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心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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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伊始

    又是一年春天,惊蛰过后,东青岛上的人们又开始变得忙碌起来,这是个在东海诸多岛屿中较小的一个,总共只有一座村庄,人也不多,民风淳朴,乡里乡亲都十分和睦,大多靠下海捕鱼为生,少有不会水的,都担了种树或者樵夫一职。

    岛上有一片很大很密的山林,里头生的有许多果树。

    一个穿着粗布衫的男子挑着两捆木柴在林子里穿梭,步伐不算矫健但也苍劲有力,他不会爬树,时不时捡起地上掉落的果子放在胸前的麻袋里。

    很快装好了满满一袋,他轻轻掂了掂,感觉沉甸甸的,道:“这些应该够涛儿吃上一个月了。”

    这男子就是王严了。

    当年王严抱着木板,驮着还是婴儿的郑惊涛飘荡在海上,被东青岛出海的渔夫给救了起来,还给他包扎了伤口,让他在东青岛上修养了几日,王严心想反正已经无处可去了,便想要留在岛上,将郑惊涛抚养长大。

    岛上居民看他独自带着一个小娃,孤苦可怜,又正好有那么一身力气,就让他留在岛上做了樵夫,如今已是他来这的第十二个年头了。

    又一个十二年过去,王严已是一个中年人,脸上有了许多岁月的痕迹,早已没有了那副英明神武的模样,满嘴胡茬,也多了好多灰白头发,手上都是干活磨出的茧,唯一不变的是他健硕的身躯。

    在这岛上生活,他把对十二年前的那件事,那些人的仇恨埋藏在心中,与当地居民相处甚好,大家都和善的叫他一声老王。

    把一捆捆木柴送到了各家各户后,王严在路上打了壶酒就回了家,现在的家是一间木板小屋,远不及当初在泉州郑府那样,但也足够两人生活起居了。

    打开门,王严叫到:“涛儿,涛儿,来把果子接过去。”

    “来啦来啦。”一少年迎着笑迎了过来,“哇,舅舅你又拾了这么多果子啊!”这少年便是郑游穹遗孤,郑惊涛。

    他的性子和长相都随他父亲,十分秀气但又带着些许王颍的可爱和俏皮,一张小嘴更像是跟王颍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笑起来让人心头一暖,因此王严十分喜欢看他笑,总能让他忆起离去的两人。

    如今的郑惊涛已经十二岁,长得很快,虽然不算高,但身形修长匀称。王严为保周全,给他改了名,去了那个惊字,大家都知道他不是王严的孩子,但王严一直把他唤作涛儿,于是整个村子的人也叫他涛儿。

    “还不是看你喜欢吃吗,这些该够你吃上好久了吧?要还不够,明天舅舅再去林子里给你拿。”王严道。

    郑涛笑嘻嘻地回道:“够啦够啦,舅舅你一天砍柴就够累了,不用花心思去挑果子啦,这么多的果子,我得拿去分给阿兰和芸芸,还有大田哥,这样都还能吃上一个月哩。”

    阿兰和芸芸是他们俩邻居的女儿,大田哥自然就是别家的儿子了。郑涛生的好看,村里人都很喜欢他,也没有谁家的孩子不乐意跟他在一起玩的。

    “你这孩子,好的不学,嘴巴那么甜,逗起人家小姑娘来也是厉害的很。”说完王严又心想:“这点可真是像极了我那贤弟。”

    又问道:“今天是不是又出去玩了一整天呀?”

    郑涛连忙应道:“才没有,我可把舅舅你叫我读的唐诗都好好背上了一遍,还去打了好几桶水呢!”

    海岛之上跟乡下里没什么差别,周围读书的人不多,只有一座小小的乡下学堂,王严认为读书识字是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但骨子里傲气还在,总有一些看不起这学堂的教书先生,决定自己教导郑涛,就拿了纸笔,写下唐诗上百首,字词注解一本,给与郑涛翻看学习。

    说来郑涛这小孩也是天资聪颖,学的很快,十岁的时候就认完了一本的字词,只是对这唐诗没有多大兴趣。

    王严道:“你可别光会吹牛,来,我考考你,文献公的《春江晚景》,怎么背的?”

    郑涛便开始摇头晃脑的背诵,没一会就给他一字不差的念了出来,心里想到:“舅舅老是这样,连着几天都抽同一个人的,昨天猜中了《咏燕》,今天又让我给猜中了。”不知不觉傻傻笑了起来。

    “得意什么,再给我背背孟山人的《早寒有怀》。”王严道。

    这下郑涛呆住了,他今天就死记硬背才背下一首诗,这首《早寒有怀》甚至是他第一次知道。

    但他还是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小嘴嘟囔了起来,他故意说得模糊不清,觉得能蒙混过关。

    “行了行了别背了,你当真以为我不晓得你一大早就出去找人家芸芸了?扎马步去吧。”王严道。

    “啊,又是马步啊?舅舅你就不能先教我使刀吗?”郑涛委屈地道。

    “你这孩子,爬都没学好,就想开始跑了?快点的,别废话。”王严语气已是变得有些严厉。

    见到舅舅脸色微沉,郑涛不敢多说话,只得嘟了嘟嘴,委屈道:“好嘛。”就摆出扎马步的架势。

    王严心想:“涛儿哪里都好,就是太不够稳重了,再这么下去可不像话,还拿什么去报仇?”于是又厉声道:“再下去点!”

    郑涛的姿势其实没什么问题,这么一会腿都有一些酸了,听到王严这么一吼,心里更加委屈,小声道:“明明说好一天只背一首诗的。”

    虽然小声,但屋子这么大点,王严自然听见,又呵斥道:“你在那嘟囔什么呢?今天不蹲好了,晚上不烧饭给你吃了。”

    郑涛心头一横:“不吃就不吃,谁还怕这个。”但他两条腿倒是诚实的很,还是往下压了一压。

    ......

    天色暗了下来,王严烧好饭菜端上了桌子,叫到郑涛:“涛儿,今天可以啦,快来吃饭罢。”

    郑涛腿上酸的很,心里又一直闷闷不乐,就没理王严的叫唤。

    王严走到他面前,看到他小脸通红,汗珠一颗一颗滴在地上,只觉得他倔的可爱,笑着道:“怎么了傻小子,还跟舅舅犯倔呢?”郑涛只哼的一声扭过头去,表示不大想搭理他。

    王严无奈地撇了撇嘴,走到桌子旁,端起一盘烧鱼,郑涛看见了,道:“你别拿过来了,你烧的鱼又不好吃。”

    这话倒是说的实在,王严这十几年间,好多家常菜都学得会了,蒸鱼、煮鱼、烤鱼都还算不错,就偏偏这郑涛最喜欢的烧鱼不怎么样,他自己心头也知道,所以听了郑涛这话也不气。

    “今天这烧鱼可不是我做的,我去帮你大田哥家修好了门,你田叔田婶知道你喜欢吃烧鱼,就赠了我这一盘。”说着就端着那烧鱼走到了郑涛面前。

    郑涛心里一阵犹豫,看着那红油赤酱,闻着那香味,实在是食指大动,就好想要站起身来,但心头那股子倔劲还在,咬咬牙还是没站起来。

    “怎么,今天就要跟我作对了呗,行吧,我就一个人吃个一干二净,你晚上起床偷吃的时候就只有鱼骨头啦”王严又道。

    这一下郑涛是彻底屈服了,但腿上已经酸痛的不听使唤,一时着急,眼里泪珠子打转。

    王严见了心里也有一些慌了,连忙安慰道:“舅舅跟你说笑呢,这一整盘都给你吃,你快快起来吧。”

    只听郑涛哇的一声哭出来:“我腿酸的站不起来啦。”

    王严听后又心疼又好笑,一把将郑涛扛了起来,放在了桌子旁的长条凳上。对着郑涛说道:“吃吧吃吧。”

    看着郑涛一个劲的刨着饭,眼里还泛着泪花,王严只觉得十分好笑,又故意问道:“怎么样,以后还跟不跟舅舅扯谎吹牛了?”

    郑涛没有回答,把烧鱼端到自己面前,就着米饭一大口一大口吃着。

    王严似是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涛儿,舅舅这样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还没到修习内功的年纪,自然要先练好身体,等你再大一些,我就传你当年你爹爹与我同练的龙虎神合功,还有我的阎王刀法。”

    听到这里,郑涛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抬头看着王严,他心里一直很想学武,但王严一直只教他一些扎马步的诀窍,功夫也只有一点拳脚上的套路,此刻听到能学这两套武功招式,自然喜上眉梢。

    王严并没有注意到郑涛脸上的喜悦,继续淡淡说道:“等我助你把这两套功夫练到大成,我们就离开这岛上,回去中原,去那嵩山少林寺找到觉明方丈,让他再传你绝世神功。”

    这话一出,郑涛当然是开心的不得了,忍不住笑道:“好啊好啊,我真的好想去中原,到时候学了神功,我就能......”

    “就能灭了司马一族,为你的爹爹和娘亲报仇雪恨!”说完王严喝了口酒,好像这一切已经注定一样,喜色难掩。

    原本正笑着的郑涛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的饭,小声说道:“可我不想这样。”

    此言一出,王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心头怒气渐起,拍了一下桌子,猛地站起,指着郑涛,喝道:“你说什么!?”

    自从郑涛懂事开始,王严就已经告诉了他发生的一切,他父母的死,司马空明,萧山雨,陈元,自己真正的名字,自己怎么到的东青岛,这些人,这些事,他早就听王严说过无数次了。

    王严也从来没想过,这偌大的怨念与仇恨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但郑涛天性烂漫乐观,没有为此烦恼过,只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一刻真正想过报仇这件事,只是觉得都是王严酒后的醉话,遥远的很。

    今日王严再提此事,又说什么要带他去学绝世神功,郑觉得这一切仿佛真的会发生一样,心中充满了抗拒感。

    “我说我不想去报仇!”郑涛直直地看着王严,眼里充满坚定。

    王严已经是怒火中烧,对着郑涛吼道:“你可知道,是他们司马家的人逼死你的外公一家,杀了你爹娘,让我们两个沦落至此的?”

    郑涛眼里再一次泛起泪花,憋着口气,忍着腿酸,站直起来,辩解道:“我知道,听你说了这么多年,我什么都知道,但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司什么马,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去灭了他们一族?”

    “你住嘴!”王严大声呵斥道。

    郑涛叫到:“我不要!如果我去灭了别人满门,他们的后人又会来追杀我的后代,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舅舅你还是不能放过自己,我们在这里生活的这么开心,为什么就一定要去报仇,大不了我不学什么绝世神功了,我们就在这里好好的过一辈子不好吗?”

    王严只觉身心发热,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这十二岁的孩子,只怒吼道:“不好!”又一把掀翻了桌子,郑涛还没吃完的烧鱼也撒翻在地。

    此时有一对夫妻把门敲开来,丈夫看见王严就要打向郑涛,喝道:“老王,你做什么!?”

    妻子也赶忙进屋把郑涛抱着,对王严道:“再大的事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打孩子干嘛?”

    说完看向郑涛,道:“涛儿不怕,你舅舅不会打你的,啊。”郑涛听后再也忍不住,抱住这妇人,哭了出来:“田婶,田婶。”

    田婶只好抚摸着郑涛的头,不停安慰着,一旁的田叔把王严拉到另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不能好好说?大晚上的就听着你在吼,不好好吃饭睡觉,干嘛呢?”

    王严扭过头去,有一丝羞愧道:“哎,老田,这事你别管了。”

    田叔听了后气不打一处来,指责道:“我怎么不管,你从上岛那天就是我就在管,涛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我们就像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照顾他,你好好跟我讲,到底怎么一回事。”

    王严只是长叹一声,看着郑涛,眼眶通红。

    见王严不愿意说话,田婶说道:“这样吧,今天涛儿来我们家歇息,你也消消气,明天晚些给你送回来。”

    田婶说罢就带着郑涛走出屋外,田叔又对王严道:“你自己好好琢磨一晚上吧。”说完也走出门去,把门关上了

    几人都已离开,王严也自己想了一会,知道自己可能对这十二岁的孩子逼的太紧,情绪过于激动,心中一阵酸楚。

    走到衣橱前,将其打开,看着自己那布满灰尘的阎王刀,眼中泪水划过脸颊,对着衣橱反复重捶,他想大声哀嚎,但又不敢发出声,只能紧紧咬着嘴唇,陷入苦苦挣扎。

    谁也不知道这晚王严一夜没睡,谁也不知道王严这晚喝了多少的酒。

    第二天正午,王严正睡倒在灶前的干草堆里,听见门外阵阵敲门声,是田叔在叫到:“老王老王,起了没有,再不应声我可进来了啊!”

    王严迷迷糊糊应道:“起了,起来了,出什么事情了?”

    “你们家涛儿出事了,你快跟我去看看。”田叔道。

    王严好似马上清醒了一般,极快的起身,瞬息间就到了门前,开了门,问道:“涛儿怎么了?”

    田叔道:“你快跟着我来吧。”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离王严家不远的泥道上,看见郑涛和几个小孩在一起,阿兰,芸芸,大田都在。

    王严走到后,阿兰的爹娘没过一会也到了,看见阿兰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哭,他们便问起是怎么一回事。

    大田道:“我们今天去了学堂,先生就要我们说一说自己的娘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小涛今天也去了,但是他没有站起来讲。

    先生走了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家,我问小涛为什么不说,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的,可是阿兰就说小涛本来就只有舅舅,没有娘亲,然后小涛就很生气,把阿兰推倒了。”

    阿兰的父母已经把她扶了起来,知道了前因后果,就开始在一旁责备。

    郑涛看着王严,满心以为自己这么做绝对没错,可王严眼中满是悲愤,脸都已经气的通红了。

    王严凶巴巴地盯着郑涛,脑海里全是在泉州的回忆,那年春节,他的小妹王颍看见了一妇人教训自己的孩子绝不能欺负人家姑娘,还说涛儿以后要是如此,定得好好收拾他。

    回忆翻涌,王严已经血气上头,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对着郑游穹道:“你认不认错?”

    这话一出口,四周的人都愣了,都以为这怎么能是郑涛的错呢?就连阿兰都来对着王严说:“王叔叔,这本来就是我不会好好说话,不过脑子,我已经知道错了,您就不要凶小涛哥哥了。”

    一旁的芸芸和大田也都说道:“王叔你别凶小涛,是我们没照顾好他。”

    可王严并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郑涛看着王严,昨晚的事还没消化过去,今天又来这么一出,心中满是不解和委屈,泪水再次翻涌,对着王严问道:“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做错了!?”

    王严指着郑涛,大声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娘亲有多不希望你欺负人?你一个男子汉,仗着有点力气,就去欺负人姑娘家,那以后长大,还不成了劫人的匪贼了?”

    郑涛此时悲痛欲绝,近乎崩溃,只是哭道:“我没欺负她,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周围的人也都过来劝阻王严,但他全然不听,只是对着郑游穹说道:“今天我就要好好管教管教你!”

    郑涛哭道:“你凭什么,凭什么来管我?”

    王严听到这话更是气愤,喝道:“你再说一遍!”

    郑涛又叫到:“我不要你管了,你又不是我爹娘,我不要你管了!”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了郑涛的脸上。

    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郑涛仿佛失了神一样,他知道自己说出了很过分的话,不敢再看王严。

    王严这一巴掌甩出之后,好像脾气也随着不见了,脑子里恍惚一下,轻轻道:“涛......”

    没等王严讲出剩下的话,郑涛已经扭头跑向林子里,田叔几人想去追,却发现自己竟追不上这小孩,就以为过段时间他会回来,便不再去追了。

    王严傻傻愣在原地,听着田叔等人的指责,望向郑涛跑去的方向,心中懊悔不已,又想到已离世的兄弟和妹妹,遂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