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心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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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别过

    离迎海阁不远处,王严停下了脚步,郑游穹见状问道:“大哥想到何事了?”

    王严道:“我总觉得今日还是应当把出海船只这事给了结了,这么拖下去不是个好办法,万一生了什么变故,”

    没等他说完,王颍便打断道:“傻大哥又在胡思乱想了,不过一艘船的事情,泉州城那么大,还怕找不着船吗?”

    “小颖这次说的没错,大哥,现在天也快黑了,今天折腾这么久大家也都倦了,船只这一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郑游穹说道。

    王严听后将眉头微皱,没有说话,似是想着些什么。

    王颍在一旁小声地对郑游穹嘟囔道:“平时不怎么想事情,这种小事上倒是会钻牛角尖的很。”但看见郑游穹随之而来的眼神,示意让她别再讲了,她又改口道:“什么叫这次说的没错嘛,人家明明也没几次说错过。”

    郑游穹也是轻轻笑答道:“是是是,你最明事理,最乖,最对最听话啦。”

    王颍听后也没再接话,只是总觉得丈夫这番话是在讥讽自己,但想着自己如果再顶他两句,可真就成了不明事理不乖不听话了,于是就静静站着,逗弄起孩子来。

    看着妹妹逗弄孩子的模样,在一旁思索了小会的王严说道:“你们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倒是厉害,行吧,今日就到此为止,我们回去罢。”说完便向前走去。

    郑游穹咧嘴一笑,摇了摇头,与王颍一同跟着王严走去。

    大年初三夜里的泉州城街上依旧是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无论是平常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出了门来,伴着家人共享这一闲暇惬意之时。

    各家的孩子也都上了街来,有各自摆弄自己新年所获的小玩意的,有缠着娘亲抱,缠着爹爹举高的,好不可爱。

    王严三人走着走着,便看着一妇人在自家房门口教训儿子,她几乎是用极其严厉的口气说道:“我活这么些年,就没有见过哪家哪户的儿子去欺负别家女儿的,你仗着有点力气就去抢人家的东西算什么本事?照你这样以后不是要当哪个山头的土匪了吗,”她原本想说劫财劫色的恶贼,但心想着实不便讲与孩子听,又继续讲道:“现在就跟着我去人家里致歉,不然三天没你的饭吃。”说罢便牵着哭的满脸通红的儿子往另一家门户走去。

    看到这一幕,王颍说道:“要是以后涛儿敢去欺负别家女儿,我非这样教训他不可,不行,还得好好揍他一顿。”

    “这样说来,如果我外甥随我兄弟性子那是怎么样都不会挨揍的,要是随你的话,那怕是从小挨揍挨到大咯。”王严应道。

    说完,王严郑游穹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王颍在一旁又气又恼,却想不出说些什么,忽然郑游穹搂着她的肩,说道:“好啦好啦,不取笑你了,今日天色已暗,明天还要进城租船,现在回院子里也太过麻烦,依我看,不如就到我府上去歇一晚吧。”

    郑家是泉州名门,财力雄厚,在城内共有东南西北四套宅子,其中南府最为偏僻,一路上,郑游穹不停哄着生气的娘子,王颍见到了这雅致静怡的府邸,住了进去也就不再气恼,待得郑游穹吩咐好仆人寻船,打点一番后几人便早早的休息了。

    南府里常在的家仆不多,只有两三个跑腿的,两三个打扫的和一个厨子,昨晚受郑游穹吩咐后,几个跑腿的便连夜在城内搜寻出租船只的商户和人家,按理来说,昨夜离去不过刚到戌时,最晚不过亥时就应当回府了,可直到第二日正午,几人才陆陆续续归来。

    郑游穹已是有些急切地问道:“为何去了这么久,是中途遇上了什么岔子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说不出话来,郑游穹见状愈加着急:“你们尽管讲就是,我自有分辨。”

    站在最前的仆人为难地说道:“回少爷,我们三人逛遍了泉州城,找了好多户,甚至是渔夫都找了,可,可他们都说,不让租啊。”

    “对啊少爷,我们苦苦哀求,都说什么海上太险,不可出航,绝不外租这类话,我们还差点起了争执,要不是家训在身,非得打起来不可。”另一个仆人附议道。

    温文冷静如郑游穹听到这番话后也是急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时间焦头烂额,想不出来对策。

    看见门外前后踱步的兄弟,王严连忙赶出去询问:“兄弟这般是所为何事?”

    郑游穹便将前因后果全然告诉了王严。

    “这等变故是无论怎样也想不到的,真让人头疼。”王严说道。

    两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急躁地叹气。

    没过多久,郑游穹说道:“这样干等下去不是办法,依我所见,我们俩此刻就在城里好好问问,从长计议。”

    “说的对,咱们不带上颍妹吗?”王严问道。

    郑游穹答道:“就不必了,让她在宅子里好好歇息罢,也免得舟车劳顿后她那小嘴又说个不停。”

    出门后,两人直接是奔去了泉州城沿海一带。他们几乎走遍了那一带,问遍了当地船户,人们见着他们时都是笑脸相迎,龙虎双杰前龙虎双杰后的,对两人都是极其吹捧佩服,可当两人一问起船只的事情却又都是百般推脱,绝不出航,想要好好调查询问一番,也是通通被婉拒。

    十几年来,能让王严郑游穹两兄弟束手无策的事可谓屈指可数,再难也都靠着二者通力相扶持挺过来了,可却也从未经历过这种紧要但无危险的情况。

    两人毫无头绪,只是站在海边,凝望着面前无际的大海,任由冬风吹拂脸颊。

    “真没想到,我郑游穹逍遥数十载,却被这海水束住了手脚,可笑,真是可笑。”郑游穹感叹道。

    王严也是叹一口气,说道:“难道就此作罢吗?”

    郑游穹没有说话,只是埋头沉思,良久,他终于是开口道:“还有一个人,他也许,不,他定是能帮上我们的。”

    “你是说?”王严有些疑惑地看向郑游穹。

    “没错,萧山雨。”

    ......

    没有多加顾虑,两人加快脚步便向迎海阁前去,此时已有一种念头隐隐约约浮现在两人脑海中,从他们昨日走进迎海阁观潮开始,就注定是要再去寻萧山雨相助的。

    很快就到了迎海阁一层门口,仆人通报后,郑王二人又是被领着直接上了第五层,王严起疑到:“怎么不是上次那个溜须拍马的伙计了?”

    大年初四的迎海阁依旧是有许多人喝酒设席,只是相较之昨日的观潮盛景,那可是远远不及了

    到了第五层,萧山雨又是与昨日相同的装束,与昨日相同的彬彬有礼,恭恭敬敬对前来的两人说道:“龙虎双杰赏光迎海阁,萧某有失远迎,惭愧,惭愧啊。”

    待得三人都进了屋,在桌子旁坐下,萧山雨又笑着道:“今日实在不料二位会前来,未来得及设宴席,只得以茶代酒,还请见谅。”

    没等郑游穹开口,王严已是抢先道:“萧阁主不必多礼,今日我两兄弟前来,是有要事想要拜托萧阁主。”

    萧山雨吮了口茶,嘴角不自觉向上,应道:“想必是为了出海船只一事吧?”

    此言一出,郑游穹与王严看向对方,警惕之心突起。郑游穹追问道:“萧阁主这是从何得知?我们寻了好多处,这些船户都是绝口不租,心中疑惑难解,还望阁主能给我二人说道说道。”

    看着两人一副疑心重重的样子,萧山雨放下了手中的紫砂茶杯,只是笑道:“二位不必如此紧张,两位寻船一事差不多已是让郑府家丁弄得满城皆知了,近日正处新春佳节,冬风较之往年也更为凌冽,因此泉州官府便下令不允民间普通船只私自租船下海,大商户要出船也得缴纳多的税款,再就是顾虑到海上贼寇猖獗,两位想想,还有谁敢租船供给二位啊?”

    郑游穹听后点点头,心想:“这话说的也是,家里那几口子做事风风火火惯了,这人耳目众多,消息通达,自然是有所听闻的了。”

    萧山雨紧接着说道:“当此事传到迎海阁时,我就知道,这可能就是两位用的上萧某的地方了,毕竟这泉州城,除了我,怕是找不到第二个人敢将船只租借于两位了。因此,我已吩咐陈元领着一众人去备好相关物事,十天之内,定能给两位大侠一个最满意的结果。”

    语罢,郑游穹连忙应道:“萧阁主真是深思熟虑,郑游穹着实佩服,佩服。”说完后心想:“这萧山雨果真太不一般,若他说的话当真,那我们三人承了他这个人情便是,若他是在弄虚作假,那的确会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萧阁主需要我兄弟二人做什么报答?放心,银子自然少不了的,除了伤天害理之事,我王严能做到的便尽命去做。”王严略带一点严肃地说道。

    王严此话一出,郑游穹真是蒙住脸的心都有了,若不是兄弟之情在,郑游穹是必定会大骂一声蠢货的。

    “哈哈哈,傲虎说话也太过见外,能相助两位顶天立地的大侠实乃萧某人之福气,昨日阎王刀迎海阁赋诗一事也让我迎海阁名气大涨,我怎还敢向两位索要什么报酬呢,真是太客气啦。”萧山雨应道。

    这一番话说的王严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心想自己还是不善言辞,索性就不说了。

    看见兄长讲不出话来,郑游穹心里感到好笑,又觉得这大汉这时还有那么一点可爱。喝了口茶,郑游穹又道:“萧阁主高义,我要是再说什么客气的话倒是显得虚假了,若是阁主有闲暇时间,愿意赏光郑府,明日我便在我郑家东宅备好酒席,恭候阁主光临。”

    “就不劳郑兄费神费力了,也是说来不巧,昨日几位离去后,家师便托人传信,说有急迫之事要与我相见,得赶紧去往川西一趟,只能是改日再去拜访郑兄府上了。”萧山雨道。

    郑游穹听后反而没再纠结拜访不拜访,只是惊道:“萧兄有如此要事在身,还特意等我两人前来,真是太够义气,我郑游穹真是佩服至极。”

    客套话又说了几圈,无非就是佩服佩服,惭愧惭愧,王严实在受不住这样的交谈,可却知道若不是这样的交谈,他们的若干规划都会化为泡影,只好在一旁唯唯诺诺,只是点头附和,其余的话全是左耳入右耳出了。

    经过几番周旋,两人了解到备船一事全是陈元负责,十日之后陈元便会在泉州港同一艘牢不可摧的大船共同等候几人前来。

    又客气了几句,郑游穹便向萧山雨道:“既然阁主还有师命在身,我二人也就不多做叨扰了,阁主这份大恩大德我二人永生不忘。”

    萧山雨道:“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两位英杰的风姿了。”随即露出一副失意神态。

    郑游穹见其状至真,不免有丝毫感动,提防之心也渐渐弱下去,道:“不必可惜,有缘人江湖自会再见。”

    “说的没错,江湖自会再见。”王严也附和道。

    萧山雨见状,举起茶杯,说道:“好,今日我们以茶代酒,就敬这江湖,敬这江湖有缘人!”

    说罢,三人都举起茶杯,将杯中还残留余温的茶水一饮而尽,又互相致礼。

    “萧兄告辞!”

    “龙虎双杰,告辞!”

    ......

    又一次走出迎海阁,郑游穹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既感激萧山雨的倾囊相助,又始终怀疑着萧山雨帮助他们的动机。

    “兄弟不必担心了,他若有心帮我们,那我们便谢他敬他,他要是想害我们,哼,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害得了我这阎王刀。”说完王严抖了抖身子,腰间阎王刀碰撞腰带发出叮当响声。

    郑游穹听后没有说话,只是心头想到:“他要是存心害我们,我们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算了,不去想了,我们快回府把这消息告诉小颖吧。”

    迎海阁六层之中,桌上的茶具已替换为紫砂材质,萧山雨独一人细细品茶,眼神迷离,不住地发出阴冷怪笑,嘴里念叨着:“插翅难逃,插翅难逃了。”

    回了南府后,郑游穹将租得船只之事告知了王颍与家仆,王颍之喜自是难掩,摇晃着不知所措的郑惊涛,念道:“涛儿呀,我们就要去琉球啦,以后可有吃不完的鱼虾美蟹,享不尽的骄阳美景啦。”

    郑游穹本想好好嘱咐这些个仆人今后做事不要如此风风火火,慌慌张张,但看见娘子如此神情,自己心中也是充满着温柔,不想多做计较。

    次日,郑游穹无意听到家中仆人讨论,是那厨子说道他今日出门买菜时,看见街上一辆华贵马车出了城去,驾车与护车之人都是迎海阁的长工,想必车里坐着的就是迎海阁阁主萧山雨了。

    郑游穹听后心想:“还真就离开泉州了,那这样看来,此事倒应该是不假。”心中便轻松了许多,也就不再纠结,安心收拾准备十日之后出航了。

    ......

    十日后,泉州港,郑游穹三人如约而至,陈元远远地就看见三人,跑过来相迎:“恭候三位大驾,船只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只要三位一声令下,现在就可离开中原,前赴琉球。”

    泉州港旁,是一艘极为显眼的客船,经陈元介绍,其长有五丈五尺,高三丈,宽两丈有余,通体由良木精铁嵌合而成,刷的是朱红鎏金的漆色,船帆绣了一个大大的萧字,船舱空间极为宽敞,可容十人休憩,船上水粮也都充足,而船舱底部还有好几艘小船,若遇意外,便可搭载逃生。

    三人都叹于迎海阁的做事效率,双眼看着这客船似在放光。

    “陈兄真是准备的面面俱到,有劳了。”郑游穹致谢道。

    陈元回答道:“郑大侠这是哪里话,这都是阁主叮嘱的,我只是个跑腿伙计,再说我陈元不过是个莽汉,能帮上龙虎双杰的忙,只是夜里睡着了都能笑醒。”

    听这话实在不入耳,王严王颍也就懒得和这人打交道了,只是郑游穹再与他多说了几句。

    “这次出航,由我们迎海阁做东,开船寻路,做饭洗衣,全由咱们包办,三位就只用悠哉悠哉,一路闲适着看看海景,喝些美酒,就到了琉球了。”陈元又咧嘴笑道。

    几人这才悟过来,这陈元一行人是要和他们一同出海的,不由得心里又多了一点防备,但转念一想,自己三人也不知前往琉球的航线,也不会航海之术,有人能相助于此,还能一路上照应,服侍着倒也不错。

    再者说来,要是真的有什么变故,动起手来,就陈元这几个人,三人中武功最差的王颍也能随随便便给收拾掉,根本就不足为惧。

    三人就此便登上了船。

    陈元道:“三位大侠想要什么时候开船,只需叫我们一声,让我等只晓得便能立刻就走。”

    “大哥,由你决定吧。”郑游穹看向王严说道。

    王严站在甲板上,脸颊上轻抚的是略带寒气的海风,双眸里凝望的是繁华似锦的泉州与高耸的迎海阁,耳里听见的是潮击岸,浪拍船的声音,鼻息里闻见的是空气中夹杂的海水咸味与江湖的味道,心里面想的是这数十载的点点滴滴。

    从带着王颍离家闯荡,承天寺与郑游穹定下十二年之约,邂逅今生挚爱韩素心,被人诬陷逃亡湘楚的狼狈模样,再到河南少室山惊天大战,江南论武茶会成为了世人眼中的英雄豪杰,最后又历经熙宁变法失败,叔父,父亲郁郁而终,韩素心殒命,郑游穹王颍成亲,自己已是孑然一身。

    万千感慨在王严心中不断激荡,眼眶也是渐渐湿润。郑游穹和王颍看在眼里,劝解的话已说的数不清了,总归是治不好心病的,只是默默看着这位兄长,默默地期盼着三人能够安度余生,三人太想要安度余生了。

    “江湖,真是好一个江湖,人心难测,尔虞我诈,满身血债,真是好一个江湖。”王严自言自语道,已是再难忍心中情绪,清泪滑过脸颊,只好以手抚面擦拭泪水。

    王颍实在不忍自己亲如骨肉的大哥这般模样,便想要伸手上前去劝导,却被郑游穹拦下,后者只是摇头示意,而后坚定地看向王严,王颍也只好作罢。

    寂静无声,谁也说不出是喜是悲,好一阵子后,王严对着眼前的泉州城道:“别了,江湖,别了,韩儿。”又转过身来,叫到:“就起航吧!”

    陈元得信,大喊一声:“出海咯!”

    掌舵手转动船舵,船夫也都开始忙碌起来,船已是开动,离泉州也是越来越远,再无可能回头,郑游穹知道,这真的是与江湖别过了,却未像王严一般,只是面带笑容,仰天而视。

    一时船上绑绳全被斩断,桅杆落下,船帆扬起,萧字展露,萧字底下竟又是海浪雪山图,这次郑游穹紧紧盯着许久,嘴里淡淡念道:“海浪,雪山,海,山。”突然双目收缩,心中一紧:“雪山,雪山,该不会是,司马家!?”

    看见相公一脸惊恐,头顶似是有冷汗冒出,王颍赶忙过去问道:“穹哥,这是怎么了?”

    郑游穹连忙应道:“无事无事,又只是我想东想西罢了。”王颍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对郑游穹说道:“没事就赶紧进船舱里来吧,外面风大。”

    后者只是点头应答,心里想到:“希望只是我多虑吧,若真是被我猜中,萧山雨,我郑游穹就是化为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三人已在船舱中睡下,这艘船也确实是慢慢向琉球方向航行着,但要问它前往何处,停在何处,却是无人得知,无人得晓了。