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和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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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从禅会回来没几天,掌柜就派麻雀去凤府把无惜叫了出来。是夜,月色黯淡。恒宁茶楼内,银烛罩灯烛火微微跳跃。



    



    留小山羊胡子的男人拿着小银剪子,把菩提叶剪成细长的段。楼梯处响起急促“噔噔”脚步声。



    



    门被推开,来者似乎未发现他,径直走向内室。掌柜脸色瞬变,嘴角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嚯”地起身。



    



    “你……”



    



    她绕过金泥书法六屏,掀起青竹挂帘的一角。温热水汽扑面而来,带着茉莉花、菩提叶和北朔烈酒的味道。让人有片刻的失神。



    



    无惜透过雾障,呆愣在原地,看到了令自己血脉贲张的一幕:汉白玉浴池注满清澈碧绿茶汤,狭长菩提叶飘了大半池,围绕着面容略显苍白的男子。肤色白皙,可隐隐看清下面的淡青血管,侧脸如刀削。墨黑锻发浸湿后带有微微深蓝,在碧水中如鱼尾般张扬华丽。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貌似是,全身赤裸……只有大片菩提叶环绕周身。



    



    鲛弱一脸惊恐,拼命将身边的菩提叶聚拢过来。



    



    无惜僵在原地,连转身都忘了。



    



    掌柜连剪子都未放下,快步走过来咳嗽两声,尴尬地看了眼浴池,扯她:“来……坐下。”



    



    她坐在桌前,捧着最新一茬的茉莉花茶,脑袋里已经演绎了九十九种死法。金泥书法六屏后响起泼水声,而后是衣料窸窣,青竹挂帘被人掀起,鲛弱穿戴整齐,理着襟口面对她。还在滴水的长发闲闲披在身后。



    



    “叫你来,是有两件事。”他早没有方才的窘迫尴尬,一脸平静。“首先,和我去极渊。”



    



    是第一百种和第一百零一种死法吗……



    



    北朔极渊之地,是万千妖魔的庇护所,其中不乏有被三界追杀通缉、穷凶极恶的妖魔。妖物魔物们栖息在崖壁上,凿开巢穴安居。以木栈石柱相互沟通左右,以铁索滑道衔接各层上下,以缆车翔道交流对岸。自极渊入口,一眼便可看到从十七层落到二十五层的巨幅深青金幡,上头远古图腾张牙舞爪。那里是极渊最繁华、也最诡谲的地方。



    



    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会被它所震撼,无惜也不例外,但现在不会这样了。她摸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虽然那个时候是……蛮丢人的……



    



    鲛弱和无惜在极渊角落找到六足猿师,把一根骨头拿给他做箫。六足猿师的小徒弟是棵天界仙草,只化了半个人形,两条小细腿跟竹签子似的,不停在无惜面前晃悠。有几次差点冲出石栏掉下万仞渊去,看得无惜心惊胆战。



    



    魈怪在三十九层开了新的酒馆,用尸灵酿的酒很有助阴气滋养。她掂掂自己的小命,没敢喝,点了杯鬼飧坐在崖边看彼岸花。听离自己最近的那朵花灵抽抽嗒嗒讲爱情故事。又是俗套的负心男和痴情女,让无惜想起在自己尚没有肉身的时候,一个有洁癖的堕仙向自己哭诉心上人的薄凉。



    



    “我只恨天道无情!”



    



    那时她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天道何时有过情?”



    



    说起来……自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呢,她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这点是跟鲛弱学的,鲛弱总是无意识地敲,掌柜曾经笑她,与鲛弱越发像了。



    



    无惜在遇见鲛弱时,只剩下一缕魂魄,也曾努力回想在遇见鲛弱之前,自己经历过什么,但是想不起来。日子久了,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但不是不在意。



    



    在极渊玩够了,出去时才发现过了一整天,现在已是日落西山,薄暮冥冥,旷阔的北朔大原上一望无际,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气势,不得不说十分壮观。



    



    无惜直打哈欠,嚷嚷着要回去睡觉。鲛弱拆开乌木折扇,朝她笑,眼里蕴藏了整个夕阳:“别急。还有一件事。”



    



    她不吭声,转身就跑。结果自然是被鲛弱拎回来:“你跑什么?”



    



    “我才不去!你就知道偷懒,叫我给你做任务!我不去不去……”



    



    鲛弱为难地看着她:“真不去?就算我请你吃好吃的也不去?”



    



    又见她丝毫不为之所动,于是做出一副忍痛的样子,从尾指黑曜石戒中取出个巴掌大的石英罐:“喏,木樨糖……我都舍不得吃。”



    



    晶莹透明的水晶罐中,糖色是纯净透亮的澄黄。形状并不是常见的圆润,而是椭圆扁平、中间凸起的怪模样。这是为了更好地含在嘴里。



    



    无惜看看糖,又看看鲛弱,扭头哼道:“谁稀罕你的!”



    



    鲛弱知道她在耍脾气,笑嘻嘻地打开盖子,拿起一颗塞到她口中。



    



    “好了,知道你不稀罕我的,那你总稀罕炮羊肉吧。”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鲛弱一把抓起她的手,闪身消失在原地。



    



    



    月未满,像个被人偷吃了口的圆烙饼,要是撒上胡椒粉一定会更好吃……无惜摸摸肚子,有点儿怀念刚才吃的炮羊肉和椒盐豆干串儿。干活很费劲的,尤其是帮别人干活……



    



    这条巷子深幽不见底,黑魆魆的前方像食妖兽的嘴。雨刚刚停,有点儿凉。身上墨缎红边束袖及膝风袍猎猎作响,罂粟红纹墨靴踩在水中踏碎一轮月。



    



    如果开启“眼”,就看到各类妖神在空中行驶后留下的痕迹,每个都独一无二,有深有浅,色彩绚烂,非常漂亮。不过开启很费力,而且她要找的人……要找的妖,犯不着用这个法术。再想到那厮笑眯眯骗自己来给他当助手,无惜心中就各种不爽。



    



    掌心里的是昭黎短剑,剑鞘缠绕十八藤叶,有鎏银镶边。好看,也不是绣花枕头。这是鲛弱送给她的,陪了自己很久呢,有一百多年了吧。



    



    刀在手心飞速转了一圈,她向后一推,刺入身后欲偷袭的水鬼,鲜血涌入刻成藤蔓样子的血槽。尔后干净利落拔出,水鬼无声无息地倒下。



    



    鲛弱要解决一只背叛殿君的九尾狐妖,生而绝色倾城,媚倒众生。以前还是殿君最钟爱的下属,后来……是要复什么仇。唉,不管啦。



    



    背后的妖鬼愈发放肆,聚集在一堆准备发起群攻。无惜朝天空呵出一口气,闭眼,身躯微沉,猛然发力弹向夜幕,宛若逆行流星。



    



    远远有缥缈乐音。



    



    



    广阔湖面碧叶连天,筑立长堤,清凉夜风徐来,吹皱一池春水……不,是夏水。岸上有不少妖物在吸收月华,头顶形成了小型漩涡。



    



    深黑湖水轻微颤动,一只手攀上挺直花梗,温柔摩挲。那似凡人的手,却没有哪个凡人会有如此修长如玉的双手。指尖泛蓝而尖利,似刃。他渐渐浮上水面,遇水带蓝的长发贴在身上,勾勒出完美身段。令人惊叹的是,他下身并非双腿,而是闪着冰蓝光芒的华丽鱼尾。他将下颔轻轻抵在水面上,饶有兴趣地观看长堤动静。



    



    无惜旋身躲开白狐巨尾的攻击,手指却不敢有半分停滞。月光下,短剑渐渐有阴气凝聚,她找准机会,把阴气散开冲向白狐。后者毫不费力地化解掉。无惜也没指望能靠这个拦住他,只用元神朝鲛弱吼。



    



    “老不死的!出来!”



    



    “不是干的挺好吗?”鲛弱笑声幽幽回荡,“我怎么舍得打扰你呢——”



    



    无惜很后悔在罗净寺后的小湖里怎么没踹他。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再不出来我就撑不住了!”



    



    能熬到这境界,无惜都要为自己鼓掌欢呼掬一把同情泪了。这只狐狸在垂罂殿,是比鲛弱还厉害的地位,在殿里做到这个位置的妖,见到同时殿里的她自然不会迟钝到以为是来叙旧的。结果就是一句话不说就开打,而且是把她往死里整。



    



    无惜狼狈躲了好一会儿还击,哆哆嗦嗦拔出短剑,又费了那么一会儿想起咒语和招式……而狐狸早已张开结界,设下天罗地网把她死死围住。



    



    无惜渐渐力不从心,一个不留神,被白狐击倒在地,胸口有撕裂般的疼痛,全身骨头像要散架了。她刚抬头,就看到一股明亮刺眼的光芒直冲过来。



    



    来不及就地打滚避开,她暗叫不好,正欲举起短剑抵挡,眼前一花,原来是一头巨狼挡在她面前。二者相击碰出夺目光辉。那匹狼真的很大,体型比马还大了一圈。毛发柔顺,雪白狼毛尖是银灰色,远远看去好像蒙了层银纱。狼眼呈纯净透明的冰蓝色。颈处有一道短小伤痕,非但无损其威武,还为它增添了几丝霸气。



    



    张牙舞爪的白狐忽然如施了定型咒般静止,漂亮的紫晶瞳孔一动不动,所设结界水晶一样缤纷破碎。无惜还在愣神,白狐身后,鲛弱急促冷静的语气传来: “刺他命门,夺他元神!不要杵在原地,我撑不了多久,快!”



    



    她反应过来,拔刀飞上去。狐狸毛特别漂亮,摸上去还温温软软的,让无惜瞬间联想到一堆小雪团窝在怀里蹭自己脖子的画面……不过自己的身体没脑子那么容易开小差,很忠实将刃完全没入皮毛中。拔开剑时没躲及,溅了一身血腥。



    



    无惜一直觉得纯白渐渐染上烈红特别有震撼力。就像现在这样。



    



    狐妖元神晶莹圆润,像颗极品夜明珠。她拿着黏黏嗒嗒的,血不停往下滴。



    



    阿罔化为人形,走路晃了晃,但还是很快稳住脚步朝她小跑过来,甜甜一笑:“小姨!”



    



    “你什么时候把阿罔叫来的,多危险!”无惜伸出另一只未沾血腥的手,摸摸阿罔的头,对鲛弱的语气很是不善。



    



    鲛弱不以为意:“好歹她也是北朔雪狼,没那么容易死的。”他拿过无惜手上的元神,用软布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对着月亮照了照。



    



    无惜在荷花池中认真洗了手,埋怨道:“他一叫你你就跑出来——你外公知道你出来吗?”



    



    “外公不知道,他睡着了。”



    



    无惜把头转向鲛弱:“没什么事我就送她回去了。”



    



    “有事,怎么会没事。”鲛弱带着笑意,她看了却不寒而栗。果然,鲛弱说:“把那根羽毛拿出来。”



    



    “羽毛,什么羽毛?”无惜故作惊讶。



    



    鲛弱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无惜被他笑得不自在,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她搓搓手臂,想,今天晚上的风委实大了些。还是叹气,从戒指中取出雪白鸟羽。



    



    “阿罔,闻一下闻。”鲛弱不接。



    



    阿罔老老实实地放在鼻子下嗅,看看无惜,又看看鲛弱:“这个姐姐很伤心呢。”



    



    “还有呢?”



    



    “担忧、困惑,有一点点愤怒。”



    



    无惜试探着对鲛弱说:“她可是你的未婚妻呢,就算来找你,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连你都记着我说过,叫她别来找我,可她却不记得了。”鲛弱仍是风轻云淡地笑。“如此说来,我这个未婚妻还真是没记性呢,以为在我烂醉后来就不会被发现,真是……”



    



    无惜抓紧了阿罔的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愚蠢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