。就这样反反复复,竹林罅隙中漏下夺目光芒,四周静谧到可怕。



    



    再次醒来,身上疼痛已经减轻了,眼睛不大能视物,但还是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男人抱手而立。见她醒了,冲上前扶她:“簌衣姐姐……”



    



    无惜强撑起身子,脑袋里一片混沌记不起咒语,只能抽出短剑。



    



    安子郛愣住,咬牙:“你为什么还没死!”



    



    无惜说不出话,她感觉天地在颠倒。



    



    “簌衣……簌衣去哪儿了,你……”忽然止住声音,无惜以为是有人来了,忙转过头去看。但身后空荡荡,只有零星落叶飘下。



    



    他忽然拽着她的领子,恶狠狠地说:“簌衣没有死,对不对!鲛弱和你都骗了我!你们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早在去年的这个时候,鲛弱就知道了!”



    



    无惜迷迷糊糊想起,去年千灯节,鲛弱一反常态喝得烂醉。哦,是这样吗?



    



    “簌衣没有死……那我们这些年做的是什么?不,不可能,她不可能没死!她早在千年前就因历天劫而殒命……”安子郛低低呢喃。



    



    无惜猜到了大半,喘过气来冷笑:“簌衣没有死,却不去见鲛弱。她是早就不爱鲛弱了,你们两个傻子,费尽心思想要复活的,居然是一个活着的人……咳咳……”



    



    “簌衣爱鲛弱!她这辈子只能爱鲛弱!她死了,她要是活着,一定会来找我们的!”安子郛几近失控。



    



    她闭目,等耳畔嗡鸣逐渐散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喜欢那个人的吧?”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会爱上簌衣,她是鲛弱的女人……”



    



    无惜狡黠一笑:“我可没说‘那个人’是谁。”



    



    安子郛恼羞成怒,掌中凝起光芒就要冲过来。无惜冷静下来:“你若是有胆子,尽管杀了我。可惜看不到云烬怎样处置你了——”



    



    他有瞬间失神,旋即又笑:“你真以为他会替你复仇?在他心里,谁都比不了棽棽。”



    



    无惜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不是因为死亡。



    



    “既然簌衣还活着,你也没什么用了。说吧,你是想琪缨她们一样,自己割了舌头吞下去、还是像左荆策夫妇一样被火鸟啄死?我对你够仁慈啦,还让你自己选呢。”安子郛又恢复满不在乎的神色。



    



    无惜靠在竹子上,衣服已经被水汽濡湿。虽然外头依旧是阳光普照,但还是很冷。她嘴巴笨,找不到什么可以威胁或说服他的话,可也不想就这样死掉。无惜很难过,也很害怕,她不是无法无天的小魔头,也不是不在乎生死。



    



    腰间荔枝冻石印章粘了枯竹叶与湿泥,她攥着印章,冰凉触感让人安心。



    



    安子郛眼尖,立马看见她的印章,忽然变了脸色,表情古怪。他抬掌,衣袂无风自动,四周气势瞬变,威压让无惜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一掌用了安子郛八成功力,空气一片炙热,周围竹子纷纷折了腰。无惜觉得自己躲不过,也没力气躲了,索性闭上眼。



    



    即使闭上眼也能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白光,如熊熊烈日降临人间。不知是不是无惜的错觉,手心印章好像有轻微声响。



    



    白光散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四顾,安子郛早已不知所踪。低头,果然发现一条歪歪扭扭的细缝贯穿了荔枝冻石印章。



    



    她攥紧印章。棽棽……是么?



    



    泽州楼。



    



    “少夫人,您这是上哪儿去了?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公子正找您呢!”



    



    “衣裳怎么湿成这样,少夫人……”



    



    无惜依旧晕乎乎的,像是喝了酒。她任由紫岫与鸢尾摆弄自己:换衣裳、用热毛巾擦干净泥渍、清理头顶的枯竹叶,然后梳好头发。无惜说她累了,要一个人待着,但紫岫鸢尾死活不肯让她独处。



    



    她叫人端糕点和热茶来,食毕,瞥见梳妆台茜色便笺被人移动,于是拿起来看。原来是加了行龙飞凤舞的小字,是云烬的字迹:



    



    貌比无盐少思量,难得欢喜,难得安康。



    



    无惜气,惊惧与疲沓一扫而空,对紫岫鸢尾说:“有谁把自己妻子比作无盐女的!”想了想,忍不住扑哧,“那这样说,他就是昏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